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红月亮（之七）

               三江雪/文

晚上国庆准时回家，吃了饭，洗完澡，泡一杯茶，拿出一叠资料图纸在吃饭桌上比划，研究起来。

芳芳洗了衣服出来，看到从来不在家里加班的国庆认真研究资料的样子，不觉稀奇，调侃地说，国庆，今天下午的太阳是朝东边落坡的吧？

国庆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调笑地说，芳芳，往天在厂里加夜班，你说我撒谎，借故进夜总会，泡音乐茶座。看来还是在厂里加夜班好，免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乱了套。

芳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看到你认真学习的样子，俨然像个科学家，每晚看到你这样学习，我才高兴呢。

国庆半是认真半是讽刺地说，不让我陪你看电视剧了。

芳芳说，垃圾片，没劲。到书橱里，也把她的专业书籍拿出来看。国庆和芳芳虽然在不同厂子上班，但是他们都是学的同等专业，在有名的两家摩托车厂工作。芳芳有不懂之处，国庆正好作她的老师；对于国庆设计的图纸，芳芳也能看懂十之八九。夫妻之间其乐融融的学习场面，好不感动，创造出另一种夫妻生活的浪漫和温馨。

上床时国庆搂着芳芳说，芳芳，你怎么又想到读书了呢。芳芳软在国庆在怀里说，我呀，怕你把我甩了。

国庆说，你呀，又在胡思乱想了，能够把你甩得掉吗？

从此以后，芳芳除了上街买菜，也不顺便在搂下看打麻将，吹牛了，每天都把关在屋里看书学习，照她的说法是给自己加油，积蓄能量。她不相信全国第一座摩托车城，上百家的私营个体企业，当年厂里的技术骨干，怎么会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呢。想当年芳芳在国营摩托车厂上班时，技术过硬，厂子、车间颁发的先进、优秀的大红证书就是证明。看到这些大红证书她多高兴多愉快，精神仿佛有了支柱，工作时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和劲头。有时领的奖金比国庆还多，很使她骄傲了一阵子。她不好高骛远，地远天高的梦想，只想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就行。芳芳是属于那种富于内省的人，她的危机感来自于对苏苏的认识。她觉得苏苏的生活方式不可取，从苏苏的生活方式不可取中，认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可取，因此就要力图改变它。

在单调的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时光从夏天已进入初冬，芳芳依旧买菜，做家务，按部就班的生活，虽然想到上班，也去走动过，却没有实质性进展，相反地莫名其妙的怅惘，空虚与失落。心烦意乱，脾气暴躁，发无明火，成了芳芳抹不掉，辞不退的专利。

到了下午五点钟，芳芳开始洗菜煮饭。

六点过，芳芳把热气腾腾的菜肴端到桌上。

芳芳眼看菜都凉了，又到阳台上去瞅了几眼，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国庆的强壮的姿影激动她的眼球，就把她和国庆的皮鞋找出来擦拭。

芳芳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又到阳台去瞅望，仍然没有国庆的强壮身影扰乱她的心律，倒是她自己感到好像红月亮落土似的沦陷，白嫩嫩的身体有点支撑不住的感觉。

渐渐的一股无明火宛若殆尽的死灰从芳芳的心的荒原缓缓燃烧起来，先是一点火星，几缕青烟，最后蔓延成荒原野火，熊熊燃烧。

在无明火的燃烧中，芳芳白晰鲜嫩的脸被烤得滴血般殷红，一股力量驱使拿出红葡萄酒，自个儿潇洒起来。平心而论，芳芳下岗在家一年多来，也受了很大委屈：买菜，煮饭，抹屋、帚地、洗衣服，擦皮鞋，比上班还累。可是她发觉近几个月来，国庆突然变了，换成一个人似的，感到好陌生。下班又晚又不准时，一回家就瘫在沙发上喊苦叫累；早上西装革履出门，晚上回来就肮脏不堪，在往常就是十天半月不换洗也干净笔挺。芳芳虽然温柔，理解体贴丈夫，家务事情任劳任怨的全部承包，擦得窗明几净。可是，一个活泼可爱的青春靓女，整天闷在家里，怎能不空虚失落，怀揣小兔似的心烦意乱，烈火攻心呢。

芳芳越喝越憋气，越喝越委屈，越喝越伤心，越喝越感到生活的门槛高高的横亘着，让她跨不过去，泪水就很勇敢很欢快的跑了出来。再喝两杯头已晕晕然身子飘飘然，仿佛一皮被轻风吹动的鸡毛。随风飘动的鸡毛又翻出国庆的“山城”牌香烟，点燃，猛吸两口，呛得芳芳的咳嗽连绵逶迤，从未有过的快感如烟似雾的荡漾，弥漫到整个客厅，连沙发、窗帘、花生米、葡萄酒以及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荡漾着快意。

门外的敲门声配合着芳芳很有节奏的咳嗽和快感，在光明与黑暗处，在香烟、葡萄酒、糖醋排骨的纠缠中徘徊。芳芳仿佛被那敲门声、咳嗽声和那淋漓的快意所感动，又深情地吸几口香烟，咳嗽声像正在煎炒的干蚕豆，爆得干脆而响亮，在灯光下在洁白裢衣裙里面的乳尖上，悠悠颤动。

