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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幸福擦肩而过(下)
[楼主] 作者:水湄牧云  发表时间:2004/11/13 11:15
点击:305次

10 

当天傍晚,我回到了小镇。父母说:我们以为你把我们忘了,生你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平时一个电话都没有,过节还这么晚才回来!我说:我原来不想回来的。我要真是没心没肺的,那才好呢。我放下行李,换了件宽松衬衫便开着爸爸另一辆闲置的车去农场了。乡间空气真好,秋高气爽的,虽是傍晚,斜阳如血,彩霞漫天;工人们正将在外吃草的牛群往牛场里赶。我停下车,工人帮我开门,说:哎呀,沈小姐你来了,好久不见你来啦!我下了车,深深吸了口气,说:“这么早就把牛赶回去啦,让她们在田里多耍会吧。”“你不知道,这些牛撒野,在外边呆久了不肯回牛棚,赶起来麻烦得很。今天是十一,我们还想早点收工回家吃晚饭呢。”“那你们下班去吧,牛放在外面;一会我来赶。”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接着说:“留下来加班,和我一起赶牛的话,今天拿双份的工钱;我付现钱。”

没有人再赶牛入牛场,也没有人离开。

 

牛群在田野里,才符合常情。我立在田埂上,野风四面八方地吹,我发丝乱舞,衣角飞扬。我走下田埂,找到那只叫做“仲寅”的牛,牵着她的鼻子往更远处游走。

 

天光渐渐暗下来,他的电话来了,我不接;父母的电话来了,我不接;有个人影远远地走过来,走近了,原来是叔叔。他说:你看你在干什么。不来才好,来了就乱摆谱。这么晚,牛还不赶回去,你脑子进水啦!

 

我不跟他吵,我牵着牛往回走。工人们闲坐着,等着赶牛,拿钱。我把“仲寅”牵进去,偌大的棚子,强光在屋顶照着,亮如白昼。其他的牛依次被牵进来,牛棚里顿时沸腾起来。我转身离开前,拍了拍“仲寅”的鼻子,她仰了仰头,一股热气从鼻孔里头喷出来;动物大概是通人性的,见我离开又转身看她,她的眼神凄迷,竟是要落泪的样子。到了门口,我打开钱包,将里面两张大面额的纸币掏出来,给离我最近的工人,说:你们自己平分吧。

 

我回到父母那边,晚饭早已准备停当,他们等着我一起吃晚饭。妈妈说:你一回来就跑了个没踪没影;你老爸今天亲自下厨,你看,都是平日里你最喜欢的菜。我扫一眼,果然。感激又在心里涌起,可因为他们是我最亲的两个人,竟一直疏于表达。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会我喜欢粘着爸爸,那会他也没有那么多生意要打理,晚上睡觉前,他会拿本连环画给我讲故事;而且,那会我有一个哥哥在身边,只是在我六岁那年,10岁的哥哥在河边玩耍,溺水死了。这是父母心里永远的痛。也就是那次事件之后,我们搬家了,搬到一个远离河与湖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由于哥哥的过早离世,对于我,他们有种复杂的情绪,知道子女并不属于父母,迟早会离开,因此给我的活动空间比较大。今天的情形,依照平日的性子,我会不声不响地吃饭,可是最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脑子里浮起来,似乎自己随时会离开。父母看着我的眼神,欢欢喜喜的。我说:“明天一天的饭我来烧吧,你们该歇歇了。你看你们,这个年纪,要在机关里,该退休了,该享享清福了,我早该给你们找个好女婿,生个小外孙了……”我说这话的时候,语音有点哽咽。他们吓着了,说:“小影,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没什么,心里不舒服,哭一回就好了。”这话说出来自己就后悔了,无形间,我又将压力转嫁给了我最亲的人,一顿晚饭三个人吃得疙疙瘩瘩。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午夜,大雨如注。我辗转反侧,拨了他的手机,以为他已经关机休息了,可是竟然通了。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清影,是你,你也没有睡啊。我不说话。他说:昨天的事,真的对不起。我这几天要陪老母亲,你那边还好吧?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啊?我说:在乡下。他说:哦,那我就放心了。我母亲6日回宁夏,她走之后我来看你,有件东西要给你。早点睡吧,刚刚我胃痛得厉害,也得赶快休息了。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不许不接啊!我说:好,你睡吧,记得吃胃药,在你公文包的夹层里,一日三次,一次两片。他不语,隔了半晌,说:知道了,宝贝。

