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回望之《教堂》 洞箫/文
第一次觉得那教堂有几丝神秘,并因之对它产生了一点敬畏,是在上世纪1986年,那是我离开山乡20年后第二次返乡。那时母亲住在离镇子有六、七里远的山下(参见拙稿《回故乡——山路http://blog.sina.com.cn/u/4015b9c3010002ye>》),门前有片片梯田,屋后有潺潺小溪。春日长闲,继父就说带我们去花坪看溶洞,我们三兄妹自然赞同,于是一行六人(另有箫嫂以及妹夫)翻山去看溶洞。
看溶洞先得上山,然后沿着镇街以北的那道山梁,斜刺里往西攀沿。上着上着,我们就到了高山的云雾中了,回看镇街,房子都成了积木状,那街上的行人,果真就成了蝼蚁。这时我的目光眺望到了镇街以南的一座小山,山上是一片浓郁的青绿,那山顶的建筑物在遮天蔽日的樟树的掩隐下,只看得见房顶的一角。
我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那座小山,活脱是一只向西蹲坐着的雄狮,静静地镇守在山谷中。继父说,就是好风水嘛,不然洋人哪里会看得起。哦——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比利时人会把教堂修在那里,原来这真是一座有名堂的山呢。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远距离的居高临下的看那教堂,其实关于教堂,已是很久远的故事了。
我故乡的这座教堂,据说建成于1850年前后(或许更早些),而当时担此大任的,竟然是来自遥远的欧洲比国人。关于比国,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比利时大侦探波洛,那是从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得知的;另一个就是比利时红魔,那可是风靡欧洲的足球劲旅。除此,比利时对我就分外陌生了。可是陌生的比利时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就算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里都还是羊肠小道,与外面的世界几乎不通音讯。
当年的那些个比利时传教士真是坚韧,在这刀耕火种的穷乡僻壤,难以想象,他们是怎样去完成他们的重任?那个过程一定非常艰难,也一定有着许多催人泪下的故事,以致于这些比国人最后都鹑衣百结,耗尽了光阴。
后来的若干年,比国人没有了,又来的传教士是英国人。我总在想,那些早年建成教堂的比国人是终老异乡了呢?还是在他风烛残年时回归故土?他们的精神令我感佩,为了一种信仰,他们可以颠沛流离、抛家别子,在万里之外餐风饮露,他们是上帝杰出的使者。
看了溶洞回来,我就要去看那教堂,虽然,我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在那教堂进出。
出了镇街往南,也就是二、三里地吧,隔着一道溪沟,就到了教堂的山脚下。那溪沟上新建了一座桥,同我离开时的大石桥不一样,是一座水泥桥。让我惊奇的是,桥头立一石碑,上面大书着“平英桥”三字,“平英”?我有些不解,待看到碑后的文字,我才恍然大悟。
这又是一段令人心酸的历史。
1900年前后,首先是在北方爆发了义和团运动,这场运动,按我们的一些教科书解释,是一场“反帝爱国和反对外国教会侵略势力”的运动。也许在初期的确是这个样子吧,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传教士多了,也必有害群之马。
尽管我故乡这样闭塞,但义和团的飓风也刮了过来,一夜之间,素来谦卑的山民变了脸(这中间必有因某种原因对传教士怀恨在心的人),他们围住了教堂,对那些一向视为神明的教士开始了暴虐。
这实在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一边,是几个讲着鸟语的异乡人,他们惨白的面容和那瘦削的身躯,在寒风里止不住的颤抖;一边,是兴奋着的山民,他们有着必胜的信念。在短暂的争斗里,英国人有的死了,有的伤痕累累。他们不是战士,可是他们何曾料到,有一天,他们会因为莫名其妙的战斗而葬身异域,死在他们谆谆布道的教堂里。
后来,这事闹大了,我故乡那肇事的山民中间,有的人做了替罪羊。清政府抓了几个、杀了几个,这场风波才算平息。这桥头的石碑就是为着纪念那次事件,同时也纪念那被杀的山民,不然,怎么叫“平英桥”呢。
但我品咂着这几个字却有点苦涩,仿佛听到当年那些传教士们凄楚的呻吟声。也许,他们是微笑着闭上眼睛的吧,因为,他们是在为上帝献身。
我故乡的教堂并未由此关闭,那次事件后,又陆续有外国人远渡重洋重来此地,他们带来的,除了耶稣的福音,也还有一些现代的意识。
离教堂不远,有一处四面环山的山坳,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过。教士们相中了这个地方,把它修作了足球场,在我故乡那样的山区,地无三尺平,哪里有踢足球的地方呢?教士们在此踢球,自然也带动了本地的年轻人,在20世纪初的年代里,一处闭塞的山乡,居然可以上演足球,这是许多城市人都不曾经历的事情。
教士们还做过许多善事,抚养过山村的许多弃婴,有没有弃婴被带到国外不得而知,但本地的确有不少人是被教堂养大的,还因之在后来的运动中受到质询。教堂里后来还来了修女,修女可以行医,为我那故乡人驱除了许多疾病和瘟疫。有一个修女我见过,那是文革开始了,她被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拉出来游斗,她的身子很单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拉她游斗的人群里,一定还有她曾经医治过的病人,可她无法医治他们的疯狂。
有关这个修女一定有着许多未知的故事,可惜我不曾去寻访,只听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有北京的亲人来寻找过她,遗憾的是,亲人来了,修女却已走完了她的人生历程,亲人所能见到的,只有那山风里她孤零零的坟茔。
这个修女的故事令我哀伤,她的一生,都给了她的信仰,她是孤单的,又是幸运的,很多山里人,至今还在念叨着她的恩情……
(补记:一、关于教堂,上世纪50年代起就做了我故乡的区政府办公地,我童年时还曾在那教堂的某个房间里小住了一阵。到上世纪90年代末,那教堂腾了出来,现在是恩施州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二、关于“平英桥”碑石,我2002年再度回乡,已不见了那块桥碑,也许,故乡人已有了对历史的反思,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