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俺得感谢那些一直坚持写散文的作者,在今如此世风,仍能这样笔耕不止的纯粹的人,很少了~!所以,对这样的人,俺充满了敬意~!其实,《马坊书》很长,俺今天就节选了第六部分,但愿你能喜欢~~~呵~~~
马 坊 书(节选)
耿 翔
六、风为什么呼啸
或许,风和人一样/一直都在乡村里赶路/它走过时,最
爱贴着地面/这样很好抚摸庄稼。有时却比飞鸟还高/像在天
空里,为大地讨要些雨水/我感动,风还会把父母的声音/从
泥土里带出来,这种时候/往往赶在小麦起身。
在抵达故乡的路上,不要问我风为什么呼啸。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记忆中没有风的人,是没有故乡的人。特别在马坊,在黄土堆积出的这块很少大难、也很少大乐的田园里,风的灵性的手里,就握着我们生活的所有方向。那些在这里生活到一定年龄的人,他们不会再用耳朵笨拙地听风了。他们每天走出家门,只要抬头望望天,就知道还在天边的风,会吹来一个什么样的天气和心情。
黄土地里风头硬。这感觉是真实的。
在这里生活着的人,脸上像抹了一层胭脂,一个个红仆仆的,也好看也不好看。当年,我就是带着这样一张脸,走进长安城的。曾经为这样的脸苦恼过,也因此记恨那些吹红我们脸颊的风,想把它和故乡一块扔掉。如今,那一层胭脂算是褪掉了,但一脸的灰黄,反倒像长安帝国没落后剩余下的气色。想了许久,还是觉着被乡野上的风,用很长时间吹过的那张脸好看。
就这样,在抵达故乡的路上,突然想着风为什么呼啸。
我也问自己,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野,这是一个问题吗?记着小时侯,风很像一根浪漫的鞭子,在故乡的大小田埂上,抽着我们疯癫的身影。我们野草一样疯长的头发,一直为风飘扬着。这还不够,一律敞开衣领,让风在我们的皮肤上滑出声音。而对风的多疑,让我觉得那些在田野上能吹动庄稼,在坡地里能吹动树木,在屋顶上能吹动瓦片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风。风是往人的前胸和后背上吹的,它轻吹一次,要让劳动者记住劳动的快乐,它猛吹一次,要让劳动者记住劳动的庄严。我更确信,那些吹在父亲背脊上的风,才是大地上真正的风。
父亲在一天很少间歇的劳动中,除过荷锄挥镰的动作,再就是爱解开衣领或扣上衣领。那是他对风的感应,他要让风在不影响劳动的过程中,一边带走身上的疲劳,一边恢复身上的力量。我看得最动心的,是父亲背着一大捆高粱,逆风走路的样子。那时的父亲和风,迎面挤在羊肠小道上,风想穿过父亲和他背上的高粱捆,父亲想穿过风在狭路上的凌厉。而风的凌厉,像在父亲的背上,点着了那捆本来就燃烧着的高粱。只是以前,它们分片在田野上燃烧着,现在,这种属于庄稼的成熟的燃烧,就被风集中在父亲的背上了。
我说过,父亲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靠卖柴供我上学的。如果风有记性,柴草有记性,他们对父亲的背脊的理解,一定会比我深刻得多。因为在父亲的背脊上,我只爬过很短的时间,就让给风和柴草了。那时侯,好像一个村子里的风,都在父亲的背上吹着,因为每天,他要从村西或村南的沟里,背着一捆山一样大的柴捆走回来。我坐在沟畔上等候时注意过,某一瞬间,像风从沟坡里,把一捆柴的梢头吹上来。起初,人的身影是看不见的,只能随着柴捆的不断升高,才会逐步露出人的头、人的脸、人的腰、人的腿,直至看到脚步的迈动,人和柴捆,算是从沟里完整地爬上来了。现在想起来,父亲从沟里完成的这些背柴爬坡的劳动过程,对于一座在世俗生活中,显得有些单调的村子,无疑像一种仪式,每天由他一个人进行着。我是惟一的观看者,我对这个过程的悲壮感,当时是意识不到的,只想父亲的背脊曾经是我的路,也是柴草和风的路。
风为什么呼啸?我想当年在风中飞扬的马匹,也不一定知道。
风为什么呼啸?最好让风,用一颗种子破土的秘密描述自己。
如果有一些乡村生活经验,就知道风,必须用一生的强劲,为万物催生。因此,风在乡村不能太散漫,更不能太悠闲,大多是呼啸着走过的。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我们冬天就剪好枝,开春又施了肥的果树,看着花苞一天比一天鼓起来了,就是不绽放,急得我们天天往果树枝上瞅。好了,夜里一阵呼啸的风过后,清晨打开窗户,就有零星的花朵站在枝头上了。接下来风也知道,它不能再呼啸了,必须歇上一阵子,等所有的花朵绽放完了,再从残红里,把带绒的坐果吹出来。比如按节气,过几天就要开镰收麦了,偏偏天上的雨水多,麦粒都熟得红丁丁的,叶子就是迟迟不变黄,在麦穗下青菜一样绿着,急得镰刀,不知从哪片麦田里下手。好了,夜里一阵呼啸的风过后,清晨打开窗户,黄得透明的麦子,把一个村庄都照亮了。
这样催生的风,每年在乡村里有好几场,每次几乎是一路呼啸着来的。它就是吹在一位病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多余的忧伤,倒会让他觉出,风和人一样,一直都在乡村里赶路。
真的,乡村生活的实质就是赶路。人赶人的路,牲口赶牲口的路,庄稼赶庄稼的路,风赶风的路。马坊的经历告诉我,在这里赶路的风,它走过时最爱贴着地面,这样很好抚摸庄稼。过去,我们看见得最多的风,就是庄稼有节奏的摆动。其实,那是风按照不同庄稼的生命节律,在它们身上抚摸。这是上帝安排的风的劳动,庄稼正是在这样的劳动里,赶着季节成熟的。乡村里有一句话:孩子在风地里长得快。看来,我们不只是吃粮食长大的,在一切都十分简朴的乡村里,我们生长得这么结实,皮肤、眼睛光亮得像那匹栗色的马,风的吹拂,原来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不同于城里人,在乡村得以成长的一些秘密。
有时候,我看见风在马坊,飞得比鸟还高,甚至在空地里,立起来旋转,把一些庄稼落下的残枝败叶,能呼拉拉旋到天上去。我以为是村子里哪个人做了不善的事,风要来惩罚他了。等哗拉拉落下一场大雨后,我才恍然明白,风呼啸着旋到天上去,是要为大地讨些雨水回来的。
我感动,风还会把父母的声音,从泥土里带出来。这是我十几年没有听到的声音了。十几年前,它在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日夜游走着,那是一种无微不至的呵护,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得到。自从父母在村北的那块地里,相继躺下在风里守了一世的身子后,他们的声音,也就跟着消逝了。我没有想到,后来还会听到它,而且是在小麦起身的时候,像在我家的地头上听到的。我无颜回答他们什么,他们一生热爱粮食的心理我知道,他们在小麦开始成熟的节骨眼上,用心给我托梦。只是我离庄稼的距离太远了,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马坊承受他们的嘱咐。
等我从梦中醒来时,窗外确实有风呼啸着。
就在抵达马坊的那一刻,我对风终于有了这样的理解:风是故乡的呼吸。带着这样的理解回村,我觉得还不够,有必要做一些解释--
在这么大的乡野上,要想看到更好的日子,风只有呼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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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