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插班来小镇的时候，我十三，她十二，她比我低一级，我母亲任教她的语文课。

但我跟她熟悉起来，是因为她后来成了我们球队的替补队员。

她长得跟她母亲一个模样，身干很瘦，皮肤也黄黄的，脸是长长的一条，细碎的雀般撒得到处都是，有点凹陷的单眼皮眼睛不大，也没有什么神采。她实在不漂亮，但是，那么瘦瘦的挺挺的，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应该说是气质吧，使她和别人区别开来。

这或许是居民孩子跟农民孩子的区别。几乎所有的居民孩子在那个年龄都豆芽似的个子瘦长，而农民的孩子就显得壮实得多。也许因为那时候，农民的孩子在放学后或周末都要帮家里干农活，挑水种地，至少也要拔猪草饲兔羊的。

我从小就跟着母亲迁徙在各个学校。没什么家的概念。母亲调哪个学校，那儿就是我的家。而母亲在为调动的不懈努力一再失败后，放弃了回省城的打算，在县城安了家。

小镇中学的宿舍，据说是解放初期一个开明地主捐献的楼房，我们入住时，自然是很破旧了，从东头登楼的嘎嘎声一直地响到西头，相邻的房间只隔着一层木板,，每一个细微的声息都丝丝入耳，包括打嗝放屁喝水喘气。

一到周六晚上，这幢楼就几乎只剩我家，而母亲去了县城的时候，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那时候，姐姐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很少能够回家。清萍就是这时候跟我快速地要好起来的。我们放学后一起打球，一起做作业,一起玩。周六的晚上,母亲去了县城,青萍就会应我的要求睡在我家与我做伴。那时治安很好，不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绝少听说有人违法乱纪。有时候我在同学家玩到晚上，害怕走夜路回家，就睡在同学家里，即使不能及时告之母亲，母亲也不会着急，更不用寻找。

青萍家住医院，到她家玩要走一段长长的街巷，街巷边总有些小摊叫卖着水果点心，引诱着我们正拔节生长的身体。每每此时，青萍就会买上几分钱的桃子或葡萄，很大方地和我分享，我因之对她充满感激和佩服。

在一次学生大会上，校教导主任点名表扬了青萍。她拾金不昧好思想，捡到五元钱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学校，学校号召全体师生要学习她。青萍一下子成为学校的名人，会场上议论纷纷。我也很吃惊。虽然我也曾把家里的两分钱交给老师，谎说是捡的，就为了受到表扬。但是，五元钱！那时候简直是个天大的数字！我不敢想象如果是我捡到了会不会舍得上交。那时候真的很穷啊，交不起学费的学生很多，我们家也经常没菜吃，就用猪油和酱油拌饭吃。

这件事使得青萍在学校里备受嘱目，她却是没什么变化。听说有教师到医院看病时，对她母亲称赞她，她母亲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母亲，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冷漠而又刻板的样子令人生畏。我觉得她跟青萍也不怎么亲热。不过，那时候我们单纯得不懂去理会大人的心事，只顾玩我们自己的。

事情就发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周日。

那天，母亲从县城回来后。问我有没有拿家里的钱？我说没有，母亲又问，那这两天谁来过咱家？我说是青萍陪我睡的。你们分开过吗？我想了想，有啊，那天早上我起床去食堂打好开水，取回蒸熟的饭盒，青萍还在睡觉呢。母亲就没有再说话，粗心的我也根本没多想母亲为什么问那么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第二天，放学回家后，母亲脸色凝重地叫住我，跟我说，你知道你交了什么朋友？青萍拿了我们家多少钱你知道吗？一百多！还有几十斤粮票！什么？青萍偷我家的钱？我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可是我不会不信自己的母亲。原来，母亲昨晚回家后，发现家里那张办公桌中间抽屉里的一张拾元钱不见了。我说没拿，就怀疑青萍了。

我家的抽屉从来不锁，粮票钞票都随便往中间的抽屉一扔。平时一些散角票什么的，少了也不是很清楚。这回母亲就剩下最后的一张十元钱，不见了就太明显了。于是周一，趁中午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母亲把青萍叫去，问了一个多小时。青萍开始不承认，后来，母亲说茵子周日早上去打开水拿盒饭的时候，你干了什么？隔壁的楼老师听见你开抽屉的声音了……其实那天楼老师没有住在学校，但青萍当时心虚，一慌，就承认钱是她拿了，而且招出她曾多次把我家的钱和粮票拿走，有时候是放在桌上的一两元，有时候是几角……甚至连我扎头发的一捆紫色的玻璃丝儿——那是小镇没有卖的——她看见就拿走了。我真的太吃惊了！因为我见过她用那紫色的玻璃丝扎辫子，虽然想过她的怎么会和我的一样，却压根没想到她是从我家拿的。而她拿了别人家的东西居然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当你的面使用，真叫人瞠目结舌。