 

我关了手机,雨声哗哗。

 

11 

6号送他老母亲回宁夏,他侄女陪他母亲一起过来的,这次再由他侄女陪他母亲回去。上午1030的火车。1000,我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寻了个位子,要了罐可乐,买了份南方周末,一半垫位子一半展开有心无心地看。人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遮住本可以笼罩住我的阳光。又时常有乞丐挪移着残废的腿过来,说:小姐,可怜可怜我吧。我不可怜他们,只是一群伪装的弱势群体;可是口袋里既然有硬币,就掏给他们。谁想,因为给了一个,就陆续有人过来缠住我……最后一枚硬币离开了口袋,我膝前的乞丐说:你看你其他人都给了,怎么就不给俺呢?真真笑话,平等在这边必须实现么?我照常看我的报纸,可是那男人纠缠不清,脏兮兮的手竟然触着了我白色的仔裤,我愤怒起来,从钱包里找出张10元的票子,说:滚远点。

 

那个人点头哈腰地走了,我的清静只是一小会儿。我站起来,往停车区疾走。恰恰看见他开的车进了停车区,车停下来了,他很谨慎地搀扶着他母亲下车,他侄女在旁边,拖着拉杆箱,拉杆箱上放了个旅行包。他和母亲耳语着什么,其实他母亲身体看着很硬朗,身板稍稍有点弯曲,年轻时候一定身材修长。

 

我没有告诉他,我会来这里。我想我暂时应该藏起来。可是晚了,他看见我了。我怕他尴尬,旁若无人地与他擦肩而过。谁想他停下来,叫住我,介绍我跟他妈妈认识,说:这么巧,妈妈,这是我的同事小沈。我跟你提起过。他妈妈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老太太竟然目光如炬,说:你就是小沈啊,谢谢你帮我照顾我儿子。我说:我是下属,都是应该做的。老太太加了一句,意味深长地:嗯,做人呢,做好份内的事就可以啦。我低了头。他们转身去候车室前,他偷偷将车钥匙给我,要我到车上等他。

 

我开了车门,这是单位的旧车,他是科长,用车自由。我开了音乐,车上的CD几乎都是我挑的,车子听着的时候,我要深沉一点的曲;车子疾驰时候听非常动感的歌;他有时候嫌吵,我说:你要跟着我恢复青春;他于是笑了。我喜欢他无奈的笑着的样子,是对我爱的一种妥协。就像他在枕边说:好的,好的,礼拜天我一定陪你逛街,陪你看电影,这下行了吧?然后他揽住我的腰,吻吻我,一同睡去。

 

他来了,敲着车窗。我摇下车窗:“要搭车吗?先生,您去哪里?”他接茬说:“是的,要搭一程,可以吗?美丽的小姐,我想去您心里。”阳光就在我们身上,我仰视着他,眸子里漾着笑意;他俯视着我,细长的眼睛温情脉脉:“又是哪部片子的台词啊?你偷过来用?”我记不清是哪部片子了,上学时候常常听电影录音剪辑,我想也许是刘广宁与童自荣的对白吧;他俩的配音有时候比丁建华和乔榛俩人搭配更加经典。刘广宁的嗓音分外性感,偶尔的鼻音更显现女人魅力,娇媚且慵懒;童自荣的嗓音带点喜剧色彩,有种男人的率真在里头。他坐进来了,我说我来开车吧,咱们开到哪里算哪里。他说好。

 

车启动,郑钧开唱:

……

我的爱呀
赤裸裸
你让我身不由己的狂热
我的爱
赤裸裸
我的爱呀
赤裸裸
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暴露了内幕真相
就急着防备抵抗
你可以给些温暖也可以给个悲伤
没谁要可求你
那他妈的没有意义
你不必为谁压抑只要你能够对得起你自己
痛苦会紧随着欢乐
可我不在乎这结果
想说的说了
想做的做了
让泪水在前面等我
啊咿呀啊
……


