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打击中成长

我想我至今所遭受的最大的打击是来自母亲。

我尚在母亲腹中时，遭受了来自母亲的第一个打击。确切地说，这一打击我当时并未直接感受到，而是日后七姑八姨们点着我的鼻尖逗我玩时告诉我的。母亲察觉到我的存在时，没有将再为人母的喜悦，而是和父亲商量做掉我。父亲断然拒绝。母亲没能通过医生之手剥夺我的生命，但我肯定她在心底祈祷上天让我自绝于世——因为我是那么执着地附着于母亲的体内，即便是到了预产期仍不肯出来。几个月大时，我在母亲怀里酣睡，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她仍在后悔生下了我。

出生后，第二个打击接踵而至。母亲嫌我丑。这一打击不能百分百地归罪于母亲，哥哥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哥哥太漂亮，以至于父亲的女学生们，大概十五六岁吧，每个周日都带哥哥满世界地玩，还给他买伊拉克甜枣、苹果和水果糖——这在当时都是很了不得的零食。我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多年后，父亲中肯地说，其实我小时候并不很丑，只不过是由于哥哥的反衬，我才有点不堪入目了。

母亲用了两个事例来证实我当时的确很丑。母亲一多年未见的同学见了哥哥和母亲怀里的我，先夸奖了哥哥，而后直言不讳地对母亲说：“你的女儿可真丑”；远在外地的伯父——此伯父自恃长得漂亮又是名牌大学毕业，仅靠媒妁之言相过的女孩就不下百位，直到四十岁才结婚——这位眼高于顶的伯父见到我时，连退数步，夸张地扎煞着两手说：“天啊！天啊！我们家不出息女孩！”

母亲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算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中国美人，眼里自然容不下我这个面色苍白带有俄罗斯特征的女儿：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前后椭圆的脑壳、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子，在棱角不甚分明的人群中间显得狭长而突兀。但我不明白伯父竟然也说我丑！难道他看不出我其实有很多地方和他的俄罗斯母亲很像吗？我只能做出一个解释：我小时候的确很丑！而且丑的不可救药!所以，母亲很少给我照相片。我在高中以前只有一张四岁时的照片，扎着两条朝天辫，满脸的惊恐。五岁时，一位从东北回来的阿姨摸着我的头说，“这是个苏联小丫头”。我问母亲什么叫苏联小丫头，母亲瞅了我一眼没做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苏联小丫头”就是“丑丫头”。

不该出生的孩子。丑丫头。可能是由于这两个原因吧，我从小就特别乖巧。偶尔淘气，看着大人脸色的那种怯怯的目光，使父亲不忍责骂我半句。我那时的眼泪就好像是自来水，心中堆积着厚厚的委屈总想和着泪水一起流淌。

第一个打击让我有些灰心丧气，原来我不是父母渴望已久的甜蜜礼物，原来我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第二个打击相对而言要长久得多，伴随我从童年走向少年，走向成年。

长大后，父亲曾向我解释过母亲之所以不想生下我，是因为当时艰苦的条件。外祖父去世早，留下外祖母和七个孩子。母亲是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六零年前后，母亲的弟妹们整天泪汪汪地对母亲说：“大姐，我饿！”母亲实在不忍看弟妹们那种因饥饿而渴望的眼神。生下哥哥时，条件虽有所好转，但依然很艰难，母亲决定不再要孩子，以免其在世间受苦。那时，哥哥也着实不让人省心，杂粮一口不吃，喝的稀饭和水必须加白糖，瘦的皮包骨头，三四岁时走起路来还东倒西歪的。母亲只想给哥哥更好一点的生活，自然没把我纳入计划之内。

我从未恨过母亲。小时候不懂得恨，长大后没有理由恨。回想起来，我从小的确和母亲很疏远，在母亲面前很拘谨，从不敢像儿子在我面前那样撒娇耍赖。我并不是说母亲不爱我，可能是由于父亲更加怜惜，我和父亲要亲近得多。直到高中时，冬天放学后，我会趴在父亲的背上，把手从父亲的衣领伸进去，却从未想过到母亲身边寻找温暖。我之所以能够健康活泼地成长，多半要归功于父亲的慈祥、宽容和开明——我在初中时就曾经和父亲就妓女的存在是男人问题，女人问题，还是社会问题进行过辩论。和母亲亲近起来是上了大学以后的事情。有年暑假和母亲逛街，试着把胳膊放到了母亲肩头。母亲没说话，甚至没看我一眼，却也没把我的手拂掉。我心中一热，眼圈红了许久。

我一天天长大，听到的赞美也一天天增多。我从未觉得自己漂亮，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应该认为我漂亮的那个人已经给我定位为“丑丫头”。我没有值得夸耀的容貌，我只有更注重内在，注重自己的，也注重别人的。如果母亲的打击产生了积极作用的话，这算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吧。初中时，有男孩给我写纸条；刚进大学时，高年级女生告诉我她们的姓名班级和宿舍号码，叮嘱我有事情一定去找她们，甚至有的还要帮我洗衣服；大学食堂的售饭窗口永远是挤成人疙瘩，我挤不进去，就拎着饭盒在一旁耐心地等人群散去，经常会有陌生的男生杀进人群帮我买饭。凡此种种，心中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想到母亲：如果母亲看到这些，她会怎么想怎么说呢？直到今天，母亲也从未在我面前认同过我的相貌，但从她看到林那一刻的失望的眼神，我明白母亲认为林配不上她的女儿。

母亲是个不会赞美别人的人。小侄子活脱脱是哥哥小时的翻版，母亲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却从不赞美。母亲常常盯着我儿子看，然后对我说这孩子如果长你一双大眼睛就更好了。我赶紧打断母亲：“现在流行单眼皮小眼睛，我觉得宝宝已经很漂亮了。”我深知母亲对我的打击有多大，直到上了大学，我才一点一点地找回了自信，我绝对不允许母亲再以同样的方式打击我的儿子。

如果说母亲对我的打击还有第二个积极影响的话，那就是使我学会了怜惜和赞美。我喜欢儿子在我怀里尽情地撒欢，喜欢走路时拉紧儿子的小手，也喜欢把儿子揽进怀里告诉他他有多棒，妈妈有多爱他。不知不觉中，我把我在母亲身上没有得到的温情，加倍地给予儿子，我不想让儿子有我一样的遗憾。

父母渐渐老去，我和哥哥都不在身边。三年前母亲的那次轻微中风后，我把每周一次的给家里打电话增加为两次。曾经有段时间，由于忙，更由于懈怠，我将近十天没给父母打电话。父亲打来电话说：“跟你妈妈说句话吧，她想你了。”顿时，我泪如雨下。终于，经过了这么多年，母亲承认了她对我们的牵挂和想念，虽然是通过父亲之口。无疑，母亲是爱我的。父亲曾告诉我，我小时体弱多病，经常发高烧到四十度，母亲整夜整夜地抱着我，不敢入睡。但母亲从没说过。即便是我剖腹产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母亲也只是扑上来抱住我，没说一句话。现在，母亲老了，年轻时有意或无意隐藏的脆弱和温柔一丝一缕地流露了出来，原来，母亲本也是柔情如水的。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母亲的老去，我自信母亲再也打击不到我了。但母亲依然把我当成三十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总是打电话告诉我天气将如何变化；问我给孩子穿什么吃什么；痛斥我上网，告诫我网上没一个好东西；指责我大手大脚地花钱，不会过日子；回到母亲家不到一个周，就会被母亲赶回到自己家里，因为母亲不能容忍我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在母亲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她永远能找到打击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