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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絮 飘 飞 郭 萍 又到了六月飘柳絮的时候了。每到这个时候, 总能让我睹物思人。对柳絮的思念更能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因为我的学生,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柳絮说过:“我们都要快乐地活着。” 现在回忆起来,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发生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前不久。 那年的四月下旬,我回到我的母校毕业实习。母校的校长是我的高中时代的班主任,也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他代表学校热烈地欢迎我回到母校实习,并“老谋深算”地在饭店安排了我。等到我酒足饭饱之后,他半是请求半是命令:“我有一个女老师现在有病住院了,你当几天她的班级的代班主任,如何?” 我能说什么呢?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了。其实,老师不请我上饭店,他的命令在我听来也是一道圣旨! 老师耳提面命地传授我许多治理班级的宝贵经验,我毕恭毕敬地拿出日记本,将老师的“语录”记在我的本上,回到宿舍里,细心揣摩。经过一夜的精心准备,我自以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早晨起床,我还特地修饰了一番,穿上了我最喜欢的白色的休闲衣,老师的“语录”在脑中快要蹦出来了。 终于到了上课的时候了。我刚推开门,一把湿淋淋的扫帚就飞到了我的身上,顿时,我美丽的衣服面目全非。没等我醒过来,两个又高又大的男生嘻笑着冲向我,我的教案书被“碰”到地上,那个穿黄色夹克上衣的男生“一不小心”踏上了他肮脏的一只脚。 看看我的脏衣服,望着那几个毫不在乎的男孩子,再瞧瞧看热闹的学生们,我明白,他们不欢迎我这个实习生给他们当班主任。曾有耳闻这个班级的事,无论是哪个老师,只要一提这个班都要摇头,前任班主任就是被这群不服天朝管的十六七岁的孩子们气得住了医院。我自认为接班的事情应该考虑的都想到了,可我就是没有想到,迎接我的是这样的仪式。 我怔住了,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些比我只小三两岁的高二学生。我很委屈,我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他们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要冷静,两年的学生会干部工作的经验告诉我遇事不能慌乱,更不能随便发火。 面对我的沉默,那群学生们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捣乱,也用探究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弯下腰,准备捡起我的教案书。一双细嫩的手抢在了我的前面。我站了起来,一个漂亮的梳着吊辫的女同学把东西递到到了我的手上,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透着友好。我感激地用手拍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讲,示意她回座坐好。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讲台前,学我的样子,冷冷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同学们。奇怪了,我的注视没有让学生们各就各位,可她的注视却让那些捣乱的学生慌乱地回到座位, 还拿出了书,而且这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我有些发懵,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却冲我一乐,露出洁白的牙齿:“讲课吧,小老师。” 我没有在意她对我的称呼,本来我也大不了她几岁。我把扫帚放到了卫生角,又拿出自己的面巾纸,轻轻地把讲台上的粉笔尘擦干净,才打开了书。我没有做自我介绍,很快地投入到讲课状态中。因为我也是学生,我懂得学生敬佩的老师必须是学识渊博、风趣幽默。我必须在这节课让学生们有一种感觉:这个老师还可以! 事实却恰恰相反,我这个老师是不可以的。我的课还没有讲完,那个穿黄色夹克衫的男生站了起来:“你的粉笔字不仅写得差劲,而且字还写错了。你看看你的那个瘦字丢了什么?” 我仔细地检查黑板上的“瘦”字,真的是我写错了,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热,站在黑板前,我想起我以前的班主任经常说的那句话:“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我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更让我羞愧得是那穿黄夹克的男生竟然走到讲台上,似笑非笑地拿起粉笔,头一昂,一个漂亮的转身,潇洒地在黑板上干静利索地写下了一个正确的“瘦”字。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冲那些哄笑的同学们打了个口哨,同学们立刻嘻笑地冲出了班级,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和那个帮我失捡书的女孩子。 我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再看那个女生,她没有笑,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坐在座位上,温柔地对我说:“小老师,你继续讲吧,我听。” 我的眼睛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雾,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我低声地道:“对不起……”,便夹起书,狼狈地离开了教室。我一口气跑到过去上学时经常去的小树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想着学生们的不欢迎和自己的不争气,就那么低下头,哀哀地哭泣,以往做学生干部的骄傲和自信都跑到了九宵云外,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干脆,辞了这倒霉的班主任算了。可怎么向一直那么器重我信任我的校长说呢?一想到我的老师,他那么信任我,可我竟然会让他失望!我又难过起来, 眼泪就那么不由自主地泛滥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的身边站了许多人。