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纪事

                                           文/冷雪残阳

    （1）

　　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唯一能反映我小时候的只有那几张儿时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镶嵌在一张深红的镜框里。
　　镜框挂在奶奶住的屋里。
　　看到儿时的照片是在我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那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回了趟老家。
　　家乡很贫穷，没有城市的繁华，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高楼大厦，只有死沉沉的寂静和少数几家砖瓦房，还有的是稻草和泥土的气息，这一切对于过早离开农村的我来说既亲切又陌生，亲切的是心里清楚我踏上的是我的家乡土地，陌生的是对于家乡的一切我已经没有多少记忆。
　　望着面前的陌生的人，陌生的房屋，陌生的土地。我只有生疏。
　　在走进村里的时候，一些在街上过往的老人、从田地里归来的或牵着牛或扛着农具的庄稼人和在街上玩耍的孩子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窃窃私语着什么。那是乡下人看城里人的神情。这种神情是熟悉的，就象当初我从农村来到城里时，别人看我的目光，所不同的是那是城里人看乡下人的鄙夷。
　　有人认出了哥哥，叫着他的名字和他打着招呼，然后目光和话语转移到了我身上：这是小宁吧？
　　哥哥给我介绍着对方是谁。而我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只是有些羞涩的点头应和。对方说：象！还象小时候那样害羞，象个闺女似的害羞。
　　进了家门，哥哥在院子里喊了声：奶奶！
　　奶奶在我的印象中是熟悉的，因为城里的家中有奶奶、爷爷的照片，奶奶和爷爷也曾经到过城里小住过些时日，所以我是熟悉的。
　　奶奶、爷爷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
　　奶奶、爷爷对我格外的亲切，是因为我从小就得到奶奶和爷爷的关照、疼爱。
　　家里的一切对离家多年的我来说是新鲜、好奇。进了屋，我一眼便看到了墙上的镜框中的些许照片。
　　照片全都是黑白的。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其中的几张一个胖乎乎、大眼睛的小孩子的照片，我指着那几张照片问奶奶：这是谁啊？这么胖，这么好玩。
　　奶奶和爷爷笑着说：傻小子，那是你小时候呗，你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说完，奶奶和爷爷一阵的感慨：唉！你这一走就是十年，你走的时候啊，才三岁，三岁还不记事那。
　　我？！我小时候怎么这么胖啊？我说。
　　奶奶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就又白又胖，讨人喜欢。村里的人都说一看你就是有福的孩子，那时候啊，家里穷，家里再穷也不能委屈了你，大人们都吃高粱饼子、喝棒子面粥和山药，奶奶和你爷爷就想法设法给你换白面吃，没有肉，隔三差五的在晚上，你妈妈打着手电筒，你哥哥上房去掏鸟给你在炉子里烧了吃。那时候，咱村里的人都迷信不吃鱼，说吃鱼会遭天谴，你妈妈和你哥哥就去河里给你捉泥鳅吃。你小时候啊，家里的人和村里人都特别的喜欢你，东边旺胜奶奶家的儿媳妇家里养蚕，没少给咱家送蚕茧让你吃，家里几个大孩子、小孩子当中也属你小时候最享福，你小时候什么委屈都没受，享福着那。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奶奶让我坐在了她的身边，又说：你小时候啊，别提有多娇气了，遇到个刮风下雨天的，你就躲在屋里不出门。村里的街上象你这么大的孩子满街跑，淘着那，一个个象个泥猴儿似的，就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干干净净的。还有啊，一出太阳你就怕晒，往家跑，整天的躲在个屋里玩。乡邻都说你象个闺女，长大是个有福的人。
　　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疼爱，手爱抚着我的头。
　　那次回到故乡，来家里看我和哥哥的乡邻特别多。每位乡邻到家里串门总不忘夸奖我一番，说我小时候如何长的好看，如今十年没见没有多少变化，还和小时候一样就是不如小时候那么胖了。
　　我和哥哥在回家的那些天里，走亲戚串乡邻，多多少少听到了些我已经没有记忆的事情。

