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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在家象老黄牛一样默默劳作的爸生病住院了,我匆匆赶过去时,爸刚做完手术,大弟、小弟和妈妈都守在那里。
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挂满了各种管子,蛛网一般交织着,嘟嘟鸣叫的心电监控器,象一个哼哼行着的老黄牛,不时低低地叫一声。细而透明的输液管,将晶亮的液体一滴滴地输入爸爸的血液中。还有象输液管一样的冲洗管,下垂着直指地面的导尿管,导尿管中有发黄带血的液体,不断地滴出,一声声地敲打着便盆,爸就这样无力地被束缚在床上了。 爸往日的风风火火也都被束缚了起来,他被病束缚起来,被床束缚起来,被各种管子束缚起来。他的身体只能在床上微微扭动。而他稍有一动,妈就会尖叫道:“医生说,不许乱动,你得好好的躺着。”这样躺着的爸,我不知道该有多痛苦呀。但爸却一声也没有啃。 爸是个沉默的人,平时不大言语,每天只是无声地忙碌着,可行动却风一般快。他要么在灶台前叮叮当当地抚弄着锅、铲,要么就嚓嚓嚓飞快地行走在买菜或接孩子的路途。他几乎包揽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即使有时妈妈和弟弟抱怨着他做的菜不好吃,他也仿佛没听见一般。有时我在倒要说话了:“给你们做好已给不错了,别再挑三拣四,要不,自己做去。”于是妈妈和弟弟出就嘿嘿的笑了,不再说话。 有时我在想,爸的沉默,是否与他独自在外生活了近三十年有关。从部队转业那年,爸就和他的战友去了青海某地支边,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据妈妈说那里的蚊子很大很凶,像密集的机枪一般向人袭击,咬的人生痛。出门还有扬起的风沙。刚结婚时妈去了一次,后来就再也不愿多去了。他的同事大多象落地的草籽一样在那里扎根安了家。 而爸却一个人,在那呆到九六年病退回家。爸的不言语,或许就是在那里的日子养成的吧。当明月映照着风沙,当别家升起温热的炊烟时,或许爸也是想说话的吧,可一抬头,却只有空洞洞的房间和无边的的夜相伴,说给谁听呢,房间不会应答,黑夜不会应答,或许只有屋角咝 咝叫着的水壶和房里嘤嘤嗡嗡的蚊子来与他应和吧,于是渐渐地把所有的话吞到肚子里去了,象牛一样在胃里反刍。又或者他让话象风一样从脑中掠过,没让它站稳脚, 就把它驱散去,不许它们停留。无数次的吞咽,强压,或许就让他变得沉默了吧! 我不知爸独自在外的那三十年是怎样渡过的,但我记得,小时候,爸两年探亲一次,而回家的消息总比他的脚步要快一些,当听说他已到院门口时,我就会赶紧躲起来,我害怕,害羞。然而我知我又必须见他,我知他是寻我们家而来的,也是寻我而来的,千里迢迢地赶来,我知他是我的亲人,我的父亲,可是,于我来说,他又是一个和我有着亲密关系的陌生人。这一切在我小小的心里处理不好,于是,每每一听见他回家的消息,我便赶紧藏起来。 爸不在家的日子里,在生活的重压下,妈的脾气很臭,我们姐弟们常会挨打挨骂,而与爸的唯一亲密,就是记得,每当妈将我骂哭的时候,若恰逢爸在家休假,爸就会倒出一粒亮晶晶的冰糖,低下头,放我嘴里,哄我。这依稀成了我童年里一星暖色。 妈说我小时候特爱哭,而且一哭就没完没了,直哭到累了或睡着。但在我记忆中,仿佛只有父亲俯下过身子,来低低地的哄我,而其他为生存而挣扎的大人,都来回地忙着,谁会在乎一个渴望抚爱和安慰的孩子 ?! 那时候,常感觉自己被他们遗弃了,甚至幻想着,自己是被父母捡了来的孩子。 至父亲病退回家后,母亲的脾气也渐渐地和顺了,不久,母亲也退休了,父母该安享晚年呢。大家的日子基本稳定,眼看着一切渐好,日子就象平静的溪流,又象午后的一棵小树。可前年,却突传大弟得病的消息,这于我仿若一记雷击。今年,又訇然传来父亲得病。得知爸的病是恶性的那天,送走前来看望父亲的好友翠儿,她一转身,我的眼泪就迎着夜晚的风,和着秋雨,蘸着中秋桂花时断时续的馨香,迅及地流了出来。正是国庆大假,或许街上依然热闹,然而我却觉得冷清苍凉。我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乱窜,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不想回去,也不想避雨。那种疼痛、孤独,无助无依,像海水一样一波一波袭来,要将我淹没,我的灵魂呼喊着,挥着手,挣扎着,可是没人理我。我又感觉到自己被遗弃了,仿若小时候,我被遗弃了,被快乐遗弃了,被平静遗弃了,被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遗弃了,我被世界遗弃了。孤独和绝望的海水,漫过了我的头顶,而我是一株充满痛苦的水草,在海底,飘摇。 这时,我又象小时候一样哭着,没完没了。只是,父亲现在虽然在家,却也没有低低的俯下身子,喂我一颗亮晶晶的冰糖。因为,我已经大了,而他,正躺在病床上。 我任雨水混合着泪水,不断地滑下,滑下…… 于 2006 年 10 月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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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乐我奔跑 我开心我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