车一气开到湖心岛度假区,吃饭、钓鱼、骑马,疯玩一日,爽。晚上回到家,临睡了,他突然又说有东西要送我,要我猜。他去深圳,顺道转香港,自然是买首饰,他也不是浪漫的人,不在浪漫的年纪,我故意说:“不会是订婚戒指吧?”“呵呵,再猜,是一件首饰。”“不是耳环就是项链啦。”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白金坠着钻石,在灯下光彩灼人。我说怎么包装没有啦?他说嫌麻烦,丢了,贴身放着。我忍不住笑了,接过来假装喜欢地抚摩着。其实对于金与钻石,我有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似乎这东西天生不是我的,亲切不起来。他让我转身,要帮我戴上,我到了穿衣镜前,他立在我身后,高我大半头,神情专注地低头帮我戴项链,终于戴上了;V字领的粉红睡衣暖暖的,钻石冷冷的,冷暖在镜中辉映着,他双臂环住我,问:“喜欢吗?”镜子里头俩人的脸,贴得这样近,男的刚毅、女的娇柔;男人的手托起女人的下颚,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清影,相信我,我会娶你,咱们会长长久久、朝朝暮暮的。这话我听得恍恍惚惚,似乎早就听过了,是在梦里吗?“喜欢吗?”他又问;“你待我这样好,我自然喜欢。”我说。

 

是夜,觉香梦圆。

 

12

假期结束,正常上班了,政治处的吴大姐突然派人叫我过去:有人写匿名信说我伤风败俗,破坏他人家庭幸福,要求单位开除我。无风三尺浪,更何况有了暴风雨,吴大姐居高临下,她与我的谈话不可逆转地羞辱了我。

 

我忍着屈辱走回办公室,他一人在,我哭诉着,高声质问他:你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老婆!他说:何丽涛虽然刻薄,倒不至于写匿名信臭你;她是要面子的人,真要整你直接跟单位领导打招呼就够你受了。我认定他在护着她,这种时候,他竟然护着她!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我,我泪眼迷离、神智不清地收拾着桌上的物件,与其让人炒鱿鱼不如我炒他们。他抱住我,说:你冷静点,你现在必须冷静。只是匿名信而已,真假不定。别人伤不着你,你自己才最容易伤害自己。我在他手里挣扎着,说:你知道吴大姐怎么羞辱我,杀人都不见血啊!

 

他不再说话,他的手象钳子一样夹住我的胳膊,我越挣扎越无力,终于泄了气,坐下来,继续抽泣。他看我坐下来了,转身突然去开门,几个人踉踉跄跄的跌进来,原来有一群人挤在门外,笑容尴尬。“上你们的班去!管什么闲事!”他吼到。

“知道了吧,多少人在看我们的好看,要我们出丑,要我们身败名裂!”我看见他青筋暴起,眼睛里火焰燃烧。他停了停,递给我一杯水:喝点吧。我倚着他的身体坐着,慢慢静下来:“你赶快离婚吧!”

 

一个月之后,我被单位调到城市西隅的下设分所。我住在城市东部,这样上下班就远了很多,和他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好多。我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日日面对同事们恶毒的目光和猜疑了。我的时间在上下班路上消耗得很多,我选择坐公交车,家那边是起点,新单位那边是终点前一站。这路车经过一个公园,去早锻炼的老人很多,他们上来后总是抱怨年轻人不肯让座。一次我听坐我前面的男青年说:拜托啊,你们是出来锻炼,有的是力气!我刚刚下夜班,一宿没睡了,求求你们让我坐着休息会儿吧!老人们果然闭嘴了。后来我一直如法炮制,座位倒也坐得安稳,心下时常暗笑。

 

他告诫我要吸取教训,公共场合我们少在一起出现,免得再横生枝节。我们见面时常是晚上,因为何丽涛经常去他宿舍转一圈,我不得不提防,干脆就不过去了。他方便时候,他过来看我。小别之后,总有很多话要当面告诉他,每次见面都觉得匆匆、太匆匆。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喊胃痛,我劝他去医院彻底查查,他又说这阵忙,过一阵再说吧;这就应付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他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头被市纪委叫去两天了,今天被宣布双规,单位里人心惶惶。我说:你急什么,你那样清爽的人,会有什么牵连不成?他说:我是这样想的,就是怕有人暗中使坏。权势斗争,哪里象你想象得那样简单。可是第二日我打他电话怎么都是关机,没人接听;我急坏了,只能给他们科的小李打电话,小李诡秘地说:张科啊,我不见他一整天啦,一早叫人给喊去问话啦。我说:谁叫去了?他说:这个呢,咱不清楚;人家没说人家是谁,咱自然不敢瞎说啊。我“啪”地挂断电话,越发坐立不安了。情急之下,拨了何丽涛的手机,手机正忙,嘟嘟嘟的盲音充斥了我的耳朵;过了2分钟我再拨,她问:谁啊?我说我是小沈。她哼了一声,说:你找我干吗?我说张科不见了,手机拨不通。她说: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四处乱跑,我又不能把他藏起来!我还问你要人呢!我说:何姐,我没有其他意思,这几日他们头被双规了,我怕张科被人牵连进去。她马上问:你是说他们头×××已经被双规了?我说:“是啊,你不知道啊?”她说:“我刚刚去台湾招商回来。你怎么不早说!”她也焦急起来,立马挂了电话。

