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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盲艺人 洞箫/文
数年不见的表兄来家,油然就聊起了童年往事,记得最清的,是那时我们在随州乡下听故事,那远去的岁月,倏地就来到眼前,尤其那个讲故事的盲艺人,我们都还记得他最擅讲的段子以及他那“惊堂木”砰然敲响的神情。
说来,这个盲艺人也真是命运多舛,他叫谢成发,一村老少,都管他“成发、成发”的叫着,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父亲就不在了,但留下的“遗产”——地主成分,却重重压在他们一家的身上。那些年讲成分,凡有运动来了,他母亲、他的兄长都不免要被请去教训教训,而成发,更因为在镇上的茶馆说过书、算过命,被当作封资修的典型,勒令不可乱说乱动。只是因为他是盲人,才免了他陪斗的惩罚。
成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地主呢,说出来真够寒酸,他严格说只是一个脚夫。多少年,他在随州乡下收集草绳,然后贩运到襄阳城里,再从城里贩一些日用百货回去,来回倒倒差价,赚的就是个辛苦钱。捱到快解放时,总算置了几亩薄田,哪知土改划成分,恰恰够了地主的档次。地被分了不说,还被打入了另册,成了灰溜溜的四类分子。
那谢成发幼年时可能还享过几天小地主的福气,可是偏偏染了天花,竟至双目失明。到后家业败了,父亲又郁郁而亡,便成了可怜的人。好在成发的母亲是个能干的女子,还是农村少有的能识得几个字的人。她拉扯大了几子妹不说,还托人收了成发为徒,让成发跟着学说书及替人算命,这行当在当时农村颇受欢迎,被人尊称为说书先生。好在成发自幼聪颖,嗓子又好,未几便成了那一带乡下有名气的角儿。
如果不是文革,成发的小日子应该还是不错的,他那时四乡里说书,换回来的粮食家里吃不完,兜里早晚还有几个零花钱,再熬熬,不定还能谋上一个好媳妇。有传说他说书最红时,就曾有过一个庄户女儿日日为他洗衣弄饭,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可是文革说来就来了,破四旧、立四新,首先就治了这说书人。那时节,可以想象成发的沮丧,一个盲人,没有了糊口的饭碗,叫他如何为生?不惟如此,他家还是那种成分,他本人没被踏上一万只脚已经是万幸了。
但成发又天生是个乐观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还真有点奇遇的感觉,那是我初到乡下的一个夜晚,出了湾子,听到公路边有个女子在唱歌,那声音真可算得是珠圆玉润、嘎崩脆,唱的是“谁不说俺家乡好”,听那歌声,你就仿佛可以看见那女子袅娜的身影。可是,我东望望、西望望,就是找不见那唱歌的人,我循声而去,那歌声竟来自路边的涵管,原来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猫在水泥管子里唱歌。我一步步朝那涵管走进,那歌声竟突兀停住了,一个男声从里面传出来——谁在外面听歌?
我拔脚就跑,心说不得了,女人唱歌,竟有个男人窝在一起。回去向伯父一说,伯父哈哈一笑,说是日鬼的成发,又在闹鬼。我这才明白,那涵管中唱歌的,原来本就是个大男人。
和成发相识,解决了我在乡村的寂寞,知道了成发会说书,更把那小小的村庄视为天堂。你想,在那个年代,读一本普通的书已是不易,而我却能听到《说岳》、《武松》、《大八义》、《小八义》,这真是想都未曾想过的。当然,听说书也还要谨慎从事,万一被有关人士知道那是会酿成祸事的。
在乡间的岁月,我常与成发相伴在田间地头,看他摸索着做些农活,心里充满怜悯(他多少也能挣点工分,但肯定不够他的口粮);而当他摆起说书的架势,那神采飞扬的讲述,又顿使我肃然起敬。那些匡扶正义的英雄豪杰在他的讲述中活灵活现,令我神往不已!
这一幕,算起来,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当年十三、四岁的小哥哥,如今早生华发,所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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