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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1644年的隆冬,乌家镇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鹅毛大雪扑天盖地下了两天两夜,将道路、村庄、山林都覆盖了。夹沟屯也毫不例外地被大雪包裹的严严实实。白雪像一张巨大的毯子,白莹莹地闪着亮光,刺的人眼生疼。
傍晚,雪停了,西北风仍旧凛冽地刮着,撒着欢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卷起西边的雪花,堆积到南边的高坡上。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在雪地上嬉戏。
冯天喜身穿狗皮大衣,头戴狗皮帽,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雪有一尺厚,几乎没过小腿肚子,每走一步都显得步履艰难。
药箱是牛皮做的,是冯天喜的传世家宝。自师傅去世后,冯天喜做为师傅唯一的徒弟,继承了全部遗产,三间草房、一间药铺和这只药箱。随着岁月的磨砺,牛皮药箱已分辩不出真实的颜色,黑油油地发亮。二十年过去了,这只药箱伴随冯天喜走街串巷,行医出诊,经他手治痊的病人不计其数。冯天喜的名声也随着药箱的的磨砺和医术的精湛而响誉乌家镇。
冯天喜今年三十五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然而,岁月的沧桑却过早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黝黑的脸堂,宽阔的额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冯天喜想在天黑前赶到家,但路又不好走,心里着急,脑门上竟冒出了汗水。
乌家镇被四个村庄环绕,东面是十三里铺、南面是左家庄、西面是夹沟屯、北面是赵家村。四个村落不偏不倚地分布在乌家镇的四个方位,很像一张桌子的四条腿,将乌家镇稳稳当当地支撑起来。
冯天喜居住在距离乌家镇十多里路的夹沟屯。村子不大,仅有二十几户人家。这里青山环绕,风景秀丽,是一块风水宝地。
二
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冯天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披衣下床,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
汉子说:“我找冯大夫。”
冯天喜说:“我就是。”
冯天喜把汉子让进屋,汉子迫不及待地说:“我是左家庄的孙旺财,母亲半夜闹起肚子疼,开始还能忍受,到天亮,竟疼地打起滚来。”旺财说完急的抹眼泪。
冯天喜看了一眼窗外,大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心想,左家庄离这二十里路,这个雪天出门可是活受罪。冯天喜看了一眼旺财,正遇到他乞求的目光。冯天喜的眼前仿佛掠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痛苦的表情。
冯天喜不再犹豫了,他匆忙穿好衣服,去了母亲居住的西厢房,叮嘱了几句。然后,和旺财一起走出家门。
旺财娘得的是急性肠炎,幸亏冯天喜及时赶到,才没有疼昏过去。冯天喜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粒止疼丸,让老人服下。又开了一张药方,让旺财速去乌家镇抓药,乌家镇离左家庄不到十里路,旺财揣着药方,一溜烟跑远了。
也许是止痛药起了作用,老人不如先前那般喊痛。两个小时后,旺财抓药回来。冯天喜在一旁看着把药熬好,守着老人服下。晌午时,老太太病情有所稳定,肚子不再那么疼了。
旺财有个妹妹叫菊花,年芳十八岁,尚未出嫁。菊花长的眉清目秀,心灵手巧,剪了一手好窗花,在左家庄很有名气。逢年过节,或遇到谁家娶妻生子,总会有人找来帮忙。一张红黄绿纸,在菊花的手下翻飞,片刻工夫,便剪成各种图案,有喜字、有花蓝、有鸟兽、、、、、、、、栩栩如生。
菊花端出满满一大碗面条,放在冯天喜的面前。面条上面的两只荷包蛋,晶莹透彻。冯天喜从早晨到现在滴米未沾,望着这碗面条,不由得肌肠辘辘起来。冯天喜毫不客气地端起饭碗,三口两口便将面条扒了个精光。
菊花一直躲在灶间悄悄注视着冯天喜,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好笑。但很快又变的不安起来。面条就下了一碗,挂面是夏天的存货,平时舍不得吃,专门留着给奶奶吃的。鸡蛋是向邻居借的,人都吃不饱,哪有闲粮喂鸡?!