我慢慢地抬起头,帮我捡书的女孩子站在了我的对面,她的周围还站着五六个女同学,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急忙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我不能在学生面前显示我的软弱。 帮我捡书的女孩子看见我站起来,温柔地一笑:“小老师,你不用理他们,他们就是那样的调皮,其实他们的品质都是善良的。”她把手伸了出来,“认识一下吧,我叫柳絮,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柳絮飘飞,妈妈就给我取这个名字。” “我叫李娜。”,“我叫刘亚莉。”,“我叫王玲玲。”,“我叫胡玉娜。”,“我叫张小红。” 其他的女孩子也都友好地伸出了手,我感激地抱住了她们。柳絮她们拉着我又坐在了地上,我们随意地聊了起来。从她们的介绍中,我知道了那个穿黄色夹克的男生是班里的体委,叫李强,他是老师眼中的“捣乱分子”。但是,他的成绩却是相当不错的,组织能力也极强,人缘也极好。 “不过,他是最听柳絮的话了。”张小红插上了一句。 “对呀,他不敢不听我的。他的爸爸和我的爸爸是最好的朋友,他爸爸要他照顾我,他不敢不从呀。”柳絮笑了,还顽皮地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们几个全都被她逗笑了。说着说着柳絮又把目光对准了我。 “小老师,我了解你的情况。你是中文系的才女,能歌善舞,爱好广泛,还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年轻美丽,心地善良,组织能力强,是学生会的顶梁柱。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 我惊讶极了:“你什么时候做起来了侦探?怎么对我的情况指如了掌?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呀。” “小老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呀,是校长大人的外甥女呀。”李娜摇头晃脑地用手点着柳絮,嘻皮笑脸的调侃柳絮。 “你这个小死丫头片子,看我怎样修理你。”柳絮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怪样子,装模作样地要抓李娜。李娜可怜巴巴地躲在我的身后,姑娘们笑成了一团。 我恍然大悟地看着柳絮,也用手指点点她:“所以你才帮我捡书?原来你是……”没等我说完,她们笑得更欢了。人们都说,笑是能传染的,可不,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尽,年轻的心就是那样容易改变的。 晚上回到宿舍,我仔细地反思自己一天的表现,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也为明天的工作制定了计划。 第二天走进班级,推开门,我停顿了一下,准备迎接不明的飞行物,可什么也没有飞出来。我慢慢地走进屋里,愣住了,如果说,昨天我进了地狱,今天则上了天堂。别的不说,单说讲桌吧,一尘不染。 我微笑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十个“瘦”字。然后,迎着学生们惊异的目光,勇敢地向学生们道歉: “同学们,对不起,昨天由于我的马虎,写错了这个字。今天,黑板上的这十个字,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希望我们大家引以为戒,都不要写错字。” “哗”,我的诚实和勇敢赢得了学生们的掌声,我环视学生们,尽管李强的手没举起来,但我看到他的眼光柔和了。 我慢慢地走进学生们的生活,慢慢地和他们交心,试着用我的真诚感动着他们。班级绝大部分学生比较愿意和我接触,尤其是柳絮,只要是有时间,总是向我问一些大学里的事情,我当然是毫无保留了。有的时候,她会到我的宿舍,拿本《红楼梦》或是《西游记》之类的文学名著,和我探讨书中的人物性格和命运。她对书中的人物的一些看法让我这中文系的学生都自叹不如。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柳絮了,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对事物的独特的看法,喜欢她能善解人意。难怪一向自命不凡的李强要那么地听她的话呢。也许是他们在谈恋爱吧。可如果是在这个时候恋爱,柳絮能考上大学吗?我有些担心,但又不便说出口,毕竟我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啊,更何况,我连恋爱的经历都没有,怎么能指导学生?没有办法,我只有心痛的份。 代班没几天,我刚刚进入状态,学校的大型活动——春季运动会在星期五就要举行。我急得嗓子冒烟。和学生们一同商量,精挑细选,好不容易凑齐了运动员,偏偏在接力赛的时候,一个女生的脚崴了。 大会主席台催得特别急,我无计可施,把目光投向了柳絮。一向以班级集体荣誉为重的柳絮竟然犹豫起来。我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终于作出决定:“放弃。” “不能放弃!小老师,让我上吧,我行的。”柳絮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向我请求,晶莹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耀眼的光芒。 “不,不能让柳絮上。坚决不行!” “让我上吧。”“让我上吧。”其他的女同学也在争着。 李强一听就急了,他的声音好像岔了音。我奇怪地看着他,他正用一种极痛苦的眼神看着柳絮,柳絮在他的注视下低下了头。 我不明白,仅仅是跑四百米接力赛,就能累着吗?李强没有说明原因,只是把手里的接力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睛望着远方,不再理我,其他同学也都沉默了。 柳絮没有理会李强的话,认真地做着赛跑的准备。我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着,是不是我对他们误会了?是不是柳絮有…… 我咬了咬牙,一把抓住柳絮,把她按到了椅子上,不由分说,抢过她的接力棒,冲李强一摆手:“走,我去跑。”李强“呼”地站了起来,拉起我的手就向场内起点的方向跑。 我拿出了大学运动会亚军的跑赛水平,迅速地超过了那几个运动员。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我听的最多的是“小老师,加油!小老师,加油!小老师,加油!” 当我回到班级位置的时候,李强他们早已冲了过来,几个男生一使劲,一下子把我抬了起来。我们这边的欢闹声惊动了全校师生,连校长大人都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看到我们欢笑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冲我挑起了大拇指。 为了平息有些班级的怨言,大会主席台的领导再三权衡,决定给我们班级一个荣誉奖。