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爸爸妈妈，离婚是你们自己的事

　　1997年7月16日，我和秦斌离婚了。他留给我的是一个13岁的儿子小川和一间有着太多伤心往事的房子，以及足够让我们母子二人过上基本小康生活的一笔存款。然后他带着他年轻貌美的女人定居澳洲。

　　离婚的那一天他说：“我会每年回来看儿子一次，我希望无论你对我怀有怎样的仇恨，请不要殃及孩子。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他应该比我们过得都好。”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伤感，俨然男主人要出门之前命令家里保姆的样子，恩威并重。这是一个典型的有了钱便觉得地球都应该按着他的要求旋转的男人，我已经不想在这个最后了断的时候与他做无谓的争执，于是叫上对这一天盼望已久的儿子：“小川，咱们走吧，和爸爸说再见。”儿子迅速地和爸爸说了再见，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向广场对面的肯德基走去。不经意间一回头，我看到了秦斌扭头擦泪。我知道这些眼泪是为小川而流的。我的心里酸酸的，可是小川并不在意，他并不知道爸爸的这几滴眼泪对于他来说，远远要比一顿肯德基要有价值得多。

　　在肯德基里，儿子吃得眉飞色舞，我却食不下咽。他说：“妈妈，你怎么不吃？你不会后悔了，又要去找爸爸吧？”我无言以对，想起我和秦斌第一次争吵时，小川只有5岁。对于丈夫的霸权主义忍无可忍的我摔烂了家里所有可以摔烂的东西，以示我对他的绝不屈服。当时小川吓坏了，一声不响地收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将一双小手割得鲜血淋漓，却不敢大声哭出来，任凭大滴大滴的泪水打在受伤的手上。我抱着儿子去医院，医生责问我为什么这么粗心，把孩子的手割成这样，儿子却对医生说：“你别怪我妈妈，是我自己打破了玻璃把手划破的。”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小川用受伤的手捧着我的脸说：“妈妈，你不会和爸爸离婚吧？”说完，他放声大哭。他告诉我，和他同在一个学前班的妮妮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妮妮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妮妮经常迟到，经常穿着脏衣服来上学，所以小朋友们都不喜欢妮妮，连老师都不喜欢让妮妮站起来回答问题了。“我不想像妮妮那样成为不受小朋友和老师喜欢的孩子。”说完，儿子已是泣不成声。我把儿子搂在怀里，认真地对他说：“不会的，爸爸妈妈只是在争论一个问题而已。”

　　为了孩子，我像中国大多数妻子那样，对丈夫一些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我也时常告诉自己其实婚姻是一件不能较真儿的事情。而秦斌则误以为我的这种沉默是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必须依附他而存在的，于是愈发地变本加厉起来，直到他与另外一个女人以情侣的身份招摇过市，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在儿子熟睡后的夜里，我用低低的声音与秦斌理论，他却突然间用足以让邻居都听得见的声音吼道：“没有什么好谈的，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就离婚，咱们谁也不耽误谁！”那天晚上，我们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告诉秦斌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一天都不会和像他这样一个有着一身暴发户气息的男人在一起。我的话激怒了秦斌，就在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小川来敲我们的房门说：“爸爸妈妈，离婚是你们自己的事，别把我搅进去，也别影响了别人的休息。”

　　这一年，小川13岁，正在读初一，他平静得让我和秦斌吃惊。我在那一刻突然间明白自己艰难维持的毫无幸福可言的婚姻其实是伤害了三个人，因此放弃是惟一的正确选择。

　　将近8年的时间惟一的收获便是小川长大了，有着出乎我意料的精神承受能力。也许，成长的确是一件让人猝不及防的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

　　欠儿子一份完整的亲情

　　离婚后，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小川谈一谈关于我和他爸爸之间的事。我一直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有些东西不说出来可能在他心中就是一个障碍，我一直觉得自己欠儿子一份完整的亲情。

　　那是一个很温馨的夜晚，我在陪小川玩过两遍《抢滩登陆战》的游戏后，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话题，不想儿子却打断了我：“妈妈，我们班上总共56个同学，其中父母离婚的有12个，大家有时候也在一起说起父母离婚的事，尽管每个人的父母离婚的原因各有不同，可是大家的感觉几乎是一致的：对于父母来说，离婚只是在纠正一个错误；对于孩子，只是将一份亲情变成相等的两份而已。”我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问儿子：“这话是你们总结出来的？”他笑着说：“当然不是，是我们一个同学从书上看到的，我们都觉得说出了我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于是就用这句话来回答那些问我们这个问题的人。妈妈，你不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吗？”