 

如我所担心的,他真是被纪委叫去了,好在有惊无险,只是做证人。他们单位其他两个科室的科长因为受贿被立案侦查了。第三日当他给我打电话时候,我连声念阿弥陀佛。我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下好了。他说已经一宿没睡了,很累很累。我问:何丽涛给你打电话了吗?他说打了,幸亏她打招呼,不然纪委会无休无止地问下去。“我的胃疼痛难忍,他们连水都不让我喝,又不让睡觉,TMD,简直不把人当人。”我心疼得了不得,说:我过来看你吧。他说:不了,我回家睡觉去了,明天去医院做做胃镜。

 

我已经睡下了,忽然心里堵得慌,很想去看他;恰好他打电话过来,说:清影,你睡了么?我说,睡不着,想来陪你。他说:我突然很想见你,怕有一天见不到你了。我说:怎么啦?他说:没什么。

 

于是开灯、披衣、下楼、打车。

 

 

13

 

我摁门铃,没有人应;手机却响了,他在电话里说:你自己开门吧,我不太好。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好半天才算进去。他在客厅,靠在沙发里,脸色苍白。房里大概是不通气的缘故,有股味道。我在沙发前蹲下,摸着他额头,说:宝贝,怎么啦?病了吗?他的额头汗津津的,他微闭着眼,说:刚刚吐过。晚饭没有吃,黄连水都吐出来了。胃里绞痛,只怕是恶兆。我父亲当年是患胃癌去世的,十年了。我捂住他的嘴,说:别瞎说了,我要你好好的。

 

简单地收拾了钱物,我扶着他下楼,开车到了医院看急诊。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建议先住院,明天一早进行全面检查。他却执意要回家,于是我们一起回了他的宿舍。疼痛减轻了,他的精神好了些,看他洗漱完毕,我说:你先睡吧。他说:清影,我们坐着说说话吧。我说:你看,你脸色不错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又唤我:清影…… 我说:嗯,我在这里呢。他说:我想吃点面条,你帮我下一碗阳春面吧。我立起身,去厨房,可是我找不到生面条,他说:难道已经用完了吗?我说我去楼下超市买点挂面下吧。他说那就算了。我觉得真是抱歉,他这样的要求我竟然不能满足他。

 

他说:清影,你闭上眼睛。我说:怎么,你要跟我做游戏吗?我闭上眼睛,他的手握住我的左手,轻轻地将一件物事套上我的无名指,我的指尖到指根都是冰冷的。我睁开眼睛,是一枚钻戒,跟先前他送的项链是同一个系列的。他说:我买了戒指和项链,本来这戒指想晚一点给你的,可是我怕来不及了,今晚先给你,你留作纪念吧。我捧着他的脸,吻他的唇,泪水却流出来,止都止不住,终于我伏在他膝盖上大哭。他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仲寅,我们赶紧结婚吧。若你真病了,她自然愿意马上与你离婚,我嫁给你,照顾你,好不好。他说:清影,你这个傻瓜啊。顿了顿,他说:走吧,我们下楼去大排挡吃羊肉面吧,怕以后没有这口福喽。哦,对了,清影不吃羊肉,那就改成一碗羊肉面,一碗牛肉面,好不好。我立起来,准备出门。他却去房间,收拾东西,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却费了好多时间。我正纳闷,他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他说:清影,你看看是谁的电话。我拿起来,来电显示是儿子。他赶紧出来接电话。我听见他跟儿子说:……你自己保重,好好学习……打工适可而止,……我跟你妈妈,嗯,住在一起呢,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在外边,一会马上回家。

