渡是部门经理，在市一家合资企业工作。琼是小学教师。

    平时各自都忙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只有双休日，无论多忙，渡都要抽出一天，全家在一起，分秒不离，其乐融融地度过时间。

    朋友都知道，渡是“老婆重于泰山”。如果有哪个特别的周末两天都需要工作，工作完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饭。男人到一起，免不了闹起酒来，时间就会放到一边去，不尽兴不会归的。

    这时，如果接到琼的电话，要他少喝点，早点回。他立马会抱歉地对朋友说：“我不喝了，改日我请客好了，现在我是要回去了。”无论大家怎么讽刺挖苦带打击，甚至作算鄙视他，他都是坚决要走的。

    时常，当着孩子的面，渡的嘴巴嘬在一起，翘起老高，跟个孩子似的，对着对面看着他的琼，琼就走过来，吻上去，还故意发出“姆嘛，姆嘛”地夸张脆响。

    儿子就用食指在脸上划拉着，羞，“哎，哎，你们就不担心儿子动不动就看三级片，然后当不良少年去？”

    “没有我们，哪有你？你就是我们的爱的见证，”琼同样用食指点上儿子的脑门，笑着嗔怪道，“小子，你在这么好的环境下成长，该知足了哈！”

    星期天，全家出门，踏个青，K个歌，郊个游，享受西餐，逛逛街逛逛书店，游个泳，公园溜达，打打网球羽毛球什么的。有时候是，儿子踢足球，他们坐在一边上，边看，边聊天。

    总是找得到事情，全家一起去做，去玩，去享受，去分享。

    这天上班，渡开车外出办事，就遭遇车祸了。渡的车跟一卡车相撞，卡车司机事后承认，是疲劳驾驶。他说：“赶时间，可以多拖一趟货。”

    等到琼赶到医院，渡已经在手术室了。

    医生说，颅内大出血，要想活下去，必须大面积脑切除。

    手术做了四个半小时。

    四天后，渡醒了过来。看着琼，他定定地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发出一阵阵傻笑声。他的左脑的头盖骨被手术换成了专用塑料壳，里面大片的地方，是真正的空洞。

    琼伏在渡的胸前，失声大哭，几近昏死。其间，夹杂着渡的阵阵傻笑声。

    同房的另一病员的家属，几个女性，一洒同情泪，一起嘤嘤嘤有韵。

    一年后的一天早晨，琼帮渡洗脸。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噙满泪水，嘴里咿咿呀呀半天，很焦急的样子。

    琼赶紧拿来桌上摆着的一张相片，那是他们俩的合影：琼的头在下面，渡的在上面，用下巴抵着琼的头顶，两人都笑得有些夸张，好象同时看见前面某个地方有非常搞笑的事件似的。

    这是他们最爱的照片。

    渡看着相片，泪流满脸，不停地点头。琼知道，他认出自己了。顿时，她一把抱过丈夫，嚎啕大哭！

    琼日复一日的照顾，不懈地唤醒，不怠地努力，有一天，渡也终于认出了儿子。

    可是，渡的思维，却象个弱智的孩子似的，经常短路。有时，他不停的写“爱”和“儿”两个字。写了又写，他都不肯换一张纸。写满了，又再在上面重叠着写，字体又大又歪歪斜斜，等到把纸写破了，他也就疲惫不堪，满头大汗了。有时，他又突然看着一个地方，大睁眼睛，动也不动，神色空洞，茫然。

    三年后，渡的病情在他们艰难地努力下，也不见有什么大的好转。只是，自我意识已经恢复，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心状况：身体瘫痪，语言能力丧失，只有一点被破坏的很有限的一些思维能力。

    琼绝望了。以前那个才华横溢、能干、风趣的男人不见了，体贴的丈夫不见了，如今成了没有智慧的石头，一块只会写“爱”，只会写“儿”，只会哭，只会笑的石头！

    琼才44岁。以后的人生，就成了一场失去任何梦想和希望的无谓的消耗，真正的几十年如一日，如一日般的重复着。不是生活，仅仅活着。而且，只有付出，看不到收获。

    无法沟通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是渡提出离婚的。

    最后一个不眠之夜，他们所做的是，拥抱在一起，整夜，各自泪流，枕头湿了一大片。

    琼觉得自己有些残酷，虽然不是自己提出离婚的，但是她潜意识就是这样想的，或者说是这样盼望的。

    同时，她又不停地说服自己：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谁都知道怎么是高尚的，谁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琼带着儿子走了。手机换了，工作辞了，家搬了。

    从此再无联系。

    鉴于渡是因公出的事，鉴于渡在单位的职位和贡献，单位给渡请了一个四十多岁叫青的护工，照顾他的生活。

    青的丈夫病故，她一个人独居。

    五年后，渡奇迹般的竟然可以拄着拐杖，在必须有青的扶持下，可以勉强短距离走一点了。隔一天，晚饭后，青就扶着渡，慢慢拐出楼洞，摇摇摆摆，一磨一蹭地走到街上去。

    他们靠简单的手势，在纸上写简单的字，互相沟通。

    在家里，多数情况下，他坐在书桌边，一点点的学习，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从前渡的英文是单位里最棒的，现在看一点点英文资料，他要颤抖着手，艰难地翻阅工具书，查阅词典，不停地折腾。好不容易弄懂了一点，又有可能马上忘记，又得重新开始。

    他并不生气，一坐好几个小时，一点点继续去学。

    好象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默默承担命运给他的，一切。

    青被深深感动，这样的残脑人，承受了那么多的厄运，还能平静的去做学问。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

    许多时候，青觉得并不是她在照护他，她是在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身边，反而他帮了她不少。

    这天，渡过五十岁生日，青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每人喝了一杯红葡萄酒。

    青洗完碗，走到书房，准备去扶渡，一起散步去。

    渡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两行清泪流下来。手上拿着一个像框，是渡和琼最爱的那张合影，他一直放在书桌上的。

    这样的情景，青撞见过好几次。都装做没看见。

    青径直走上去，突然就抱住渡。说：“渡，我一直想说，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青也哭着，青紧紧地抱住他，好象抱得越紧，会给他更多力量来回答她，同时也给自己更多力量。

    渡摇头，又摇头，不停地摇头，咿咿呀呀急着比画着：谢谢你。不，我爱琼，我爱儿子。我不可能跟你过。

    青气愤地说：“可是他们爱你吗，他们……”

    渡用手势阻止她：不，我爱琼，我爱儿子。我不可能跟你过。对不起。

    他们出门散步。青搀扶着歪歪斜斜的渡。

    如果你住在他们的城市，如果你经过他们所在的那条街，如果你恰巧看到了他们亲密地搀扶在一起，互相支撑着往前走的样子，你或许一定以为他们是夫妻了。

    很多人这么以为的。

    他们不是，至今都不是。渡说：不，我爱琼，我爱儿子。我不可能跟你过。

    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