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流浪到隔壁
大摸古眼
一
阿兰下班走到街上,瞥了一眼悬在大楼上空的落日,就感觉这个秋天比自己前面度过的二十五个秋天都特别,但要细细分辨到底那些地方不同,她又困惑了。本来可以像往常那样坐班车回家,回到自己的小小的窝,却一扬头长发一飘,决定步行了。
小城的街道两边种的是阿兰不认识的一种绿化树,和云南的那个小镇种的一模一样,树干上垂下一缕一缕的褐色的须,风一吹便飘飘洒洒。阿兰本不觉得搞清一棵树的名字有多重要,但这时忽然来了兴趣。那叫罗乐的导游解释道,这树原产于什么什么地方,说了好半天,结果阿兰还是没记住它的名字。阿兰从来都叫它胡子树的。她觉得至少这个名字没有重复。
步行回家一般要二十分钟的样子。也就走了不到五分钟吧,她站在十字街口等待红绿灯的转换,一辆黑色轿车吱的一声停在她面前,车窗徐徐摇下,伸出一张脸,说:阿兰,上车,我送你!
东明一边说一边就开了车门。阿兰视线的余光看见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很不自在,甚至有些慌乱,就很冷漠地拒绝:谢谢!
当两头的车子齐唰唰停下的时候,阿兰钻进人流,迅速地通过了斑马线。阿兰知道自己一身黑色的装束在斑斓的人群里依然抢眼,她完全感觉得到从那车窗里放过来的目光的失落。
其实,阿兰明白他是大家都认可的那种成功的男人,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几近完美。可阿兰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他就没有那种爱的感觉,虽然他也追求得温文尔雅而且执着。
这一路上,阿兰边走边想,想起他追她的点点滴滴,要说一点也没动过心,也不是事实,可阿兰觉得,也就只是动动心而已,离海誓山盟的爱情还差十万八千里哩。这样一想,阿兰倒有些同情他了。
透过胡子树的叶子,阿兰看见夕阳把天空调成了绚丽的色彩,仰望落霞照耀的自己那个小窝,阳台上那些花钵里,只有艳黄的菊花绽开着,中间的那一盆兰花悠悠地舒展着五六片叶子,像是古代少女的纤纤素手哩,好像在轻轻的挥手似的。
阿兰目光一扫,发现临近的一家阳台上,不知几时也摆满了花,奇怪,怎么全是兰花,那种米黄色的该是玉兰吧,那种呢,是什么?单是吊兰,好像就有好几种哟。嗯,好像昨天回家都没有看见的嘛。阿兰暗想,真是物以类聚啊,与喜欢兰花的人家作邻居,缘分嘛。
二
阿兰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了,从窗台望去,高楼林立的城市披红挂绿的,俗气得像回乡的打工妹,但那份浓妆艳抹之中似乎又显出一些可爱的天真。她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的时候,听见隔壁响起谭咏麟的那首老歌来了。披着羊皮的狼!好搞笑的名字,可旋律和歌词却是那么的执着而悲怆。她尤其喜欢“我确定这一辈子都会在你身旁,带着火热的心随你到任何地方。你让我痴,让我狂,爱你的嚎叫还在山谷回荡!”
电话响了,阿兰折身到客厅接听。
喂,我是阿兰,嗯,你哪位?
我东明啊,阿兰啊,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啊,出来唱歌吧?我开车来接你吧。
不,我没心情,抱歉啊。。。。。。你们玩吧,谢谢啦!