同学们欢呼起来,柳絮拉住了我的手:“小老师,你真行呀,谢谢你了。” 随着对同学的越来越多的了解,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无论什么事,不管是多么难的事情,只要是柳絮说的,大家都不再说什么,一味地迁就和宽容她。而她,从不骄横拔扈,对同学真诚善良,在我工作艰难的时候总能帮我做同学的思想工作。我还发现了另一个秘密,每到周六的时候,柳絮总要和班里的同学轮流去医院看他们的班主任。下周一上学的时候,她会委婉地向我提些管理班级的各种建议。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柳絮像个迷一般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我想了解柳絮更多的事情,可是,全班这同学仿佛达成了共识,谁也不向我透露一点点柳絮的事。没有办法,我只能是自己慢慢地观察柳絮,我终于发现了柳絮的与众不同,她的左腿有些跛,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 一天,我给学生们讲白居易的《琵琶行》,当我读到“商人重利轻别离”时,柳絮站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吗?”我按下性子,温和地问柳絮。 “其实琵琶女不必怨声载道,她既然已经嫁给了商人,就应该面对现实。曹操曾说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苦短,为什么不快乐地活着呢?” “对,柳絮,就应该快乐地活着。”李强竟然站了起来,眼睛通红,神情激动。 “对,快乐地活着。我们都要快乐地活着。”李娜也站了起来。一时间,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热烈地讨论起生与死的问题。 我有些生气,这群学生不是给我难堪吗?我在讲白居易的诗,他们怎么讨论起生与死的问题呢?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群有思想有性格的学生,他们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一些看法确实令人刮目相看,用传统的思想束缚他们,只能是适得其反的。我明白了他们原来的班主任是怎样被气病的了。我权衡再三,好,那我就和他们谈谈生与死的问题吧。 我放下了书,挥了挥手,示意同学们先坐下,然后在黑板上写下“生”和“死”两个字,就他们的看法说说我个人的观点: “其实,我不喜欢这两个字,它们是一对反义词,代表着两个世界。人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名利、荣誉、身份、地位等束缚,无忧无虑地自由玩耍。可是,一旦长大成人,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对这些东西的追求也就越来越强烈,有了这些东西,人活着当然是不能快乐了。至于死,我要说,人类最终的归宿是入土为安吧。活着的时候,为了那些所谓的追求而把自己弄得不开心,到死的时候,又能带走什么呢? 我觉得,人活着是一种责任,为人类的繁衍,为社会的发展尽自己的义务。有人说,人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们要给它加一个意义,我认为这句话是对的。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临终的时候,能够平静地不带一点遗憾地走。” “小老师,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希望有一天,能快快乐乐地离开我亲爱的父母、同学和老师,我不在的时候,我希望我的父母也能够快快乐乐地活着,不必因为我的离开而痛不欲生……” “不要再说了,柳絮!” 李强的歇斯底里惊醒了柳絮,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冲李强微微一笑:“放心,我才不会那么快地死呢!” 全班学生都沉默了,有的同学还低下了头。我心里的迷越来越清晰,我不敢肯定什么,但我能明白柳絮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全班同学的心。是她的……我不敢往下想,借着下课的铃声,我挟着书低头向外走,不料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原来是校长。他的眼睛湿润,好像刚哭过一样。他见我盯着他看,语调低沉地告诉我:“柳絮得了骨癌,没有几天的时间了。” 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我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柳絮才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会那么快地结束生命呢?上苍真的是不公平,为什么让这么一个少女的花儿那么快地凋谢呢!我终于懂得了同学们不愿谈论话题。我真是该死,为什么要说那些生呀死的东西呢?我后悔得肠子差点青了。 短暂的实习结束了,那天我带着同学们迎回他们的原班主任后,悄悄地坐上火车返回大学。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李强用自行车载着柳絮来为我送行,柳絮微笑地把醇香花塞到我的怀里。火车开走了,远远地还见柳絮的手里拿着一束丁香花冲我频频挥手。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从阅读室回到宿舍,见桌上躺着一封来自家乡的信。一看到熟悉的字,我的心就无端地跳了起来。我急忙地打开信,一朵柳絮花儿慢慢地飘落,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展开信纸,只有两行刚劲的字:“我们都要快乐地活着。”下面是全班同学的名字,独独地少了柳絮。 信步来到校园,树上的柳絮纷飞,随便地抓住一朵花儿,放到手心里,轻轻地拨动心中的那根不愿触动的琴弦,奏起了一首美丽的音乐,耳边响起的柳絮的话:“快快乐乐地活着。” 柳絮走了,可她的花香仍在,温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如今,我已经做了真正的老师,在三尺讲台上尽情享受着阳光般的信任和尊敬。可每当校园里的柳絮花儿飞扬的时候,我都要睹物思人,暗自忧伤一阵子。但一想到柳絮的快乐,以及她对生活的热爱,我不禁也快乐地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拚命地工作,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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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乐我奔跑 我开心我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