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天空 一 村子里出个大学生,当时可是天大的事,我和阿辉同时考上了大学。阿辉考上了京城一所名校,毕业后分配在国家一家科研所工作。 春节期间,我见到了他。身着铁灰色的西服,打着红领带,潇洒倜傥。女朋友也带回来了,一个漂亮清纯的女孩,标准的普通话,笑声很甜。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城市,于是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了他。邀几个老同学见面,喝了不少酒。女友落落大方,不时地用大大的眼睛瞪着他:别喝!阿辉一怔说:都是老哥们,你甭管!继续喝,女友起身走了。他嘿嘿一笑,追了出去。见此光景,大伙儿只好作罢。 两年后,又见到了他。不知什么原因调回了家乡,和我同城工作。没多久,就被下派到乡镇搞行政工作。他气色不好,衣服不怎么整洁,有些不修边幅,说过话来吞吞吐吐。问及当初的女友,神情戚然,默不作声。后来听他妈说,两人散了,对他打击很大,整天闷闷不乐,常发脾气。不愿意在研究所里干,不去那儿上班,和领导关系闹僵了,于是继父托人把他调了回来。 从此以后,两人见面多了。他爱下棋,围棋象棋都来。围棋太费事,我只喜欢走象棋。跑车、跳马、轰炮,三下五除二,干脆!阿辉的棋艺水平,琢磨不透。有时下得特别好,高招怪招频出,让人招架不住。有时臭棋篓子,明摆着的步数都下错了。每次下棋,总是头儿鲜尾巴蔫,开始几盘还可以,随后越杀越不行。最后,把棋子一摔,骂将起来:真他妈的巴子,不走了!都是老同学了,知道他心情不好,我也没怎么计较。 一次,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叫我陪同去看电影。介绍的女友叫小芸,高高的个儿,黑黑的,五官长得还算端正,是和她一起上得街,走得路的那种。和她同来的女伴,长得很靓,衣着时髦,面容清秀,斜乜着眼睛,扬着下巴,一副傲慢的样子。阿辉看电影时,老爱说话,嗓门儿挺高,牵这扯那,不着边际地胡云乱侃。我也旁若无人地应答,呵呵地笑着。 女伴不高兴了,说话挺冲:你们安静一点,好不? 关你什么事呀!我不服地回敬道。 听说你俩都是大学生,说起话来词汇挺丰富的嘛!她话中带刺。 阿辉看我干上了,过来帮腔,楞生地冒出了一句:不就是脸蛋儿长得漂亮点吗?有啥了不起的,大街上多的是! 她呼地一声用手拍着椅子,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俩说:没有一个有修养的! 靠!什么东西。阿辉竟骂了一句。 周围人把目光齐聚过来。小芸起身后,白了阿辉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情。唉,这事黄了。 电影没看完,我俩出了场,来到街头夜市摊。叫一盘臭豆腐,来几个鸡爪子,喝起酒来。几杯下肚后,阿辉的脸涨得通红,显出莫名的兴奋。 算什么东西?靠!过去我连眼角都瞧不上! 是啊,哪儿比得上你当初的女友。 听到我这话后,阿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若有所思地楞了一会儿,然后猛喝一大口酒,呛得大声咳嗽。霎时间,他神情黯然,低头不语,一脸痛苦的样子。当初女友的离去,一定给了他莫大的刺激。我后悔掀起了他的旧伤。回家的路上,他醉得不轻,喃喃自语,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所云。 二 亲戚帮忙,给他找了一个女教师,两人成了亲,第二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女教师叫小琴,是我高中时同学的妹妹。成家后各有各的事,加上工作忙,相互来往就少了。一天,阿辉的妈妈神色慌张地来到了我家。阿风,你有时间多到阿辉哪儿转转,他经常打老婆,弄得家里不得安生。她没说几句,阿辉进来了。盯着他妈,眼睛瞪得很大,象铜玲似的:你来干吗? 我路过,进来坐坐。他妈说话口气有点哆嗦。 你回家呆着,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 妈妈用一种关切的眼神望着儿子,一言不发地走了。阿辉也没有跟我解释什么,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想趟这趟浑水。 我在单位上班,是个闲职,虽说不累,应酬挺多。开会可以请假,但是喝酒打牌,一次不能卯。不是老友哥们,就是上峰同事。酒席牌桌上说起话来随意,那里是官场上交流感情信息的平台,研究解决问题的场所。凌晨一点,驱车回家,隐隐约约看到马路旁躺着一个人。下车一看,他圈缩着身子,是个醉汉。阿辉!我脑门一紧。他不醒人事,我和司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上车送回家。小琴见此情景,神情有些木然,可能是还没睡醒缘故,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阿辉有外遇吗?当时流行的口头禅中,有一句是调侃乡镇干部的:喝白酒,打白条,摸白腿。喝白酒喝得四门天黑,打白条和乡民们争得吐沫星子乱坠,这些我相信。至于摸白腿之类的事,我看阿辉不是那种人。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从美国寄来的。寄信的人是小琴的哥哥,他在美国留学。除问候外,就是谈及小琴和阿辉的夫妻关系。他让我好好劝劝阿辉,同意和小琴离婚。信中说:阿辉神经失常,有时夜半时分,莫明其妙地起床打小琴,家不成家,为了子女教育成长只有离婚一途。回想起来,阿辉的言行举止,是有点不象正常人,但是这事的确是有些难办。若果真有精神病,离婚不啻于雪上加霜,阿辉能经受得起刺激吗? 礼拜天我去了阿辉家。