想起第一次和东明相识,也是在歌厅里。一位朋友过生日,饭后就到歌厅乐一乐。阿兰唱了一首《兰花草》,朋友们掌声雷动大声叫好,嚷着再来一首,阿兰以感冒推脱,这时一位男子接过话筒,唱起了《弯弯的月亮》,嗓音还不错,但有些刻意地模仿刘欢的鼻音。人长得比刘欢帅多了,一米七五的样子,眉宇间透着精致的灵气。朋友们高呼着东明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阿兰才知道他就叫东明。
阿兰喜欢歪在沙发上听音乐。客厅的顶灯是那种朦朦胧胧的黄晕的调子,当初决定租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这灯光的诱惑。萨克斯悠远而迷茫地演奏着《回家》,动情之处让阿兰感到回肠荡气。朦胧的黄光,饱满的音符,一个慵懒的女人沉醉在沙发里,阿兰想,只可惜缺了一个会欣赏的男人。
关心她的朋友,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但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弄得朋友们都骂她冷血,急着教训她要她降低标准。阿兰只是笑笑,嘴角顽皮而幽默地一弯,做出委屈的神情说道:我没什么高标准严要求嘛,我只是想找一个有感觉的男人嘛,这也算高啊?
但此刻,听着萨克斯的《回家》,阿兰寂寞得想流泪。她甚至有些后悔拒绝东明的邀请了。东明有什么不好?朋友们都这样说,三十岁就当上局长了,不抽烟不喝酒,人也帅气,有多少少女追求他哩,他配上你,那真是绝配嘛。
每每听到朋友们对东明的赞扬,阿兰总是说:哟,他这也好,那也好,完全是个三好学生啊!可再好的学生都只是学生,而我阿兰是个成熟的女子嘛。
三
阿兰和朋友们到郊外去吃月饼的那天晚上,当然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们围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望着汤汤河水,望着河水中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月亮,大家欢歌笑语,而阿兰想起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来了。就在来的路上,母亲还打来电话,先问怎么过中秋节,再提醒她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就是她的生日。
阿兰被眼前的如水的月光弄得很郁闷,她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意无意地忽略自己的年龄和生日了,是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老啦,真的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了?父亲总是喜欢这样开她的玩笑,她虽然知道只是一个玩笑,但心里却酸溜溜的。十来岁的时候,她一生气,父亲就笑呵呵的说:阿兰,你看你这伤心的样子嘛,以后谁敢娶你啊!
她独自一人来到水边的时候,感觉到东明也跟了来。
东明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心思那么细腻那么体贴,这一点阿兰没有否认过。尤其是当阿兰站在水气阴寒的岸边,觉得有些冷,不自觉地抱着双臂的时候,他的一件西装便及时地披在了阿兰身上。阿兰没有回头,她知道是东明。
想起父母啦?
嗯。
身后是朋友们的欢笑,脚边有秋虫的啼鸣。一位朋友唱起《虫儿飞》,声音蛮好,但是和这个中秋的夜晚团圆的气氛好像不谐调。阿兰忽然觉得委屈似的,听着想哭,可她不肯哭出声来,只是流着泪。
东明似乎听见了她心中的哭声,温柔地扳过她的双肩,望着她的一双泪眼,说:
阿兰。。。。。。
嗯。
阿兰心跳得厉害,闭了泪水模糊的眼睛,他不知道面前的男人要对她说什么,做什么,眩晕的她可怜地期待着。
你冷吧?回去吧?
