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那一年社会还在时兴“上山下乡”, 当时这是学生的一种必然选择。还好,我赶上的是个尾巴,大家都已经习惯这只是一种形式,所以当时抓得也不紧,我就赖着没下去。可是我有不少同学下了乡,当上了临时农民。有一天,下乡的几位同学邀我们到他们下乡的农村去玩。我那时正在家呆得烦着呢,于是很高兴这一邀请。当时我二姐也在那里下乡,我妈一听,正好叫我把我姐分的红薯带回来,于是也就叫我去了。
他们下乡的地方是小沔镇属的一个大队,四周群山环绕,属于丘陵地台,与我们住的地方相距约五十多里,中间隔着一条渠江。这条江如果不是洪水期,一向是十分清澈的。
那天我们走到下乡点已经是黄昏,几个年青人都饿得眼睛发花,见了米饭恨不得只吃饭,来不及吃菜。刚吃完饭天就黑了,也正是那时我才知道,山里农村的夜真是黑得透彻,不折不扣的“伸手不见五指”。现在想起来,一是当时人穷,老早就把灯关了;二是四川山区人少住得分散,形不成平原人家密集的村镇。所以,入夜大家忽然觉得有些无聊。下乡的同学怕我们来一趟回去失望,于是提出天明带我们去三十余里外涞滩镇的二佛寺。据说这二佛寺建于唐朝,早已荒芜,由于寺中有一尊巨大的石佛,净高达十九米,在四川名列第二,故名二佛寺。
四月在四川已经不寒冷。凌晨5时左右,我们一行5人便借着月光和一把小手电沿着山中的小路出发。磕磕碰碰地走了约两个小时,天明时分我们已来到渠江畔,朦胧中望得到那一江碧水油油地流淌着绿波。
溯江而上再行约三五里,我们忽见到一座古镇屹立在江畔的高崖上,江上的晨雾还将那镇附上一条薄薄的雾层,仿佛木星的光环。同学告诉我,这就是涞滩古镇。从江边沿着被踏得光亮的青石板路,一路上登,但见整个古镇是被一圈足有五六米厚的旧城墙围着,城墙到处攀爬着蔓生的青藤和褐绿色的青苔。镇的正门有一个很雄武的城门楼,穿门而过,原来里面还有一个瓮城,分内外两层门,城墙上还留有旧时的箭垛。那时也不时兴旅游,我们只是蒙然走进,也不去考究城池建于何人何年。
涞滩镇是个险镇,全镇建在渠江边的高崖上,镇侧与江对面均为高耸的群山,当时还没有大路与外面相通,人们往来全靠这条渠江。围城内到处是青瓦木墙的民居和青石铺就的小巷。由于当时那里闭塞,人们也较少见到生人,所以,我们的到来立即引来了不少镇内小孩子痴痴地围观。我们东瞅西看,便总有人追着我们看。摆脱了小孩子的围观后,我们沿城墙来到镇东临江处的一处高崖。这里已经能看到二佛寺那金碧辉煌的庙顶。庙是建在江畔崖壁上的,比镇地面要矮一些。有一段红色的女墙,可以清楚地告诉我们佛门的所在。翻过女墙可见到一个向下的山门,但那门早已上了锁,而且锈渍斑斑,也不知关了多少年。环顾四周,我们见也没有别的门可以进入,就只好再爬那个山门。先从山门旁的红墙爬上去,再贴着门帮子向下滑。可没想到,从外边上墙还可以,但要下来却难了。因为,这山门里面竟是一个足有六七十度的斜陡的石阶,长约百米。好在陡阶极窄,人溜下去后可立即用双手撑住阶旁的石壁,否则人有滚下去的危险。
我们循级而下,只觉得庙内无声无息,阴森可怖,地面上还可见到不少被人凿落的石佛头,如若冥界。好在庙内有光。下到庙底,原来有一面很大墙壁已经败坏,只留有粗壮的立柱,从而形成开口墙面对着广阔的渠江峡谷;墙下面便是高悬的断崖。站在庙内短墙的断崖旁,江水历历在目,浪浪有声,远山近水,如诗如画。环顾庙内的石壁,无计其数的精美石佛大大小小密布在庙的三面石壁上,且每一尊石佛神态各异,逼真而传神。其中的一面石壁,雕刻出一尊高约十九米的巨型释加牟尼的石雕佛像。佛祖像为坐姿,一手扶膝,一手抬起并伸出二指,神态怡然,做教导状。人仰望石佛,顿时觉得渺小而卑微,因为佛祖像脚背之巨足可容纳十余人,凌空之巨手,也足可托起四人。石佛上半身镏金,下部石质剥落并多有破坏的凿痕。据我们下乡的同学听老乡讲,“文革”初期曾有人预爬上石佛头部反封建,结果被无故跌下,全身瘫软,四处求医均无药可治,故此,当地的老人盛传是佛祖发威,以为神灵之怒。