 

我问:你今晚真要回去吗?他说:是啊,该回去啦。他从房间里搬出一个旅行包,说:走吧。

 

我们下楼,他把包放在车上,我们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大排挡,要了两碗面。他说:真想念家乡的羊肉啊,比这边的香多了,却不膻。面端上来了,他吃着吃着,却停下来,我急了:又疼了吗?他说不是;他说上大学时候,暑假回家,当时刚刚失恋,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又不能对父母说,他们家有片果园子,正午的阳光直射地面,晒得人头脑发昏;他总是在正午扛了把锄头下果园锄草,干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直到自己瘫倒在大树下,四肢张开望着蓝天,竟然什么烦恼都能暂时忘却。他说着说着又摇摇头,唉,扯远了扯远了。对了,清影,你滑过沙吗?我说没有,滑梯梯倒是玩过。他说,在家乡有好多沙丘,自己做个斜坡木板,能从顶端滑到底部,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真是过瘾。没人的时候,在太阳底下把自己裸埋在沙里,留个脑袋在外边,左转右转,遍身舒畅。我不言语,用筷子一圈一圈地卷住面条,他很少说这么多话,更少提起他的少年往事。不过他今天说的这些事,我会替他记住。

 

他突然说;  清影,我死了,要葬回老家的果园里。我放下筷子,说:够了,你别再胡说了。他却含着泪,说:清影,你记得来坟前看看我。

 

我站起来,赶紧给在一边边听边纳闷的摊主付钱,付完钱拽着他的胳膊要他走。回到车里了,他说:“清影,那边是我的家,有我的妻子、儿子;在那边得不到的你已经给了我;我不能回报你什么,我很惭愧,你是我的牵挂,但我不能拖累你,我要回去了。”我说:仲寅,她不会再对你好了。可是我却随时在你身边。

 

他摇头,苦笑。我送他回去,帮他在车库里停好车,看着他提着行李进电梯,那是我爱着的男人,如今却渐行渐远。我看见六楼的灯亮了,他在窗口朝我挥手。我于是转身。

14)

 

第二日的检查结果证实了他的预感,胃癌晚期。他住院了,要开始名目繁多的治疗。他告诉我说何丽涛对他还好,是一种勉强应付的态度,日日过去看他一次,给他请了一个护工。他说:对一个负了她的男人,她做到这样,也属不易。我听他这样讲,心痛得厉害。恨不得飞过去照顾他。我给何丽涛打电话,问她:如果现在他提出离婚,你答应吗?她回答说:听着,他没多少日子了,他倒知道死前回来,不是你这小妖精撺掇的吧。我说:你跟他离吧,我一直想嫁给他;嫁一天算一天。她说:你寒碜我啊?我说:“那你让我在那边照顾他吧,就当你另请了个护工吧。”她说:你离远一点,再别让我看见你!我哽咽着说:你当初诅咒的是我,可如今受苦的却是他!

 

我只能偷偷过去看他,趁何丽涛不在的时候。他在接受化疗,那简直不是人该承受的痛苦。他的身上插满管子,因为服用激素,他的脸夸张的虚胖着,并且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整个人都变了形。我坐在他床边,紧挨着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是用手掌在他胃部胡乱按摩着,说:让我替你疼吧。他的主治医生过来查房,对我说:你这样按摩没有效果的。那医生姓许,叫许一一,三十五六的样子。他跟许医生介绍说我是他的表妹沈清影。许医生长得文质彬彬,一张缺乏血色的国字脸,修长的身材,修长的手指。我过去遇见过三次也就熟悉多了,是个善良的男人。他说何丽涛日日下班之后5点左右过去,逗留一个半小时,问问医生病情发展,跟他说几句话,对护工作些交待,然后离开,例行公事一般。有时候我在,远远看见何丽涛来了,我就赶紧到许医生的办公室避避,他很温和。他的抽屉里有本圣经,原来他是基督徒,我跟他谈一些寻常人事的时候,他会加上一句:感谢上帝,或者说上帝保佑。跟仲寅在一起,我总是焦虑,觉得末日快到了;跟许医生在一起,我可以安心一点,似乎有人会救我。

 