阿兰睁开泪眼,看见面前的这个男人变了形似的,不像是东明。
有人大声地问阿兰哪儿去了,该她唱歌了,另一个则小声说东明也不见了。这时,阿兰取下西装还给东明,跑回到朋友中间了。
在回城的路上,阿兰收到一条短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阿兰;我心是明月,照你一万年。是那个叫罗乐的导游。他怎么知道手机号码的,阿兰想不明白。当旅游就要结束的时候,他向她要过号码,但阿兰没有给他嘛。
四
生日这一天,阿兰的心情本来很平常。但从清晨开始,就有朋友给她打电话,说祝她生日快乐,并且询问晚上有什么安排,意思是要借这个机会乐一乐。阿兰没想过办什么生日晚宴什么的,但拗不过大家的一番好意,只得同意了。
短信更是收到了不少,多是大学的一些同学。翻看着那些客套而又温馨的祝福,阿兰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就老了一岁似的。只有那远在云南的导游发来的祝福让她感觉到了别样的不同,他说:你的生日,我的驿站;我的生命,你的慰安。
阿兰奇怪的是,文字的表达和口头的表达怎么会这么的迥异。想起罗乐立在车上一会儿搞笑似的唱歌,一会儿说些庸俗的黄段子,把一车人笑得个人仰马翻。阿兰就觉得他像个喜欢捉弄自己虐待自己的可怜小丑。
个子不高的罗乐长着一双女性似的大眼睛,一张脸圆不圆方不方的,真是天生的喜剧演员。轮到阿兰表演节目了,他做了个很经典的邀请动作,神气严肃地说:请阿兰小姐献丑!一车哄笑,笑得阿兰眼泪都出来了!他不笑,面对大家,仍然扳着一张有些滑稽的脸,很庄重地说:现在有请著名歌唱家阿兰小姐。。。。。。
云南之行,如果没有结束时的难堪,在阿兰那真是一次完美的快乐之旅了。
五
晚宴设在一家酒楼,点什么菜,喝什么酒,这些都是东明一手操办的。
人到齐了,大家入座停当,萨克斯响起,一位少女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吹奏着《回家》。大厅里回荡着悠长的旋律,听得阿兰痴痴地发呆。
人并不多,两桌而已。男人们喝啤酒,女人们喝葡萄酒,都是三十岁上下的人,满屋子都充满了或爽朗或灿烂的笑声,过去一直不喜欢过生日的阿兰这次都特别感动。过去的生日,阿兰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度过。
东明端一杯酒敬她时,脸已经红红的样子,人看去比平时好像精神得多。当然,话也多些了。他绕过桌椅,走到阿兰面前,说:阿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然后不等阿兰出声,便优雅地碰碰阿兰的杯子,一饮而尽。阿兰在手中玻璃杯受到撞击的清脆的声响中,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当她喝下一口暗红色的葡萄酒,酸酸甜甜的液体蕴含着的丝丝涩味便弥漫她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了。
看东明转身离开的背影,阿兰仿佛忽然才发现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西装,领带是什么颜色的呢,阿兰不记得了。
后来就有同事开玩笑,说:阿兰啦,东明大局长对你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啊!经典的郎才女貌!
这样的玩笑过去也有人开过,不算什么,可阿兰今天听来不高兴。嗯,好像阿兰和他好站了什么便宜似的。也许就因为这句玩笑,阿兰在后来的化妆舞会上连跳舞唱歌都没兴趣,耐着性子陪着大家坐着。
六
挑选面具的时候,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阿兰选了一个秦俑的。见朋友不是选小狗小猫,就是蝴蝶飞鸟什么的,阿兰就想笑,觉得这舞会照这样就成了动物园了。
阿兰戴了面具,脱下外套,转动身子,看见穿衣镜里穿枣红色毛衣的自己,胸部丰满,腰部苗条,感觉不错。但这时她就想起《大明宫词》里太平公主与薛绍街头相视一笑的情景来了!薛绍的那张青春而成熟的面孔,太平公主的那种迷离醉人的眼神,让她永远难忘。这时伤心的阿兰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对各方面都优秀的东明老是产生不了那种爱的原因了。
舞会开始,十来个人在近百个平方的舞池里,显得尤其渺小,气氛有些冷清。好在大家都喝了酒,不在意。而且一张面具之下,到底是谁呢,颇有几分值得猜疑的乐趣。
阿兰接受了一头大象的邀请,她知道他是东明。随着他旋转在闪烁的灯光之下,阿兰感觉自己喝下的葡萄酒起作用了,脑子眩晕着,身子竟柔软得有些不争气。她就想像着,人生要是就这样一直不停地眩晕旋转下去该有多好啊。
东明轻轻问道:今天快乐吗?