寺内另外两个石壁上的石刻雕像,除了“送子观音”等几位在佛界的重神有三五米高以外,多数石像与人等高,且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号称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之多,令人眼花缭乱,不能细数证实。石像中有十八罗汉和修仙养道的正神,也有大小鬼神、妖魔鬼怪、世俗闲人和市井无懒,真是千姿百态,令人瞠目结舌。其神态,其工艺,其表现内容,莫不令人叹为观止。你甚至还可以在石像中见到玩狗的、搔痒的、偷笑的、闲懒的、飞翔的、舞剑的、骝马的、打架的、作法的、念经的、玩耍的等等,仿佛在诉说着许许多多的动人故事。
在庙内崖壁下还有一个黝黑的山洞,内有水滴之声。我们循声探去,洞内有一大室,可容数十人;洞贴壁处有一水池,池边有一石龙探头,龙口处吐出涓涓细流,滴滴入池。龙头石壁上有一行大字:“一勺之多”。不知何意,想来也许是泉水之名。
山里的早晨总是走得很慢,阳光初照之时常常已是近午。故而江雾仍然上涌,大气磅礴。江雾上涌受阻后,便成片云状,缕缕平切山腰,平流入庙,仿佛神烟圣雾,也宛若神女之袅萝。我们一行人真的是呆看良久,一言闲多;那种古意、诗意、寓意会从四面八方向人心中涌来,震憾了我的灵魂。就为了这一刻,后来我又约人曾两度再来二佛寺。
出庙跃墙,我们来到一处平坦地,这里有不少看来是原佛教弟子的住院,只是在那个年代,和尚之类早已不见踪影,空留下长满依依蒿草的寺院廷堂,十分的凄凉。在距寺院不远处的山坡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佛塔。据说,这里的每一座佛塔下都埋有一位得道的高僧。高僧死时盘膝而坐,上下有两个水缸扣起来,成了塔基。我们爬上山坡,来到塔前,塔上果有碑文,记载着所葬和尚的生平记语。只是何年何月当时未能留意去记,不得其详。若干年后,我来到嵩山少林寺的塔林时,也见到过类似的情况,只是少林寺的名头太响,绝不会有人记起这块荒山小镇里的另一个塔林。
等我两年后再次来到二佛寺时,那里已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山门洞开,循阶而下,庙已全非。镇里不仅把这里改成了学校,还在巨佛像直面的前面搭建了一个二层木台,算是个二层吧,约有三四个班在这里上课。不知那里面是否也坐着围观我们的少年?望着那些任由天真少年攀爬骑踢的石像,和四处涂写着“某某你是大坏蛋”的石壁,令人多少有些无耐。我甚至怀疑,这些飞天巧舞的众神与科学知识,到底哪一个对孩子的影响力更大?!
第三次踏访二佛寺是又过了一年,一位老乡已开始在那门口售票。入庙后,没有了孩子的喧哗便觉得有些寒气,空落落的也不见有香客和游人。所有的雕像好像都被人打扫过,一些原先打坏的佛头也被人重新另刻了一个放上去,并围了红布,写着某人功德而重修之类的记语。不过,雕刻极呆板笨拙,毫无神蕴,实属添足之笔。
弹指二十年过去,我虽然已是在千里之外,这座深山江畔古庙却一直不敢忘怀。好在网上生活常可以探求千里,所以我常特意去重庆旅游网看个究竟。遗憾的是,依然全无二佛寺的消息。真想知道,二佛寺现在该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