菊花正不知所措时,冯天喜却从衣兜里套出一块方巾。因吃的匆忙,竟吃出一头的汗水。冯天喜擦拭完额头,又从药箱掏出大烟袋,捏了一小撮烟叶,放进烟锅。菊花赶紧从灶台上拿起两块打火石递了过去。冯天喜抬起眼睛,正和菊花的目光相遇。菊花的脸一下子红了,心怦地跳了起来,她匆忙回转身,去了母亲的房间。
冯天喜叭嗒着烟袋沉思起来,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初十,按节气推算,昨天是大雪。这老天爷算守信,竟然真的下了一场大雪,也好,瑞雪兆丰年,明年粮食一准大丰收…………等停了这场雪,去师傅的坟头培些土。再过几天,是他老人家十五周年的祭日。明年一开春,再把师傅的坟墓牵到村头的公墓里。这些年,师傅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太寂寞了。俗话说,一身为师,终身为父。再说,师傅待他恩重如山,像对待亲身儿子般关心疼爱,把一生所学医术毫无保留地传授下来,自已现在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冯天喜抽完一袋烟,抬起腿,在脚底磕了磕烟锅,然后,放好烟枪,去看望旺财的母亲。老人吃了药已经明显好转,不再喊肚子疼。本来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止住疼,吃些消炎药,慢慢就会好的。冯天喜又嘱咐了旺财和菊花几句,便收拾药箱回家了。
三
冯天喜一边行走,一边辩别着夹沟屯的方向。一阵大风刮起地上的雪花,迷的他睁不开眼。在这冰天雪地里,连只鸟儿也看不见,不用说人了。如果遇到点情况,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带经常有野狼出没,平时野狼还算遵纪守法,很少去附近的村庄流窜作案,骚扰牲畜。但这大雪天,饥寒交迫的狼,不用说遇到人,就是遇到一头野豹它们也会主动袭击。冯天喜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二十年前,冯天喜的父亲就是被狼吃掉的。那一年,冯天喜八岁。记得,当时也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雪把门封住了,推都推不开,冯天喜和母亲便偎依在炕头上取暖。
窗外的雪花落下来,堆积在窗台上,挡住了冯天喜的视线。母亲看一会窗外的大雪,低头纳一阵鞋底。冯天喜幼小的心灵还搞不懂母亲的心思,只是好奇母亲常常对着窗外出神,他不时地凑过去观察,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雪地。冯天喜站起身,爬到窗台上,风从窗纸的缝隙吹进来,冷的他直打哆嗦。一只灰色的野兔在雪地上奔跑,眨眼的工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望着雪地上兔子跑过的痕迹出神,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门敲的震天响,几乎把失修的门框推到。母亲慌忙下炕,打开房门,从门外滚进一个白花花的雪球。母亲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伙同丈夫一起下关东贩运粮食的马柴大哥。母亲又朝门外看了看,没有发现父亲,也没有看见一同去的仲良兄弟,一种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母亲扶起马柴,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喜子他爹呢?”
马柴伯一屁股坐在橙子上,喘息地嗯着唾沫。他一把揪下头上的虎皮帽,脑门上的热气立刻蒸腾起来。
母亲跺着脚喊:“你说话呀,喜子他爹呢?!”
两行热泪从马柴干涩的脸上淌下,他用大手抹去,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快进夹沟屯时,遭到群狼的袭击,我们被冲散了。一个时辰后,我和仲良在村头会合,却怎么也找不到三根兄弟了。我们不敢逗留,仲良去村里喊人,我跑来给弟妹送信。”
母亲大叫一声,发疯似地冲出家门,马柴也跟着追了出去。冯天喜吓哭了,他环顾一下空洞洞的屋子,仿佛看见无数只放着绿光的眼睛朝自已扑来,他再也不敢呆下去,哭喊着追赶母亲去了。
冯天喜在雪地里边哭边走,天很冷,西北风吼叫着撕扯着他的衣裳、脸庞,他感觉自已快要冻僵了。冯天喜恍惚看到村子里的人不断地涌向村外,有人扛着猎枪,有人握着铁锨,他还隐约听到有人喊父亲的名字,三———根———,三———根———叔———
喊声在天空中回荡,很清晰。但冯天喜听起来却很遥远,像是在梦里。冯天喜不记得自已是怎么回到家的,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躺在自家的炕上,母亲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屋子里有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冯天喜扫视整个屋子,没有看见父亲。母亲看见他醒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道:“喜子,我的儿啊!”便泣不成声了,屋子里的人也跟着抽泣起来。
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冯天喜知道,父亲被狼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四
冯天喜想到这,忍不住又环视一下四周,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当年,父亲就是在附近遇到狼的袭击。当时,乡亲们在雪地里转悠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找到父亲的一只破靴毡。
“你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死不明瞑目!”母亲每当说起这话,总是泪流满面。
夜幕渐渐降临,一只乌鸦在冯天喜的头项盘旋一圈,然后呱呱叫着飞远了。冯天喜翻过一座土坝,抬眼望去,白雪掩盖下的村庄,在暮色的映衬下升起缕缕青烟。哦,夹沟屯到了!