    （2）
　　听奶奶说，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爷爷。
　　这点似乎我还有点模糊的印象，好像那时侯每天晚上我都搂着爷爷睡，爷爷给我讲些他给日本鬼子当劳工的故事和解放军的故事，唯独没有给我讲过鬼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是爷爷不会讲还是爷爷怕讲了会吓着我，那时侯开始在我的脑海里便深深地烙印下对小日本的憎恨和对解放军的崇敬。
　　奶奶似乎很反感爷爷给我讲那些故事。
　　每次奶奶责怪爷爷的时候，爷爷总是嘿嘿一笑也不反驳。我知道爷爷怕奶奶。
　　那时侯我很喜欢每天早晨跟爷爷起早去房后的地里拾牛、羊粪。（奶奶是很反对爷爷带着我去拾粪的，但我愿意去，奶奶拿我没办法。）我不知道爷爷拾那些东西干什么，他拾他的，我玩我的，直到有一天清晨......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和爷爷如往常一样去了房后的地里。
　　爷爷在拾了半筐粪后去地里拣高粱杆，我独自在路边的一棵歪脖树下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不经意的抬头的一瞬间，发现树上吊着一个人，晃来晃去。
　　受到恐怖、惊吓的我大喊大叫着往家跑。
　　回到家我便一病不起。奶奶和爷爷、妈妈及亲人们都急坏了，又是请医生又是埋怨又是着急。
　　后来才知道，上吊的那个人是邻村的一个单身汉。他好心收留了一个自称是从四川逃荒来到这里的女人，那个女人和他过了没几天便拐走了他家中的一些所谓值钱的东西和仅有的钱逃走了，等他发觉后四处追寻，因为找不到那个女人，一时想不开上吊了。
　　自从那件事情后，我不再每天清晨跟爷爷去地里，由此我也对房后的那棵歪脖树产生了无比的恐惧，甚至不敢再去房后的地里。