许医生说:张科说你很懂事,要我帮你介绍男朋友。我抬头,说:有这回事?他说:你很爱他吧?我说:你看出来啦。他说:他会上天堂的,你不要悲伤。我说:你不懂。他在世一日,我爱他一日。他说:那就为他祷告吧。

 

幸福真可以靠祷告得到吗?我不相信。可是一旦被人诅咒,幸福却会离我而去。

 

新年来了,空气中增添了一些快乐的味道。他已经病入膏肓,我无力挽回,两个月一直奔走在家、医院和单位之间,我也身心疲惫。他儿子放寒假回来了,日日在医院守护着他。我不能直接进病房了,只能去许医生那边打探病情,然后装作路过,向他的病房里瞄一眼两眼。我心里说:仲寅,你的清影过来看望你了。可是他闭着眼睛,神情痛苦,他感受得到我的气息吗?他的儿子手里握了本书,坐在病床一侧,已经是个小伙子了,肯这样陪伴爸爸,我暗自为他欣慰。

 

是大年夜那天,我中午去了趟医院。许医生说:清影,你进去看看他吧,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我心里一紧,跟着许医生进病房,他儿子在,许医生说:张了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取些药。他儿子跟着许医生离开了。他半躺在病榻上,人瘦得不成形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了,我在他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握住了。他半睁开眼睛,说:清影,是你吗?我又在做梦了吗?我泣不成声。他的嘴唇翕动着,我俯下身去,他说:清影,把我忘了吧,找个好男人嫁了。一滴浊泪,自他的眼眶滚出来。我撕心裂肺地疼。

 

许医生敲敲门,我擦不干自己的泪;张了了进来了,我哽咽着说:了了,好好照顾你爸爸。回了头,我对他说:仲寅,我真的走了。

 

总算出了医院的门,我无助地立在门口,外面怎么还是这样乱呢,乱哄哄的小摊,噪音喧天的摩托车,我这样站着,头晕得厉害,我记不起来家在哪里。出租车停下来,问我坐不坐,我说等等,可是没有车肯等我。我向左边走,前面有座小桥,我拎着包过桥去,后面的摩托车呼啸而来;我被人抓住提了起来,我不知道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包被人扯住了,我被人带倒了,我被人拖着了,我听见有人在叫:抢劫了,抢劫了。我突然着地了,头痛欲裂。

 

我醒来时候,周身疼痛,看见许医生。他说:你终于醒啦。我说:我怎么还在医院呢,我不是离开了吗?许医生说:你昨天下午被抢劫了,两辆摩托车把你一夹,你拽着包不放,他们把你拖出去很远,鲜血淋漓的。110把你送来,因为你身上没有证件,没法通知你家人。我从大厅走过,恰好看见是你。

 

我摸着自己的头,缠着沙带,我的左腿绑着石膏,我试着抬一下,钻心得疼。我说:你拿面镜子来,我瞧瞧我的脸;他说不要紧,脸部只是擦伤,不会留疤痕;赶快通知家人过来照顾你吧,我也得回家了。我问:骑摩托车的抓住没有。他说:哪里抓得住,治安真是乱啊。我问:“他呢?还好吗?”许医生说:“昨天,他去了。”

 

我的心顿时空了。

 

15)

 

我在病床上躺着,我的日子过得这样浑浑噩噩,听说那天开他的追悼会。我无法想象我的仲寅竟然也会变成一堆骨灰,塞进冰冷的黑匣。窗外车水马龙,喧哗的市声从楼底下浮上来;我觉得窗外是一条河,他已乘一叶小舟翩然而去。

 

终于可以出院了,父母来接我,许医生也过来送我,说:回家之后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会来看你的。临行又赠我一本《圣经》,说:你就当故事看吧。我说谢谢。

 

伤筋动骨100天,在家我只能拄着拐杖行走。我也懒得梳妆,日寒夜暖,煎着人寿,我渐渐枯萎。是他的五七忌日,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洗净手,焚了一炉香,放古筝曲。烟雾缭绕,我渴得难受,大口大口地喝冰水,然后坐好久好久,等待那些冰水慢慢慢慢地变成热泪,流下来。

 

许医生真的搭车到小镇看我,那天阳光明媚,我倚着门框站着,他正问我隔壁的邻居:沈清影家住这里吗?我悄悄笑起来。他一扭头,也笑了。他随我进屋了,说:你家门前的桃花开得真艳。父母回来看见许医生,分外热情,对他,我们都有一些类似家人的亲切感。