冯天喜的心情随着夹沟屯的出现变的愉快起来,他把药箱换了个肩膀背着,撒开腿朝坝下跑去。因自上而下的冲力,雪在冯天喜的脚下飞扬,飘的很高。但积雪太厚了,阻拦着使他迈不开步子。冯天喜被积雪拌倒,他连人带箱子朝坝下滚去。
冯天喜滚到坝底,感觉天旋地转。朦胧中,身子被一个东西阻拦,又不像石头。他伸出手,摸到一个柔软而又冰凉的东西。他睁开眼,是一只白皙的手,他顺着手臂往上看,一个漂亮女人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他吃了一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由于起的过猛,一阵头晕目眩,他又摔到在雪地里。
当冯天喜醒来的时候,看见女人平静地注视着他。冯天喜感到浑身每一处关节都在疼,他好想就这样躺下去。
“你好点了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哼哼,冯天喜却听的清清楚楚。冯天喜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过了十分钟后,他感觉好多了,慢慢站了起来。
冯天喜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药箱,药箱是传家宝,是他的命根子。记得师傅临终时,拍着药箱叮嘱:命在箱子在!二十年来,冯天喜把药箱看的比自已的性命还重要。然而,此时的冯天喜却怎么也找不到箱子了,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雪地里东奔西走。
“你是在找箱子吗?”女人柔声问。
冯天喜惊异地回转身,看见药箱安静地摆在女人的脚边,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男孩长的眉清目秀,虽然,一身的布衣,手工却很精细,男孩紧紧揪住女人的衣角,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冯天喜仔细审视这个女人,三十岁的年纪,柳眉凤眼,略施薄粉。身穿湖蓝色对襟棉袄,外罩紫色绵布斗篷。女人在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脸色略微发青,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傲气,让冯天喜眼前为之一亮。
冯天喜从十二岁跟随师傅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见过的女人无数,但像眼前这么漂亮的女人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冯天喜心想,夹沟屯二十几户人家,他闭着眼也能数出每户的姓氏名谁,除了老钟家的日子过的比较殷实些,谁家会有这么不俗的亲戚?
冯天喜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女人手中的药箱,头也不抬道:“你们娘俩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女人茫然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少倾,妩媚的眼中衔满了泪水。冯天喜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瞒你说,我们娘俩是出来逃难的。”女人用衣服袖子擦拭一下眼角,继续说:“我们是乌家镇的,去年,我家相公和他表弟李大宝外出做生意,发了财。李大宝心起歹念,杀害我家相公,侵吞了钱财。李大宝回来后,慌称相公是病死的,还想强霸我。
“为何不报官”冯天喜问。
“报官了,但李大宝买通了县衙…………..”
冯天喜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你们是去夹沟屯投奔亲戚?”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连这个村名都没听说过。”
冯天喜不解地望着她。
女人解释说:“我们只想走的远点,不知不觉来到这里。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又饿又冻……….”
冯天喜同情道:“高家镇距离此地六十多里,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娘俩是怎么走到这来的呀!”冯天喜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女人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冯天喜医术高超,为人正直,平时施善济贫,名声响彻乌家镇。数十年来战乱的磨砺,以及职业的熏陶,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然而,这位漂亮女人的眼泪,却让他不知所措,一筹莫展了。
冯天喜犹豫片刻,大声说:“走!跟我回夹沟屯。”
冯天喜将药箱挎在肩上,又蹲下身子,背起孩子,大步朝前走去。女人背着包袱,紧紧地跟在后面。
天已经很黑了,但白雪放射出的光芒,将夜晚映照的如同白昼。他们各自想着心思,一会工夫,夹沟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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