　　我如释重负，我没有想到这个让我一直无法面对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儿子非常自觉地写作业去了，我的内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平静，我又有了一种新的担心，儿子的冷静背后是不是也意味着内心的自私冷漠？

　　为此我找到了小川的老师，说出了我心中的忧虑，小川老师对我说：“你大可不必有这种担心。小川是一个非常阳光的孩子。我还记得你们离婚的当天，你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替小川保密，不要让同学们因为他父母的离异而歧视他吗？他第二天一到学校就来找我，对我说：‘老师，你千万别因为我父母离婚了而给我一些特殊的关心，那样反倒让我觉得很受伤。爸爸妈妈有他们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我不应该成为他们强行把彼此捆绑在一起的理由。’当时我很吃惊，说真的，班里父母离异的孩子很多，如何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不受父母婚姻的影响，一直让我很头痛。小川的话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我问他，可不可以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当着班里同学的面讲出来，让那些父母离异的同学也走出心理阴影。小川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你知道吗？在那次班会上，小川几乎成了班里同学的心理咨询老师，其中有几个同学是流着泪讲他们的故事的，这让我很震惊，也让我汗颜。要知道，我像所有的老师一样，一味地给这些父母离异的孩子以同情，这实际是在无形中加重了他们的自卑心理。你知道小川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吗？他说，其实婚姻里真正受到伤害的是我们的父母，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相爱，然后不爱了，然而为了我们，他们又不得不痛苦地在一起，当他们分开时，又因为我们的存在而牵肠挂肚，我敢说没有一个父母是因为不爱自己的孩子而离婚的。所以我们应该从今天起好好照顾我们的爸爸妈妈。那天教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连校长也被小川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希望小川能在星期一的晨会上给全校的同学上一课。小川答应了。小川妈妈，你知道吗？小川已经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了，一到下课时间就有好多同学来找他谈心，其中包括比他年级高的同学。”

　　那天从学校里出来，我是走着回到家里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着小川站在讲台上演讲的样子，我的眼泪那样肆意地流着。我是一个多么粗心的妈妈啊！我竟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有着一颗我难以想象的成熟的心。我惭愧，我欣慰，我骄傲。

　　那天晚上5：00，小川准时地回到家里。他换完衣服后便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帮我做家务。我努力平息内心激动的感情，努力用十分平常的语气对小川说：“妈妈今天见到你们老师了，知道你在学校里那么有号召力，妈妈……”我想说妈妈真为你感到骄傲，可是这时我的喉咙突然间哽住了，接着便是泪如雨下，我竟在儿子面前一下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小川轻轻地走过来，环住我的腰说：“妈妈，我会永远让你为有我而骄傲的。”

　　妈妈，请相信你的儿子，好吗

　　一天，我在小川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写给他的“情书”。我有些惊慌，也有些愤怒。我不由得想起电视新闻里那个15岁的女孩，早恋并且怀孕直到流产，被送到医院才知道自己怀了孕。作为一个单亲母亲，我有些惊慌失措，我一直以为小川还只是一个孩子。然而社会的发展并不是以我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常常在下班的车站看到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旁若无人地当街亲热。