    （3）
　　四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跟随母亲随军到了爸爸所在的边疆，这一走便是十年，十年里，我没有回过故乡。
　　离开故乡十年了。
　　十年后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感觉到的是故乡的贫穷、落后和乡下人的朴实、善良与忠厚。
　　家乡还没有通电，依然是点着煤油灯，这出乎我的想像、令我感到惊讶。
　　我无法想像没有电的生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回到故乡的当天晚上，奶奶似乎从我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什么，说：咱们这啊穷，不能跟城里比，这里没有电，村里曾经想过要拉电网，可咱村穷，没钱。
　　那你们晚上都干什么啊？没有电怎么看电视啊？我问奶奶。奶奶笑着说：傻孩子，咱们这哪能和城里比啊，看什么电视啊，只有谁家娶媳妇、死人了才会请村里看场电影。
　　娶媳妇请村里人看电影，我可以理解，那死人了伤心还来不及那，干嘛还请村里人看电影啊？我好奇地问奶奶。
　　是答谢村里人，是农村的风俗，都这样。奶奶说。
　　在农村住了几日才发觉，每到傍晚吃过饭，村里人要么串门唠家常，要么三、五一堆地在街上闲聊。
　　奶奶每到这个时候就一个人坐在炕上抽烟。爷爷出去串门。
　　奶奶抽烟抽的很凶，抽的都是廉价的卷烟，或是弄点烟丝自己卷烟抽。
　　我见到奶奶卷烟的时候，很好奇，很想尝试一下卷烟的感觉，尽管我在城里的时候是不吸烟的。
　　奶奶说：小孩子家不要学抽烟，不好，奶奶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不让奶奶吃饭可以，不让抽烟可不行。
　　奶奶这么说，还是教我卷了一支烟。
　　我一边卷烟一边问奶奶：我这次来，我爸爸不是让我给你带来四条“中华”烟吗？为什么奶奶你不抽啊？
　　奶奶说：我抽不惯那烟，还是自己卷的烟抽的顺口。
　　烟卷好后，我抽了一口，又呛又冲，真难受，一阵咳嗽，眼泪都被呛出来了。
　　奶奶笑着说：这烟你小孩子家抽不了的。
　　奶奶抽烟抽的很频繁。
　　奶奶抽烟抽的总咳嗽，这时候我就给奶奶捶背。奶奶笑着说：没事的，奶奶这是老毛病了。我说：那就少抽点。奶奶就又笑，爱抚着我的头。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一起睡的，爷爷和我讲了许许多多小时候我的一些事情。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窗户上，那里有几条壁虎在爬，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总想着它会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爬到我的床上。在城里是很难看到这些小东西的。那一夜我睡的很不踏实，因为总听到奶奶剧烈的咳嗽声，还有老鼠活动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其它不明的声音，眼前总想到爷爷讲的我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也会感到身上有些异样的搔痒。
　　昏昏沉沉、似睡似醒的一个晚上。
　　天，刚刚蒙蒙亮，爷爷轻手轻脚地起床了，我睁开了眼睛：爷爷，你去哪儿？
　　爷爷说：我吵醒你了么？我去挑水。
　　我说：我早醒了。怎么家里没有自来水管吗？
　　爷爷呵呵笑着说：家里哪里有什么自来水啊，吃水是要到井里挑的。
　　哦。这又出乎我的意料。
　　奶奶听到了我和爷爷说话的声音，在隔壁屋里责怪爷爷起床动静大把我吵醒。
　　我不顾爷爷的劝阻，穿衣起床后到奶奶屋里问早。奶奶也已经早早起床了。
　　我执意要和爷爷一起去井里挑水。
　　来到外面，空气中散发着泥土与稻草的农村特有的气息，清新。
　　我对爷爷说：农村的空气真好，城里可没有这么好的空气。
　　水井离家有一段的距离，一路上总能碰上些乡亲主动地和我们亲热地打招呼。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乡下人的热情与真诚、质朴。
　　在井边，我试着打水，却总是打不满。爷爷说，打水要让绳子左右摆摆，让桶放倒好灌满。水灌满了，却提不上来。爷爷笑，说：你没力气，干不了活儿的。
　　我在家的时候，当然没干过活儿，连地我都不扫。
　　我想试着挑水，却直不起腰。爷爷又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过早饭后，我便去了婶子家。婶子和小我七岁的堂妹在家。
　　因为婶子要去地里。我也很想看看庄稼人的田地生活，于是我就和婶子、堂妹到地里去了。
　　婶子在麦地劳作，我和堂妹在地头玩耍。玩耍的时候，我在地头发现了一个井，往里望去发现井中的水里有癞蛤蟆、还有农药瓶等杂物。
　　我问堂妹：这井是做什么用的？
　　堂妹说：是用来浇地的，干活的人们渴了也喝这里的水。
　　啊？！这里有癞蛤蟆还有药瓶子的，这水这么不干净也能喝？！
　　堂妹说：咱们乡下不能和城里比，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没那么多讲究。
　　我有些想吐。
　　太不卫生了。
　　喝这水会死人的。我说。
　　还没有死过人。堂妹说。
　　天哪！这就是贫穷和落后的农村。这就是愚昧的思想。
　　我在乡下没有住很久。因为母亲怕我不习惯农村的生活。因为母亲在家想我了。
　　我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星期就要离开了。
　　奶奶、爷爷有些舍不得我走。
　　奶奶说：有空了就常回来。想奶奶了，就回老家看看奶奶。
　　临走的时候，我哭了。我哭是因为看到奶奶和爷爷掉眼泪了。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走。
　　奶奶说：我谁也不想，就想你。从小奶奶就喜欢你，你招奶奶待见。
　　我忘不了奶奶送我的情景。
　　奶奶一直步行把我送出几里地。
　　奶奶一直步行把我送出村外，上了村外的公路。
　　在我临上车的时候，奶奶说：给你娘带好，有空了就回家看看。
　　我说：奶奶，我想让你到城里住。
　　奶奶说：奶奶喜欢老家，这里是根。奶奶哪也不想去，奶奶住不惯城里。
　　奶奶说：奶奶想你了，就去城里看你。
　　奶奶后来真的去了一次城里，但那已经是那次分别的三年以后的事情了。奶奶去城里的时候，我没见到奶奶，因为那时我已经去了离家很远的边疆当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