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我们终于回到了属于我们的城市,狭小、拥堵、流言飞舞。我生在小镇,又长在小镇,我喜欢象小镇那样安静清洁的地方,衣食住行方便简单,与自然与社会两极都保持均衡的距离。可是那个城市,从陌生到熟悉;我的生活始终象是缘自同一个模子,日复一日的雷同。若不是遇见他,我猜我早已经厌倦。 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我会发呆,想到不久他可以恢复单身,我便异常欢快。那样的话,双休日时候我俩可以手拉着手徜徉在阳光里,看尽这个城市的山与水;待到太阳落山时候,又可以象那些白发夫妻那样手牵着手离开菜场,一人拎着萝卜青菜,一人拎一尾鱼、一袋虾;然后散步回家,拧亮一室的灯火,从厨房里开始,享受一鐤一镬间的乐趣,让人间烟火渐渐渐渐地升腾起来。饮食男女,人间乐趣的集结。 遐想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进来,脸有点阴。“怎么啦?”“没什么。” 话没讲完,后面又进来两档人,嘈杂起来,于是大家照章办事。接近下班时间,终于只剩我和他了。他关了门,口气凝重:判决书下来了。 我望着他,他怎么不开心呢?难道他不再愿意和她离婚了么? “判决……不准离婚。” “哦”,“可是……怎么会?” “她还是不同意。” “哦,那,那怎么办?” “只能再等等了,再等半年吧,半年之后再起诉的话,一定会判离婚的。” …… 我们俩坐在各自的椅子里,他闭着眼,双手摩挲着前额,一遍又一遍。我不忍心继续看他,埋头抚弄抽屉上的钥匙,插进去,拔出来;插进去,又拔出来…… “你跟我在一起,累不累?” “累,清影,有时候,我一个人呆着也觉得累。” “哦。” “对了,今天晚上有点事;下周一还要去深圳出差半个月。唉,又要出差了。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总是怕出差,年轻时候风风火火的,赶来赶去只觉得快活;现在呢,唉,我是真的老啦。”我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弯下腰,我的下颚抵住他的头;他的手举起,拉住我的;我心里一酸,竟然落泪,“你该彻底歇一歇啦。”他松开我的手,仰起头,温柔地看着我。我的手指捏住他的肩,用力帮他按摩。他似乎被触动了,说:“清影,也只有你,真心的关心我。” “仲寅,我先回了,今天你去我那边吧。等你过来我们一起出去吃夜宵,好不好?” “不了。明天儿子去北京上大学了,我今晚要去看看他,一起吃顿饭,住在家里;明天一早还得送他上火车。” “哦,住在家里,”我哼了声:“今晚吃团圆饭,明早他妈妈也去送喽?” 他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情绪变化:“当然,去北京啊。儿子第一次要长久出远门,当然父母要一起送。” 我的心里刹那间象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我孑然一人,他们却家庭团聚,火车站话别,父母谆谆教诲,真是温馨。还能再说什么话,我拎起包摔门而出。 那天晚上,原以为他会来看我的,可是他竟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我将书房的音乐开到最大声,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围坐着话家常的场景,不由号啕大哭。 他去出差了,这一次,他和头儿一同外出,我自然就留守。临行前,说:清影,你不要太任性了。我不吭声,赌气一次,总是可以的吧。“清影,”他关门之前说:“有时候我真怕把你宠坏了。” 那一周,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皮非常重,眼睛怎么都睁不大;恹恹的,像是病了。我给莺歌打电话,告诉她我的际遇。她永远那样欢快:“那就等他离婚呗,不就是半年吗?等不及的话,就马上分,再找一个,不也很好嘛?”事情原就是这样简单的,旁观者一句话就将我彻夜的胡思乱想打消干净了。 我当然会等下去。 (7) 那是周末的中午,第二日他就会出差回来了。接着就是十一长假了。异常轻松的周末。一群年轻同事在我的办公室打升级,下午单位通知各科室组织学习新下发的文件,大家感觉放假提前了。嘻笑声不断,有人买了瓜果进来,哄抢开始,越发乱了。 我的手机响起来了,不是熟悉的号码。我问:你好,你是哪位? 是个女人的声音,中年女人。办公室很吵,我听不清楚。我说:你稍等,我到外边接电话。 “是小沈吧?我是你们张科的爱人。” 我一愣:“……张科出差去了, 还没有回来,您找他吗?” “我找你,今晚我们见面谈谈?” “不了,我要回家过节去。”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吗?” “您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面说吧,一样的。” “不,不一样。有些事必须当面谈。” 我不语。 “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见见你。有些事,你还不了解;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过来听听,对你没有坏处。” “那么,好吧。” “今天晚上7点,新世界茶楼。” “不, 去留芳声巷的名典咖啡吧。” “可以,七点,我在门口等你。” “你认得我?” “我当然可以认出你。” 