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有件东西一直舍不得丢弃,它跟我走南闯北就象儿时喜爱的连环画册怎么也翻看不够。不论是搬东搬西我都要带着上路,它是一只老旧的樟树木箱。
不确切记得它的出品时间,只依稀记得它的来历,小时候父亲回乡探亲时做的。父亲解放前是个木匠,还没出师就丢了斧锯背上了长枪。他很遗憾没有学完手艺,当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也许他不会去当兵打仗。他很自信地说要一直学下去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木匠,为了在妻子儿女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于是头年把门口那棵歪脖子樟树锯了第二年便做了这只木箱。
木箱中等大小,四四方方有楞有角地做得很结实,他是父亲的骄傲,只是没有上漆。他不是漆匠,木匠要是学成了也会上漆的。
一九八二年九月我把它搬上了去矿区拉石头的东方红拖拉机,前面是我走向生活的第一站,到矿山子弟中学当一名光荣的教师。我本来是申请去西藏支边的,不知道组织上怎么把我安排到这里来了。
箱子不沉,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两个盆子:大的是有好几处脱漆的半新脸盆,小的是崭新的饭盆。饭盆是我参加工作时唯一添置的物品,准确地说还有一把铁匙。原来那个饭盆这几年在学校里磕磕碰碰地漆基本上脱落光了,破皮烂肉黑不溜湫的不甚好看,为了在新单位里给同事们留下好印象,于是决定让它长眠湖底贻养天年,同时为了显示仁慈不让它孤单并让那个发黑变形的铁匙去给它作伴。
木箱里还有一件我心爱的物品——上海牌口琴,重音的,这是我在城里最大的一家商店买的。单音的吹起来混响不够,那《三月里的小雨》听着只是叮叮铛铛,怎么也不能淅淅沥沥起来。用单音口琴吹《阿里山的姑娘》边吹边用舌头打节拍不够狂放,表现不出那青春骚动的节奏。还有用重音口琴吹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艳阳天里的蚕豆花儿香,班上的漂亮女生最爱听。单音口琴不知是那个妒忌我才艺的小子偷去了,为了让他眼红继续妒忌于是我又买了这把重音口琴。
我买得起重音口琴,虽然它价格昂贵高达二块四角五。按至少下二两肉五毛钱一碗的肉片汤折算,能吃四五碗。按三毛二分钱一包的游泳烟折算,能抽七八包。烟酒不分家,我还爱喝酒,比洗米水还苦的啤酒,一口气能喝一瓶。听说喝啤酒有营养能长肉,我是班上最苗条的男生,总想长出啤酒肚来。
父亲对我不错,每月定期寄十元钱来补贴生活,这钱完全用于我个人消费与学校其它的一切费用无关。毕业的前半年父亲还给我买了块从日本进口的西铁城手表。为了夸耀手表的性能同时与走私的水货划清界线,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作出了惊人之举,就是把二百元一只的手表放到开水里浸泡三分钟,围观的同学顿时目瞪口呆。
父亲是因为看了单位的公共电视才给我买这块表的,广告中说把西铁城手表从飞机上抛下来丝毫不损。他曾说过当兵时最怕的就是飞机,先是怕国民党的飞机后来怕美国佬的飞机。过鸭绿江时火车被美国飞机炸成了两截,虽然侥幸大难未死但是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英雄。我开始很崇拜他,后来发生了变化,因为他亲口对人家说,当时在火车上吓得尿了裤。从此,我不再象过去一样崇拜他的军人形象,虽然他扛过枪打过仗甚至流过血得到军功章。孩子心目中的英雄都是高大全的形象,英雄就应该象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那样具有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无所畏惧不怕流血不怕牺牲,语文课本中心思想是这么说的,样板戏也是这么唱的。
在沿江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拖拉机颠簸得很厉害,木箱上窜下跳极不安份。好在它没上油漆纯白木板接近土色,不然早就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了。木箱在铁皮上剧烈撞击的咚咚声和拖拉机的嘟嘟声,好象两个武林高手在边打边骂,嘟嘟声有节奏有套路,而咚咚声常常出其不意猛地给你来一下。一山更比一山高,它俩再怎么叫得凶也敌不过车厢的咣铛声。它功力深厚,碰到沟壑砰地一下声如洪钟让人魂飞魄散,那抖动的劲道可以把你震飞,没想到练了几年的马步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一手控制被子一手控制箱子有惊无险。
睛空万里,秋阳高照,一路风烟滚滚,头发和衣服都染上了土色,与木箱上的颜色没有什么差别,就象一位绝世高人修为到了天地合一物我一体了。
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只要路上不停车或者车不坏按正常行驶速度据司机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