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绅士”（2）

现在我们来谈谈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对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绅士风度”的影响。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绅士风度”的标榜者主要是那些正处于迅速没落中的旧贵族，这些旧贵族自然很怀念中世纪封建贵族制度极盛时的年代，而骑士文学就是中世纪的封建贵族文学，所以，十八、十九世纪欧洲的旧贵族们大多爱读骑士文学作品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骑士文学对他们所标榜的“绅士风度”的影响之深，也是无可置疑的事了。

骑士制度是欧洲中世纪土地分封制的产物，最早起源于法兰克的查理·马特执政时期。按照这种制度，一个大封建领主将自己领地内的土地（包括附着在土地上的农奴），除了留下一部分自己直接经营以外，其余的就分封给一些较小的封建主做采邑，这些较小的封建主就是大封建领主的“封臣”，封臣们受封土地和农奴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为“封主”服骑兵兵役，并且得自已购置马匹和武器装备，自己解决给养问题。这些较小的封建主还可以将自己受封的土地中的一部分再分封给更小的封建主，形成自己的封臣，这样的层层分封，形成了欧洲中世纪特有的金字塔形的封建等级制度。随着受封的采邑逐渐演变为世袭继承，封臣们为封主充当骑士的身份也就变成世袭的了，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较为固定的骑士阶层。十二世纪时还出现了骑士团，从国王到拥有大小爵号的封建主都参加了骑士团组织。

欧洲历史上的几次十字军东征，使参加战争的骑士们接触到了较高的东方文化，大大开拓了眼界，长了见识，骑士的地位大为提高，逐渐形成了所谓的“骑士精神”。骑士有其一系列的道德标准，其信条是“忠君、护教、行侠”，除此以外，骑士还必须“文雅知礼”，甚至必须学习音乐和作诗；骑士必须把“荣誉”看得高于一切；骑士不仅要忠心地为主人服务，还要效忠和保护其女主人，女主人在骑士心目中象圣母一样神圣，为了其衷心爱慕和崇拜的贵夫人，骑士将甘冒任何危险去取得胜利，以博取贵夫人的欢心。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所谓的“骑士精神”。

中世纪的骑士文学就是以歌颂骑士精神为主题的。这类作品的主要形式是骑士抒情诗和骑士叙事诗；作品的中心内容是骑士对贵夫人的爱和崇拜。作品中的骑士四处冒险，与各种妖魔鬼怪战斗，与喷火的巨龙生死相博，等等，都是出于对贵夫人的爱情，都是为了获得荣誉和博得贵夫人的青睐。骑士对贵夫人的爱情，从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不折不扣的婚外情，因为贵夫人都是有丈夫的，而且这个丈夫是骑士的封主，是骑士要宣誓效忠的对象，但令我们这些东方人无法理解的是，贵夫人的丈夫们通常对自己妻子的这类婚外情是完全放任不管的。骑士与贵夫人的爱情还有这样的特点：（1）这类爱情通常被描写得非常高尚典雅，精神爱恋远胜于肉体欢欲；（2）这类爱情不是女子对男子的献身和屈从，而是男子对女子的献身和屈从；（3）女子有决定爱情的权利，而她们注重的是男子“典雅的品德”，男子博取爱情的过程，就是典雅品德日臻完善的过程。

现在我们该知道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中的“绅士风度”都是怎样来的了吧？典雅的举止和讲究礼仪，会谈论音乐和作诗，“女士优先”的礼仪原则，男子躬身吻贵夫人手指的礼节，动不动就为了“荣誉”和女人找人决斗的风气，等等，无一不可以在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和骑士文学中找到渊源。如果我们读一下巴尔扎克的小说，就会知道，在十八世纪法国的上流社会，几乎所有的贵夫人（侯爵夫人、伯爵夫、男爵夫人、子爵夫人等）都是有婚外情人的，而且可以公开与婚外情人在一起出入社交埸所，如果有哪一个贵夫人没有情人，那倒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而且这些贵夫人的丈夫们对此照例是不管不问的，这也是当时欧洲上流社会的一条“潜规则”。再顺便说一句，这里提到的“女士优先“原则只是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中的原则，这里所说的“女士”只指上流社会中的贵夫人和小姐，并不涉及下层劳苦民众中的女性，这与现代社会提倡的男女平等原则不是一码事。