 

我跟许医生说想去趟宁夏,昨晚又做梦,梦见他葬在一棵苹果树下,他说他冷,我要去他坟前看看。许医生说:想去就去吧,放下一个人需要时间。他说:我有一个月假期,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去。我说:怎么会休假?他说:医院里有个医学援助项目,去非洲的,两年期,医院决定派他和另外两位同事一起去。

我说:怎么非要你去?他说:也许是上帝的旨意,我一个人无家无室,了无牵挂的。

 

终于等到可以自由行走,我去了宁夏,一个人。去了他出生的那个小县城,也算边塞了,建筑比沿海稀松,呼吸畅快一些。去他家,在一个回族人的聚居区,土黄色的平房,一户挨着一户,四面八方伸展开去;走在巷子里,像是走着一个八卦阵。见了他的母亲,我说:伯母,我来看看仲寅。大半年没见,老人佝偻了,老年丧子的痛楚写满她的身躯。她让仲寅的侄女小云带我去3里外的果园。

 

小雨淅淅沥沥,我着一袭黑衣,去他的坟前。

 

还未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果园落寞。苹果树下,有一个土丘,那是他的坟,新土里稀疏的钻出几棵小草。我立在他坟前,这样一座小土丘,如何装下昔日那个八尺男儿?我说:小云,你先走吧,我单独跟你伯伯呆会。

 

晚上住在他家,是他住过的房间,房里都是他的味道;我照常失眠了。外面月朗星疏,我披衣而出。院子里有张木梯子通向屋顶,我试着爬上去,有几盆寻常草花。周围星星点点的灯火,阿訇颂经的声音穿过一间间屋顶,传过来。风起了,我裹紧外衣,像是回到了他的怀抱。我忽然决定要留下来,陪他更久一些。

 

我回家乡辞了职,收拾了一下,到这个宁夏的县城开了家小小的花店。我对父母说:想平平淡淡地过两年。父母不同意,没给资金。许医生说:你去吧,两年后,我过来接你。我于是把仲寅给我的项链和戒指卖了,3万多,足够我的花店开张了。

 

我每半个月去看一趟仲寅,跟他说些话,是那些县城里的事,说县城里的几个姑娘时常来买花,跟我成为朋友了。我每个月收到许医生的一封信,他说非洲的草原真美,是一种原生态的美。

 

后来我每个月去看一趟仲寅,说:今后我看你的时间会少一些,你自己保重。后来我每半个月收到许医生的信,他说清影,我想你是我寻的那根我的肋骨。

 

我以为幸福又靠近我了。

 

两年到了,他的信却突然断了。我日日倚在花店门口,等待那个斯文干净的男人接我回去。来得却是他的同事,说:那里医疗条件那样差,疟疾横行,我们一直很小心谨慎的。不过做手术时候,自己被划到伤口那也是无法避免的,可是谁想得到呢,他却被感染了。他接着说:这是他要我交给你的,你收好吧。

 

是一个用白手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锦盒,打开来:一条项链,一个戒指,象牙的,泛着温和的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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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zr__002  发表时间: 2004/11/13 14:36 

回复:这篇文字
洋洋洒洒地描述了一个凄婉而又与幸福“磨肩而过”的故事,幸福的始末,都给人以思考,细细拜读学习中,体会写手的情感与思想,其实也是心灵洗礼的过程,欢迎这样的精神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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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云卷云舒,静观花开花落!自然而然,荣辱不惊!去留无意!不失信心!!
 [3楼]  作者:nj_不死鸟  发表时间: 2004/11/13 20:55 

回复:好久不见~
问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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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得水逝而相忘於水 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 慎思 慎言......>
 [4楼]  作者:蓝调和弦  发表时间: 2004/11/14 00:48 

回复:美丽的忧伤,忧伤的美丽

终于还是这样的结局,我也实在想像不出,能是怎样更美丽,更忧伤的结局,因为所有的绚烂和凄美,都可以在那个瞬间定格和永恒。

甚至还好,只是命运,不是人为的不堪。

只是只是,就为了这样的一种美丽,你就真的可以,这样淡定地让它这样的结局?

牧云的不忍,牧云的忍心!

呵呵,恭喜你,你已经有了一把剖析人性的手术刀,并且运刀的手如此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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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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