搁了电话,我的心还兀自扑扑的跳。怕什么呢?她又不是母老虎,能吃了我么?我掠了掠刘海,推门进办公室,依然一室热闹。没人注意我表情的变化。这个下午变得分外难熬,例会的学习照常枯燥无味,天知道那些官僚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制度,生命真是太长了。要不要先跟他通个电话呢?他不会同意我去见她的,可是我答应去见她,又能出什么事呢?她会告诉我什么呢?是说他的坏话吧?说坏话又怎样,我不会听的,偏要会会她。咖啡馆在闹市,她也算是这个城市的名人,总不见得会怎样下作地对待我。有人叫我名字,哦,原来是轮到我谈学习心得了。真是恶心,还要对着垃圾赞美垃圾香。好吧,不就是说一段心不由衷的溢美之词吗。 总算学习结束,假期开始了。下班出门前,隔壁办公室的小李轻推了我一下,“喂,小沈,刚刚开会时候开小差呢?想人了吧?”“呸呸呸!想你呢!”他挤眉弄眼地说:“哟,你想的人不是马上出差回来陪你了吗?” 我脸一沉,他讨了个没趣,走开了。 我回家胡乱吃了点方便面便开始洗漱;洗漱完毕,将卷发散了,顺着肩披下去;又换了件黑色高领短袖T恤,浅灰色短裙;疏疏懒懒搭个带流苏的羊绒披肩,烟紫作底,上面有淡淡淡淡的涟漪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去;灰色尖头高跟鞋,哒哒哒敲在地板上,甚是张扬。原想将自己藏好一点的,可是站在镜子面前,虚荣心就上来了;我有的是青春,8年内,我可以这样恣意地美下去;她却老了,她会穿什么呢?常常在本埠新闻里见到她,她生得矮,也就是1米53的样子,又有中年女性发胖的危险,职业装包裹着她,即使事业上春风得意,会见客人时候神采奕奕,她的青春却是过去了。 七点,留芳声巷,如今这是个繁忙的巷子,不窄,市声喧哗。也许民国时代住过几户显赫的家族,当时大概时常有音乐从深户大院的窗口里流出来,又或许这些家庭的名媛进进出出,声音如同脚步,一起留在了这个巷子里。名典咖啡吧在巷子的深处,走过一处处的霓虹闪耀,我到了门口;我看一下手表,7:02;可是她不在门口。她不是说会等我的吗? 我的电话响了,是她的,她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她说她看见我了,透过玻璃。姜真是老的辣!我立马告诫自己要提高警惕。 (8) 她坐在沙发上,着一件亚麻的淡褐色长袖V字领开衫。她的脸很周正,但要比我在电视屏幕上看见的细嫩些。她很严肃,眼神冷冷的,未等我开口,她说:坐吧,小沈。 没有寒暄。我坐下,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披肩。 小姐走过来,问:两位喝什么? “一杯龙井”,她说。 “蓝山咖啡”,我说。 小姐说:好的,请稍等。 “小沈,约你出来,要聊一些事,关于张科的。你不必紧张。”她的眼神盯住我。 “你不必用领导的口吻跟我说话,我不是你下属。” “哦,那是我的说话习惯;你适应了就好。” “我无法适应。” 我大概有点象只刺猬,寒夜的刺猬。 她的龙井上来了,热气腾腾,她呷了一口。“小沈,我和张科的事,你大概知道。” 沉默。 我的蓝山上来了,我搅了一圈。 “判决我们不予离婚。”她追着说。 “是么?那恭喜啦。” “换句话说,我和张科还是夫妻。” “是啊?” “也就是说,任何破坏我们夫妻关系的人都是第三者。” “哦。” “请你记住,我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比我儿子大四岁。如果我年轻时候早一点结婚,我的孩子和你同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张科可以当你爸爸了!!!” “他是我领导。领导没有年龄限制。” “小沈,你严肃点。你完全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你这样破坏我的家庭,自己也不会幸福的!” “你们的家庭问题,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应该由你们自己解决。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知道你是第三者吗?”她的手敲击着桌面,表达她的愤怒。大概声音高了一点,附近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停下来窥视我们。“别以为不承认就可以逃脱干系!” “何局,请你放尊重点。在你说刚才的话之前,我还在想该叫你何局还是叫何姐;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懂得做领导,这也是你们婚姻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你自己反省去吧。我今天过来,不是听你教训的,你没有资格。我走了。”我站起来,寻找皮包。 她也站起来,果然矮小。“你再坐会。” “对不起,我还有事。” “小沈,人家都说你是看重张科的权势才缠住他的;我看见你的人,知道那不是事实。” 我回头看她,跨出的左脚又收回来。她可怜,我也可怜啊。 我重新坐下来。屋里黯淡的光,正适合隐私一点点地从心里透出来。 她的语气突然平和很多,她讲起她和他的年轻时代,两个一穷二白的青年,如何相遇相识和相爱,又如何白手起家,自己粉刷宿舍楼里那破旧的小房间;借了钱置备简单的婚礼;又等待儿子的降临,如何在寒夜哺乳,将孩子拉扯长大。