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棒 窑洞 蛋花花

这年暑期特别难熬，酷热难当，我在家中摇着小折扇，等高考录取通知书。十年寒窗苦，不知在母校的纸榜上，能否见到个名字。妈妈下班回来，用手拨弄着面团，对我说：风，院里小三、亮子他们都上街卖冰棍儿了，明天叫你爸也给你整个箱子吧。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说出这话，我是家中的独子，她一向很疼爱我。第二天，爸爸就找了几块木版，拿起锯斧做起了冰棒箱子。解放前他是个小木匠，十八岁那年戴了一朵大红花去了朝鲜。从鸭绿江回来这么多年，手艺未见荒废，平时只要有空，就找个木头又劈又锯的。小时候他的最大理想是当木匠，因为有这手艺就能混口饭吃。冰棒箱做好后，涂上白漆，叫我在上面写两个大字——冰棒，然后用木条镙丝，固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夏日里，我挥汗如雨，骑车如风，火车站和工地上冰棒销量最好。冰棒有三种价格：每支二分、三分、五分不等。二分进价是一分，三分进价是二分，五分进价是三分。每次傍晚回家，我象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把钱哗啦地摊撒在床上，妈妈就忙着盘点。碰到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三四百根，赚五六块，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开始上街时，心里总感觉有些别扭，不敢高声叫卖。不过，我一般不在大街上卖，因为城里的同学多，若是撞见了不好。

一天，我骑车正往近郊的火车站赶，见一女生，穿着一条淡雅的花裙子，站在路边招手。到近前一看，哎呀！原来是班上的一个同学。我赶紧把头一转，装着没看见，风驰电掣般地过去了。我是近视眼，人家眼睛可亮着呢，她爸是海军部队的一个营长，老远就瞧见我了。怪只怪她长得太漂亮了，让人高攀不起。要是碰到班上那几个三八，我还停下来和她们握手呢！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责怪和不解。都毕业了，今后很难见面，不就是打一个招呼吗？我这人是咋了啦！卖冰棒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决定上山安静一下。山里有一个要好的同学，他家住在窑洞里，正好去逛逛。

推推骑骑，上上下下，山路走了二十五六里，翻过七沟八梁，终于站在了黄土坡上。我在寻找路人指点的那个小村落，往前看是山，往上望是天，往下瞧又是一道梁。梁上长满了葱郁树木，没见一间瓦房，连窑洞也没看见。听说老同学少林就住在下边，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推车下坡后，在树丛中看见一座四方形的场院，依山而建。三面环山，一面开门围墙。环山的部分，把厚厚的黄土刀砍斧斫般地直削下来，几处做有木门的窑洞映入眼帘。少林闻声迎了出来，哈哈！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他把我的肩头猛地一拍，发出爽朗的笑声。走进窑洞，寒气扑面，回想当时的情景，就和现今夏日里走进空调屋并无二般。把没卖完的冰棒放进天然冷库，我放心了。

哥们，窝在家里干吗？我问。

看书呗！

他拿出一本书，原来是毛泽东同志当年在延安窑洞里写的《论持久战》。不知这家伙心里想些什么，竟有闲心看这个。

中餐很丰盛，吃的是西红柿鸡蛋捞宽面条。面条有些厚，但煮得恰到火侯，吃得嘛香，口感很好。吃罢饭，就躺在炕上睡着了。睡着睡着，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最后被冻醒了。少林盖着棉被，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我也拉过一角被子盖在身上。少林在学校时曾说，夏天他在家里睡觉要盖棉被，我总以为他是瞎吹。列宁同志说的那句话真是真理：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亲口去尝一尝。不到此洞天，怎会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窑洞深深地嵌在厚土中，冬暖夏凉。浑圆的壁面，雕凿出道道柔和的曲线，宛若天成，细看就象雕刻大师留下了的艺术品。我不得不叹服山民们美的创造，这千锤百凿要付出多少艰辛呀！

恍恍惚惚中，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待再睁开眼睛，洞外一片阴暗。不好！睡过头了，我连忙坐起。少林放下手中的毛主席著作，说：

睡得好吗？

几点了？

下午四点。

天怎么这么黑？

刚下了一场大雨。

我该回去了。

你走不了啦。

为什么？

黄土高原一下雨，满路是泥泞。你要走，除非背着车子。

正说着，少林的妈妈进来了。用木托子，端来两碗鸡蛋汤。鸡蛋搅拌在面糊子里，就象山坡上盛开的一朵朵黄色的野菊花。后来我知道，做这汤不放油盐，是当地女人们坐月子的主要食品。喝着淡淡的，入口绵绵的，微带甜味，就象粘稠的饮料。少林的妈妈五十多岁，一个和蔼可亲的山里女人，她的厨艺很好。喝完汤没多久，晚餐就摆到了桌上。少林的爸爸是个放羊的老汉，进窑后，从头上摘下白毛巾，擦了一把汗，就坐到了桌上，用馍馍夹几根咸菜啃了起来。寒喧了一会儿，便拉开了家常。他听说我来这里没给家里说一声，着急了。埋怨少林没早告诉他，不然可以到村里摇一个电话。那时打电话要通过总机转，天黑了，这个时候找不着人。他安慰我几句，就谈到今年高考的事。他说：听少林说你成绩挺好，帮助过他不少。俺家少林还算成气，学习也挺认真，今年要是没考上大学，让他继续复读。把户口转到宁夏姑妈家，听说那里的高考分数线，比这里低一百多分。老汉上几代，没人念过书。在昏暗的油灯下，他的眼睛刹那间显得很明亮，充满了希冀。我终于想通了少林为什么要看《论持久战》了。

第二天，天没下雨，我去看了看路，还是没走成。山里人待客很实在，虽说是没有大鱼大肉，但是一天六七顿。除三顿正餐外，早上起床后要吃过早，上午要吃过中，下午要吃过下，晚上睡晚了，还要吃过晚，清一色的面子糊蛋花花。我说吃不下，他妈说：这是俺们山里人待客的风俗，不是啥好东西，你们城里人可能吃不惯吧！不是不好吃，而是实在装不下。我怕她误会，认为我是嫌饭菜不好不吃，于是只好硬往肚里撑。

第三天中午，听到吉普车在窑顶上轰鸣。抬头一看，我爸找来了。听说他问了好些同学，一个个排查，都没找着。最后，还是少林他爸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乡里打电话报了信。接电话的人，今早才把这事告诉他。

 回家后，妈妈的眼睛都红肿了。不知是听谁说可能是出了事，哭了好几场，从此以后不再让我卖冰棍了。没过多久，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