我们再来谈谈现代社会中的“绅士风度”。

当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欧洲各国民众起来推翻封建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时候，他们并不反对作为旧贵族上流社会精神文化产物的“绅士风度”，相反，“绅士风度”成为那些非贵族群体的人们羡慕和刻意模仿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刚刚取得经济和政治统治权的新兴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他们急切地想进入“绅士”的行列。新制度的思想家们认为，“绅士风度”不是贵族的专利，“绅士”的身份也不是只有血统高贵之人才配拥有；他们主张，任何人，不管他是什么出身，通过教育培养都可以具有“绅士风度”，“绅士”是教育的产物。这一思想促进了“绅士风度”在非贵族群体中，首先在社会上层人群和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群中，传播和流行开来。

随着时代的变迁，当封建制度的残余已被彻底清扫，作为一个特殊社会等级的旧贵族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旧贵族文化中的某些优秀部分却被保存了下来，“绅士风度”中的某些可以被现代社会借鉴和接受的内容就是这样。经过多代的教育和熏陶，新兴资产阶级的后代们已经不再是粗俗的没有文化教养的群体，其优秀者的文化素养可能早已远超那些旧贵族子弟；新的民主化的社会制度以及教育的普及，使得一般平民的子女也可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新的社会制度下，“绅士风度”作为一种在社交和公共埸所活动应遵循的行为规范，被社会上层的人们和文化素养较高的人们普遍接受。英文中的gentleman及相关辞语也渐渐地失去了“出身高贵、系出名门”的含义，而改为“有礼貌、有教养、举止娴雅”等含义。

当然，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在继承或接受旧贵族的“绅士风度”时是有鉴别、有选择的，那些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就逐渐被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淘汰了，例如，旧贵族社会沙龙中的那些过于复杂的繁文缛节，旧贵族的那些过于娇揉造作的作派，为了所谓的荣誉或女人与人决斗，男士躬身吻贵夫人手指之类的礼节，等等。

现代社会里，社交活动普及化和大众化了。在旧时代，社交活动只是少数有钱、有闲的上流社会中人的专利，一般劳苦民众是没有条件参加的。而到了现时期，就拿我国来说，八小时工作制和双休日制度的实行，使一般劳动者的闲暇时间大大增加了，同时，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和文化素质都有了很大程的的提高；另一方面，社会的发展也促进了社交方式和社交埸所的日益多样化。社交活动已越来越成为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目前在我国，一部分政府官员、企业家、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等，出入社交埸所已成为家常便饭，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已成为其工作的需要；普通工薪阶层，尤其是收入较高、文化素养较高的年青人，在业余时间也会常常涉足各种社交埸所；甚至是部分离退休老人，在生活安逸之余，也有了参加社交活动的要求。除此以外，人们在各种公共埸所，如购物埸所、餐饮埸所、休闲埸所等，活动的时间也大大增加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目前在我国提倡“绅士风度”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我当然认为是一件好事。

人们在各种社交埸所和公共埸所活动应该有一个良好的道德规范。我们都看到，改革开放后，某些人发了财，可文化素养却仍停留在极低的层次。在一些卡拉OK里，常常可以看到某些一手搂着三陪女，一手拿着话筒胡唱乱嚎的暴发户；在一些大饭店里，常常可以看到某些扯着嗓子高声划拳拼酒的食客；在一些商店里乃至大街上，也常常可以看到某些衣着时髦却满嘴污言秽语的人物。我国国民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做。

现代社会中的“绅士风度”主要包括“有教养、懂礼仪、诚信、遵重妇女”这几个方面，至于具体的详细内容应包含哪些，完全可以讨论和商榷。现代社会中的“绅士风度”，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的“绅士风度”是不一样的，但前者对后者有继承或借鉴的关系，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现代社会中的“绅士风度”称为“新绅士风度”。我们不必去死抠字眼，不必去查阅“绅士”究竟是指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平民老百姓，而“新绅士风度”应当推广于每一个平民老百姓，在小学、中学、大学里，在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里，都应该推行“新绅士风度”教育或至少是礼仪教育，如果有人在这方面做得好，被人们目为“绅士”，那也只表示人们对其行为的嘉许和鼓励。也许在三十年前，“绅士”在我国还是一个坏名词，因为它使人们联想到官僚地主阶级，但是在今后，我们应该努力使其成为一个好名词，使每一个被别人称为“绅士”的人都心里美滋滋的，因为这说明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一个有教养、懂礼貌的人。

最后我再顺便提一下，提倡“新绅士风度”与“学雷锋”不是一码事。雷锋精神的核心内容是“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质是一种共.产.主.义.精神。六十年代毛泽东之所以要在全国开展“学雷锋”运动，主要是因为他在一九五八年时试图在中国实行共.产.主.义.制度失败后，总结教训，认为建立共.产.主.义.制度首先应先从对人们的思想教育入手。而“新绅士风度”主要是一种在现代社会的社交或公共埸合中人们（尤其是指男士）应遵循的一种道德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