工作中,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吃了苦中苦,方有了俩人今日各自的成就。“你这个年纪不会明白,我们的日子像是砌房子,一块一块砖头垒起来,是坚实的。我不相信他对家已经没有感情了。儿子临行前的夜晚,他回家了;大家坐在一起,他就是一家之主,没有他,家就不完整了。对于儿子,他花的心思比我还重,几乎天天要通电话的。他扔不下儿子的。”她试图打动我,可是我觉得那是一个正常的过去,她拥有的过去而已。可是她,因为忆起那些清汤挂面的岁月,却伤感起来。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期望找回爱的女人啊。 “何姐,你叫我来,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世道,象你这个年纪的势利的女孩子我看得多了,原来我以为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后来我查了你的家庭状况,现在看你人,听你说话,不是那种人。外面的好男人多得是,你何苦认准他?我这个年纪了,只有这一个家,我不可以失去任何一个啊!” “何局,很多人误解我。单位同事侮蔑我的大有人在,我也懒得辩解了。谢你刚刚那番话。我对张科,是真心;他对你,感情已经淡了。缘分来了,就相聚,缘分尽了,就分开。我不是跟你抢男人,他在认识我之前,你们感情已经有问题了。外面的男人是多,可是适合我的,我只知道有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有告辞了。 以她的身份,约见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实在该是委屈的了,又何况没有她所期望的结果。 她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戴起来,却原来是墨镜。暗夜里,她的悲伤竟然掩也掩不住。 我离开的时候,对她说:何姐,对不起。 我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她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小沈,世间称心如意事,还轮不到你呢!”那声音寒气逼人,我裹住自己,可还是打了个冷颤。 (9) 国庆节的清晨,我早早起床,挽着发髻将家里收拾了一番;他说是上午10点的班机到上海,单位有人接机;他说中午会赶过来和我一同吃饭;我便早早打电话到水莲天餐厅定了个俩人座,那边临湖,湖景怡人。这会儿阳台上照进来半壁朝阳,吊兰开得枝繁叶茂,在墙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两个白色的藤椅静静地依在一起,它们也在等待。墙角一个藤质花架,空着。我下楼去了趟花店,花店拾掇得窗明几净,正是过节的样子。老板娘正招呼伙计装花篮; 我说“生意兴隆啊!”她笑得孜孜的:“小沈,买花是吧?”“嗯!”她照例拿给我一束百合,说:“新鲜的,一早花农才送来”。我说:“你把那两支鹤望兰给我吧”。 时钟嘀嘀嗒嗒,我一人坐在藤椅里,两支橙黄的鹤望兰茎枝秀长地立在白色花架上,典雅又高贵,是一种热恋的姿势;花萼深远,花蕊纯情。我等待他的到来,等待他摁响门铃,然后,我可以飞奔过去给他开门,听他对我说:清影,我回来啦!然后,我吊住他的脖子呵他的痒痒不止,直到他嘻嘻地向我求饶。 10:10,我拨通他的手机,他说刚刚下飞机;晚一点给我电话。 10:40,他发消息说单位的朱师傅过来接机了,他们已经乘上车,估计两小时后到家。我说:那我在家等你吧?他说:打算在哪里吃饭? 我说:在水莲天。他说:很雅致的地方。要不,你在那里等我吧?我叫朱师傅直接送我到水莲天。我说好。 12:10,我下楼。12:40,我到了餐厅。他发消息说马上到单位门口了,先送头儿到单位,然后再送他到水莲天。 1:10,他还没有到。 1:20,他还没有到。 1:30,他的电话来了,说无法过来了,有点事。 我望着窗外的湖面,宽广辽远,昔日粉色的荷花已变成了莲蓬,该是收获的季节了;我怎么就会等不到他呢?我说:你怎么可以不来。我等你那么久,我就是专为等你而来的,你怎么可以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说:我老母亲到了,我妻子把她接来了。她在单位门口候住我,候住我回去见我母亲。我三年没见她老人家了,她已经77岁了,她从宁夏迢迢地过来了。 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知道自己不可以流泪,周围的客人已经走了一批了,可是我还在这里,一个人。侍应生说:小姐,你等的那位还来吗?我说:来啊!你上菜吧。 音乐在餐厅里悲伤地流淌: ……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象夏花一样绚烂 …… 菜上来了,我端起酒杯,想象着他坐在我的对面,为我夹菜,说:清影,不要老挑食,少喝酒,多吃菜。我也给他夹菜,说:嗯,你不抽烟了,我就再不挑食了,好不好?侍应生说:小姐,都两点啦,我估计您等的那位不会来啦,剩下的要打包吗? 我说:闭嘴,你让我安静地待会。 我就这样坐着,坐到他们打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