阿兰调皮地说:不知道。
东明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兰气冲冲地说:你是医生啊?
不等舞曲结束,阿兰便借口身体不舒服回到了座位上。
七
跳舞结束,开始唱歌。
阿兰喜欢唱歌,她觉得唱着歌总比一屋子人无聊地说三道四强得多,至少这些歌词不至于庸俗到让人耳不忍闻的地步。
但有人就拿阿兰和东明开玩笑了,大声地喊东明阿兰,非要他们唱一曲《天仙配》,好在面具之下不辨真假,多事的朋友又只得遵循不揭面具的约定,所以把两个拉上台去,东明是真的东明,而阿兰却是假的阿兰。
台下的阿兰注意到,唱到“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的时候,那台上戴小白兔面具的阿兰还轻佻地搂了一下东明的腰,东明呢,握了她的手做了一个十分蠢笨的比翼动作。
当有人唱起《你知道我在想你吗》,阿兰出去换了一个小白兔面具,端着一杯橙汁摇摇摆摆地踱到东明面前,她碰了碰东明手中的杯子,听得叮的一声响,很干净的声音,似乎又有些脆,脆得像一种心情。
东明,刚才我的歌。。。。。。唱得。。。。。。还好吧?
好啊!要不要我们再唱一曲?
再唱?哈哈哈哈。。。。。。
阿兰留下一串笑声,飘然而去。
阿兰本想就此离开,心情不好嘛,顾不得那么多礼仪啦。谁知这时,大厅里响起《我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来了。阿兰喜欢齐秦的《北方的狼》那份悲怆凄凉,更喜欢谭咏麟的这匹为了爱情甘愿披着羊皮的狼,执着而坚强,痴狂而悲壮。
在歌曲的序曲里,台上男子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话,深情地说道:我把这一首歌献给我们的朋友阿兰,祝她生日快乐!永远年青!永远漂亮!
这是谁呢?狼头面具,黑色衬衣,蓝色牛仔裤,脚下一双白色休闲鞋,个子也就一米七的样子,会是谁呢?
听到“我真的好爱你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为你流浪在戈壁”的时候,阿兰奇怪,怎么把“戈壁”唱成“隔壁”了?问问旁边的朋友,朋友笑了,说:阿兰啦,你耳朵是不是该掏掏了?明明是戈壁嘛,怎么会流浪在隔壁啊!他的普通话很标准的,呃,阿兰,他是谁?
八
阿兰执意拒绝了东明送她回家的请求,独自一人坐了一辆出租。半途中,东明发来短信:阿兰,是不是我哪儿做错了?请你告诉我!
阿兰不理会,一会儿,又来了短信:阿兰,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
阿兰忍不住回了他: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女人,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回到家,阿兰坐在客厅沙发上,端起一杯茶喝的时候,一阵音乐在隔壁响起,正是谭咏麟的《我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的旋律,但接下来,演唱的不是谭咏麟,而且唱到“我真的好爱你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为你流浪在戈壁”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把“戈壁”唱成了“隔壁”,没错,绝对没错,是隔壁,而不是戈壁!
阿兰兴奋得跳起来,她知道那阳台上为什么会摆满那么多兰花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戈壁”唱成“隔壁”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拒绝东明了,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快蹦出来啦!
她激动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虽然努力地克制自己,说服自己,应该冷静应该冷静,但是全身的血液沸腾,好像要燃烧起来了。可怜的阿兰为自己没有足够的理智克制自己的情绪而悲伤地呜呜呜哭泣了。
隔壁的音乐停了好一阵了,阿兰也没注意到,她完全沉浸在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委屈和忧伤之中。
当门铃响起,她腾起身子,跑过去开门。
叫了一声罗乐,阿兰便伏在罗乐的肩膀上哇啦哇啦哭开了,罗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阿兰感觉到自己把二十六年的泪水都流到了罗乐身上心上。。。。。。
这一夜,很快就天亮了。
200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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