母亲要我别往外说，因为青萍在第二天还了那十元钱，至于另外的钱，她说会想办法还的，只是别把这事说出去……母亲答应了她，我也答应母亲不说。可是，第二天，青萍来上学遇到我却没有半点愧色，居然跟平时一样亲热跟我打招呼。我轰了一下，头脑一热，怒气冲冲地跟身边一个同学说，她真不要脸！偷了我家的钱，竟然还装出没事的样子！

消息立刻传开了。拾金不昧的好学生竟然是个贼。简直是爆炸性新闻。三天后，消息传到了青萍母亲耳里，结果翌日青萍就反口说没拿我家一分钱。青萍的班主任是教导主任的老婆，跟母亲虽是同事，但我们两家不怎么来往。母亲是外地人，在小镇举目无亲，平日要好的几个教师也正是跟她不怎么亲睦的人，因之都有些隔阂吧，她对自己班里这个被学校树为几乎是英雄的人这样被玷污十分不满，对母亲说，我看你家茵子也常吃零食呢，弄不好是她自己拿了用了。还责怪母亲问青萍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在旁边，现在这事怎么说得清楚？！言下大有怀疑母亲冤枉了青萍而拿钱的是自己女儿之意。母亲听了非常生气，却拿不出一点证据反驳。当时，既没有经验要搞什么签字画押，也因为担心人太多，青萍要面子反而不肯说，母亲才单独问她的，也因为相信青萍说这事别说出去，钱她会想办法还，一直就没跟其他老师提起。现在居然被人家这样说，而这个人又是学校很有势力的教导主任的老婆，委屈和压抑使母亲那几天火气极大。其实母亲知道我从不说谎，即使我要钱用，一定会事先跟母亲要。这是习惯，也是秉性。母亲信任我。现在听到那些污蔑我的话，母亲气恼却无处发泄，只有骂我，姐姐回家听到这事，也狠狠地骂我。我不停地哭，无话可说，除了开始恨那个怀疑我冤枉我的教导主任老婆外，我还无法接受那个经常请我吃东西让我感动的好朋友，竟然是用我自家的钱买我的感谢。这简直是羞辱啊！

青萍不来上学了。老师去她家做思想工作，她母亲就是不让她上学了。钱，自然是拿不回来了。可是，青萍初中都没毕业啊？

之后我和青萍在校外遇到过一次，她看见我，冲我笑了笑，我没理她。但是，我心里真的吃惊，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她恨不恨我？恨不恨我的母亲？虽然是她自己的错，虽说母亲并没说过不让读书的话，也没有那个能耐做那样的事，可是，她终究是因这件事不再读书，可说是前途也因此毁了啊。

高中时，我听说青萍在小镇的一个五金厂做临时工，还听说她跟厂里的一个混混老大在谈恋爱。稍稍懂点事了的我，真的为她叹息。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要求我到二十八岁才可以谈恋爱，而青萍才十六啊，谈恋爱是否太早了？

之后，大学、工作、恋爱、结婚，我忙得早把她忘记了。十多年后，我到一家石油油泵厂去采访，摄像机在热气腾腾的厂车间内扫描时，停留在一个瘦瘦的女工身上。她带着蓝色鸭舌帽，一身同样颜色的工作服，戴着白纱工作手套，若不是瘦小的身个，真的跟男的没什么两样。很面熟呀？青萍！这个名字竟然一下子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甚至叫出了声！放下摄像机，她走过来，茵子~~~她也认出了我。我尴尬地说，青萍，你怎么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厂很少女工的。她没多少变化，有了点年龄，却也不比年龄更老，只是再也没有什么气质了。她说她是分配工作还是调动啊什么的，我也没听清楚，车间里噪音很大，她说话的声音也轻。然后她就转换了话题，怎么是你来拍呢？你不是分配当了老师的吗？是的，当了几年老师后，我被招到了电视台做美工兼记者……应酬了几句，彼此就都没了话说，正好她们厂里的领导招呼我去拍摄别的镜头，我也就告辞离开。我没敢向那些热情的厂干部打听她的情况，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我们的那些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再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