国庆自己开门而入，他看到的妻子在烟雾缭绕中飘飘欲仙。一阵莫名的激荡从他每根毛发与脚板心生出，在烟雾、葡萄酒与咳嗽清脆声中像飞蛇一样向高空窜去。他轻轻的抚慰着云雾中的仙女说，你吸烟的姿态比仙女还优雅，漂亮！

芳芳泪光闪闪，胸脯起伏，一仰脖子一杯葡萄酒很畅快淋漓地滑下肠胃，又猛吸香烟，咳嗽声在客厅里飞窜，国庆的耳朵里响亮的滚动出撕裂旧棉絮的声音。

国庆伸手拿掉芳芳的香烟，仿佛摘落芬芳的爱情。芳芳把国庆一掀，你就死在外面吧。

国庆油腔滑调地说，有这么鲜嫩的老婆，舍不得死。

外面多的是。

再多再漂亮也是别人的，只能看，动不得手脚的；哪有自己的老婆实在。

科长大人的一个，玩了，还有人埋单。

国庆说，别说气话了，回家晚了是我不对。国庆又指着桌上丰盛的菜肴，这么多好吃的菜，还怄什么气。把酒杯找来，今晚我陪你高兴一下。

不是给你吃的。芳芳不买他的账。

国庆取出“全兴”酒自个儿喝起来，看到芳芳陷在沙发上，无言的泪水珍珠般闪亮，就给芳芳把葡萄酒满上，讨好地说，今天发工资了，应该高兴才是。我陪你喝两杯。把一叠钞票放在桌上，900元，不少吧？

拿回来做啥，到外面泡小妞嘛。你的心里早没有这个家了。

国庆生气地说，芳芳，你今天咋啦？吃了火药？出口就呛人？

芳芳由烟雾缭绕的仙女嬗变成被激怒的母狮。母狮一轱辘站起来，我咋啦？我再怎样总没有在外面鬼混。

难道我在外面鬼混？国庆放下酒杯，脸膛燃烧得像秋天的红叶。

谁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自己明白。

这些话可不能随便说，要负责任的。国庆声音颤颤的说。

你跟我负过什么责任？喝下葡萄酒的芳芳满脸的红霞更加浓艳，生动昂扬。你自己不看看这几个月变成什么样子了？整天不回家；一回来就倒在沙发上装死。科室上班哪有这么累的，过去又不累？我下岗了，有人伺候你了，有人作你的奴隶当佣人了，你就累了，就嫌弃我了，就在外面心花了？我就该当你的佣人奴隶，遭受你的冷落、白眼，吃你的受气饭？

你向谁发脾气？简直是泼妇，蛮不讲理。一向温文的国庆被气得火冒三丈，又把头沉重地低下，像个负心汉似的，心儿隐隐作痛。

芳芳的冷笑声飘扬着六月飞雪，阴森森的说道，哼，是我无赖不懂理，还是自己心里有鬼？这句话对于芳芳来说只是随口说出，叫做吃诈。她根本不相信她心爱的国庆会外面找情人玩小姐。在国庆听来好像被当场抓住把柄的奸夫淫妇，语无伦次地抗议道：你，你，你乱说。

芳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着说，国庆，你摸着良心好好想想，我除了下岗没有工作之外，哪点对不住你？我愿意下岗吗？我不想工作吗？人才交流市场，这个厂那个店的，哪里没去跑过？叫你帮我联系工作都半年了，连屁都不放一个。你们上万人的大厂，你又是这个厂的工程师、技术科长，难道一个人都挤不进去？只晓得在你老婆面前耍威风，你还像个男人吗，雄什么，出息在哪里？芳芳的殷殷哭泣像一把钝刀，割着她的和国庆的脖子，血淋淋的疼痛。

芳芳把国庆数落得面红耳赤，好像正要同妻子做爱时倏地阳痿一般羞愧。对芳芳谄媚地笑道，我们厂真的不需要人，也在搞下岗减员。我跟厂长说过，需要人时就叫你过来上班。国庆又嬉皮笑脸地说，现阶段不上班也成，我那点工资还养活得了你，养得白嫩嫩的不是更好吗？

我明天就找你们厂长去，那么大的厂子，哪儿挤不进一个人。

国庆听了这话，芳芳的双腿仿佛已迈进了他的厂部大门，连忙制止道说，你不要去，厂长出差了。我会帮你办的。国庆浑身发热，汗都出来了。

这样紧张做啥？难道我就这么丑，怕见得你们厂里的人？芳芳自从下岗后还没有到国庆的厂子去过，她怕给国庆丢脸。现在为了工作，为了自己谋自己的饭碗，她霍出去了，她什么都不怕了，要亲自找到国庆的厂长，求他给你们厂的工程师、技术科长、国庆的老婆找一份事做。

国庆嬉皮笑脸地说，不，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我的马丽莲·梦露。

过去穿得西装革履的毕挺，一周不换洗都干干净净。现在却天天都这么肮脏，是下岗了或者把你从科长位置赶下来了？芳芳由愤怒的母狮子渐渐向一只温柔的母绵羊转变了。

国庆这一口白酒喝得太猛，呛了喉咙，眼泪都给呛了出来，连绵不绝的大声咳嗽。他仿若在押的罪犯猛听到惊堂木的山响，又像附体的鬼魂突然被鸡血狗血浇在头上，迫使他狼狈逃窜。我堂堂技术工程师、科长，还下岗？就是当厂长，我敢保证我们厂比现在效益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