　　晚上，小川还像往常一样一回到家里便帮我做家务，看到我的脸色有些不好，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关切地问：“妈妈，你不舒服吗？”我摇摇头。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小川说：“妈妈今天在大街上看到两个中学生当街亲热，妈妈当时的脸都红了。小川，你们班里有这样的同学吗？如果是让你看见了，你怎么想？”小川不以为然地说：“我都习惯了。我们班里还有女同学给我写纸条呢！”“那你怎么做的？”我紧张地问他。“我看过之后，就跟她们说谢谢啦。”“那些信你都怎么处理了？”“写得好的就留下来，写得不好的就偷偷地扔掉。”“为什么把写得好的留下来？”“等我上大学了，看到我喜欢的女孩，就照抄一份给她呗！”听到儿子的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可是整个晚上我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盼望着孩子长大，可是又害怕他们长大。整个晚上，我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所知的青春期的生理与心理知识讲给儿子，对于单亲母亲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话题。想了许久，我还是决定把我所知道的和我所能搜集到的这些知识整理后发到儿子的电子邮箱里面。夜里，儿子睡了，我还在网上耐心地搜集，不肯漏掉一个最新的信息。时间过得很快，小川睡了一觉后起来上厕所时，看到我还在网上，于是好奇地跑过来，问我：“妈妈，你是不是在网上遇见什么帅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慌忙地用身体挡住电脑，但儿子已经看到了我所在的网站，他问我：“妈妈，你不会是要对我进行青春期知识教育吧？”我只好说是，小川笑了：“妈，你不用费这个劲了，这些我都知道。你可别忘了，你上网还是我教的呢！”我没有想到又一个自己为难了这么久的问题竟又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转念一想我又有一些担心，于是问小川：“原来你每天上网就是看这些东西啊？”“妈妈，你不要再这样问了好吗？网上是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可是你总不会这么不相信你的儿子吧？”“妈妈不是不相信你，妈妈只是觉得你还是一个孩子。”“妈妈，同你相比，我是个孩子，可是孩子和弱智不是同义词，我已经16岁了，我具备对是非的判断能力了。妈妈，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当街亲热，你的孩子就一定会早恋；不是别人家的孩子犯罪，你的儿子也要成为少年犯的。”说完这些，儿子有些生气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望着他倔强的背影，我疲惫地笑了，有种第一次跑马拉松赛正想放弃，突然间发现自己突破了体能极限时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儿子起床后一直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为我对他的怀疑而生气。在他即将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小川，妈妈为自己的想当然向你道歉，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妈妈昨天晚上一直都没有睡，天亮的时候终于想通了，你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向你道歉没什么丢脸的。你说呢，儿子？”小川阴沉着的小脸迅速地布满了笑容，他故作长者样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有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

　　那次离别，我们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感激

　　2002年的元旦，秦斌突然从澳洲回来。他找到我，用了整整5个小时向我陈述澳洲教育的发达和国内教育存在的弊端，然后得出的结论是把小川送到澳洲去读书。他说：“我可以理解你与小川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感情，可是你要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啊。”面对秦斌，我无话可说，如果说他当初的背叛是在我的心头插上一把刀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想带走小川，则是想将这把已成为我身体一部分的刀再拔出来。五年的斗转星移中，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想哭的我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如此替小川考虑，如果他同意，我没有意见。”

　　晚上，秦斌去学校接小川，他婉转地表示希望我能回避一下。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后来秦斌向我描述了他和小川见面的情形。小川见到秦斌时，飞一样地扑过来，然后把头扎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时已是满眼泪水。这是秦斌所始料不及的。秦斌想带小川出去玩，先联络一下感情，然后再提让他出国的事。不想小川却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爸爸，我已经不是5年前的那个整天想着到哪去玩的小男孩，我想坐下来和你说说话。”当小川知道爸爸这次来是想把他带走时，他居然想都没有想便拒绝了：“爸爸，我们班里有7个同学先后出国了，我们现在经常在网上聊天，他们也向我说过国外的好，我也很向往。但我是不会去的，我不会离开妈妈，这是我的责任。”秦斌还想游说小川，可是小川却说：“爸爸，你能回来看我，想到把我接出国上学，我很感激。但是出国的事不要再说了，请尊重我的选择，我不想在这件事上让我们之间有任何的不愉快，我不会丢下妈妈一个人的，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秦斌在国内呆了7天，7天里小川一直陪在他身边。小川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然后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他过几天就回来。小川还小声地对我说：“妈妈，我想我应该陪爸爸，这是我作为儿子的义务，你想得通吗？”我说：“小川，妈妈当然想得通。同时妈妈也希望在你心中，爱爸爸不仅仅是一种义务，而是来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情。要知道爸爸千里迢迢回国完全是为了你啊！”小川说：“妈妈，我明白。那天放学时看到爸爸来接我，我哭了，我想这可能就是人家常说的血浓于水吧。”

　　秦斌走的那一天，我和小川去机场送他。快进候机室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身边，由衷地说：“谢谢你把我们的儿子教育得如此优秀，说实话，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摇摇头，泪在眼中摇摇欲坠，过了许久，我才说：“谢谢你让他留在我身边，请多保重。”几句话，让我们之间前嫌尽释。这时小川走过来，挽着我和秦斌，说：“感谢爸爸妈妈，尽管你们不生活在一起，可是对于我来说，亲情依然是完整的，我觉得很幸福。”

　　离别在即，我们三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迟到的和谐与宽容也很温暖。洪 雁口述 本报特约记者 吴晓冰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