他从乡镇回城后,单位没安排工作,在家闲着。他的棋艺大不如从前,没走几步就迷糊了,竟无从下手。说起话来,总说不完整。你说这,他说那;你跟着他说那,他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定向思维能力有些失控。小琴回娘家居住了,她起诉了离婚。我怕刺激他,装着不知道。阿辉妈妈看我来了,热情地过来端茶倒水。他看见自己的妈妈,象是见到仇人似的。 去!去!去!滚一边去!他的眼睛又瞪得象铜铃。 我忙打圆场,笑着说:干吗呀?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不知道,她叫小琴跟我离婚,哪有这样的娘? 她要跟你离婚,我也扳不住啊! 什么?你还有理了?阿辉起身给了他妈一巴掌。 阿风,你看着了。我只有向他下跪了! 他妈说完,砰地一声跪下。一个母亲对着自己的儿子,当着儿子的同学面跪下。她想挽回这份亲情,唤起儿子心灵深处的记忆。但是这一举动只是徒然,丝毫没有触及他的良知,阿辉继续发着脾气,骂着生他养他的母亲。我连忙把他的妈妈牵了起来,见此情景,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阿辉完全失去了理智。 三 自从那事发生以后,去他家很少。油菜开花时节,阿辉的病情加重了。常常端着一碗饭,来到马路上,边吃边唱边跳。看到我傻乎乎地笑,好象认得我,并没有完全失忆。我劝他回家,他置若罔闻。后来家里人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过了一个多月,有天回家后,听到妻子抱怨:阿辉来好几次了。我并不怕他,在我的面前,他从没有过针对性的过激行为。我说,他不是去住院了吗?妻子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好久没去他家,家中破落不堪。他住进了老家旧屋,兄弟俩共三列平房。哥哥早搬走了,门前芳草萋萋,艾蒿遍地。母亲没和他一起住,孤家寡人一个,见我来挺高兴: 阿风,我到处找你,这次真是大难不死呀! 他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喔,原来是找我说这次精神病院履险记。他眼神不怎么飘忽,说起话来虽然有点慢,但条理还算清楚,并没有语无伦次。他跟我讲起了日本电影《追捕》里的那个杜秋般的经历。精神病院发的白药粉,怎么含到嘴里后,趁人不备吐了出来。如何取得看管们的信任,主动搞义务劳动,借外出之机逃脱。他说,那药真吃不得,吃了以后记忆力减退了很多。在我的眼里,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人,而是偶尔发生精神分裂症的患者。 过了半年,他被安排在农业局下属的一个科研所上班。过去他是搞遗传基因研究的,现在工作的所谓科研所,实际上是一个推销种苗的商业机构。单位没安排什么具体的事,一个月发几百块钱,让他闲着。一些承包户上门请教种植技术,他说得头头是道。人家有了收入,就请他去喝顿酒。 房前屋后的空地,是他施展才华的空间。园子里的蔬菜长得很茂盛,西红柿又大又红,黄瓜粗得象小孩子们的胳膊。他是个义气人,虽然一把泥一把汗地种出来,辛辛苦苦得来的劳动果实,都分送给隔壁邻居。人家给钱,他就跟你来气,说你看不起他。这期间我见到了他,一个活脱脱的农民。满脸的络腮胡子,敞着上衣,脚上的黄球鞋沾满了泥土。不过精神挺好,对我说准备积存点钱,自个儿盖楼房。 单位里有个女的,死了丈夫。人老花黄,扯拉着孩子,两人惺惺相惜,一来二往,凑合一起。后来那女的干脆搬了过来,和他同居。阿辉很少去单位,自己承包了几亩地种蔬菜。夫唱妇随,你挑水来我浇园,过得有滋有味。下班后,两人成双结对推着小平车,一起上街卖菜。后来,那女人把孩子也带来了,一家子看上去过得还开心顺当。 一天在路上碰到了阿辉。他胡须刮得挺干净,穿着西服,系着领带。准备结婚吧,我心里想。 阿辉干吗去?我招呼道。 单位搞竞争上岗,去演讲。他笑眯眯地,脸上显得很自信。 呵呵,祝你成功! 演讲会采取现场打分,他成绩不错。接下来就是笔试,阿辉对笔试挺有信心,但结果不尽人意。综合试卷只得了92分。专业知识自然不在话下,政治理论扣了8分。不少参试的同事得了满分,听说有标准答案。群众评议马马虎虎,领导评议摸不着底细。最后的结局是阿辉下岗了,每月发点生活费,自谋生计。 和阿辉同居的女人也下岗了,天不佑人,破屋偏逢连阴雨。这时他的情绪很低落,见面时,看到他笑得有些不自然,象是挤出来似的,一脸的苦涩。 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不知阿辉能否经受得起这次变故。那同居的女人,也带着孩子走了,理由是阿辉不爱她的孩子。 后记 好久没有见到阿辉了。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我路过他家,顺便去看看。房前的菜地上,阿辉戴着破草帽,高高地卷着裤腿,正在那里嫁接着瓜果。想起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高材生,我仰望着灰色的天空,禁不住一阵心酸。 阿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嘿嘿,我来看看老朋友呀! 带这些烟酒干吗? 反正没掏腰包,都是别人送的。 他把我请进屋,忙着端茶倒水。家居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挺干净。他对我说,上不上班没啥,如今单位不景气,上班也拿不了几个钱,咱有一双手不至于饿死吧。说到那女人,他似乎看得很淡,说一个人过挺自在。 看上去他心态平和,对世道似乎看得很透,俨然是一个田园隐者,粗衣淡食,无欲无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