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父亲(三题)
文/空阶露
老爸抹唇膏
我一直很害怕老爸。倒不是因为他是继父，而是他的确脾气夹生，动不动就火山爆发。
老爸一生气盛。到晚年退休在家也不肯赋闲，照样爱管闲事，爱骂人，由于肝火太重，嘴唇裂得就像久旱的四川盆地，一条条血缝与冬日炭火相辉映，煞是叫人惊心。
一日，我、老爸、小妹三人坐成对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老爸裂成重伤的嘴，也听得见他不时伸舌润舔焦灼的声音。我和小妹都揪着心，默默对视着走神的目光。终于，我憋不住了，斟词酌句地说：有一种无色唇膏……我不敢说是化妆品，也不敢说我有，因为，我还记得当年烫发被老爸逼着剪去一个个圈圈的情形。看到小妹鼓励我说下去的眼神，我鼓起勇气，像推销员做药品广告似地说：专治唇裂，而且有特效，爸您试试不?老爸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妹，问：哪儿有卖?小妹见我语塞，赶紧接过话头：我买得有。这回，轮到我以鼓励眼光望着小妹。爸看看小妹丰润玉津的嘴唇，低声嘀咕：你又不裂嘴唇，买它做甚么。小妹一本正经地讨好，说：是专门给您买的。此时此刻，我和小妹都明白老爸并不懂唇膏是什么玩艺儿。于是，小妹放心大胆地拿出来，起初，仍有些谨慎，只见她拿着唇膏虚晃一下，说：我替您抹。老爸自然要矜持，做出讨厌这过分亲昵的举动，说：我自己晓得抹。当他从小妹手上拿过唇膏的一刹那，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噗噗”直跳，我生怕老爸看懂这是女孩子的化妆用品（因为他—再严禁我们化妆），那样就太糟糕了。不但小妹会挨骂，弄不好我也会受牵连。所幸，老爸审查半天，也没看出端倪(商标被小妹撕去了)，看他举手慢慢往嘴唇上涂抹，我才悄悄长吁一口气。
这时，老爸一边抹，一边赞叹：哟呵，挺灵验的，抹上去清凉，润泽，还有一股薄荷香味儿。我和小妹不禁对视一眼。小妹眼里按捺不住得意，而我，却按捺不住一抹酸楚。
作为老爸，家有两个爱美的女儿，又是在如此开放年代，竟不知唇膏乃化妆品，还真拿它当药。同时，他自信自己的言传身教能使儿女们按照父辈的生活模式和愿望固守陈规，这叫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感慨，既替老爸悲哀，又替我们这一代人欣喜。
父亲的冷幽默
严格地说，父亲没有幽默细胞，有的只是刻板严律，中规中矩。如果还要罗列他的缺点，那就要翻词典，有很多贬义词大致上都能跟他沾上边，比如专横独断，锋芒毕露，一意孤行，指手画脚……我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在旁人眼里，我们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简直就是上天安排的一个谬误，正由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姊妹个个身上都打上了“叛逆”的烙印。
如果我说父亲能歌善舞，还能作画，这是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设若不是我们瞧着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秉承了一些艺术细胞，我们又怎么肯相信这是真的？
依我说，父亲最擅长的就是骂人，那简直就是一种思想深刻，言辞犀利，风格冷峻的冷幽默。还记得他那时指着我们几个咬牙切齿地骂：你们几个做事糊涂，冥顽不灵的家伙，当初转世为人之际，也该向阎王打听清楚，问个明白，自己究竟是要做个怎样的人。然而，你们倒好，只听得有人可做，只顾高兴，披张人皮就跑，到了现如今，究竟做聪明人还是做糊涂人也没弄明白……父亲骂起人来抑扬顿挫，实在精神。那时我们小，不懂得体会这话里面的深意，纯粹只顾品味话里的故事情节，一个个倒也怔了，痴了，默神好一阵。此情此景至今深镌脑海之中，经久难忘。
去年的清明节，我回到飘溢着艾蒿香馨的家中。这时，门前的桃树早已开过花，于青枝绿叶丛中坠满了果子。我一看挂果的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锦的样子，同时也希望到秋天能有一树累累硕果。可是听人说，果子挂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节会凋落。我忧心忡忡地对妈说，这满树的果子未必都能成器，雨季和虫害一来，它们怕是要落下很多。我说这话是无心的，可爸在厨房接过话头：落光了才对头，所谓桃李满天下，那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挂在枝头的。爸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只有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时，教了一辈子书的爸妈刚退下来，心里正有许多失意和失落。听了这话，我莞尔一笑，随口问：阿黄呢？阿黄怎么不来接我？阿黄是我们家拴在铁链上长大的一条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要欢蹦着迎接我。妈告诉我阿黄死了。我说为什么？阿黄为什么会死？妈期期艾艾说不出原由，倒是爸一句“阿黄绝食死于桎梏下的青春萌动期”，顿时让我明白阿黄是怎么死的，并且再不便下问，只是默默为阿黄的死感到悲哀。
我当时对于父亲以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感到很意外，我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但可以肯定，父亲到了老来的确多了许多人性化的东西。正是这种人性化的东西加上个性化的思想，让我从父亲深层次的寓意中得到了教益，有了如嚼槟榔的无穷回味。当下，我在内心由衷感叹：真是人如其言，言如其人。
守望父亲
去年冬月，父亲被确诊为脑血栓偏瘫。余下的生命将在床上度过，这对一向自命不凡的父亲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再加上支气管炎严重感染肺部及上呼吸道，父亲一病不起，生命岌岌可危。
我赶到医院看望父亲时，医院已经下了几次病危通知，医生说父亲全靠氧气维持着生命。当我走进病房时，父亲已进入浅度昏迷，妈告诉他我回来了，来看他来了，他居然又清醒过来，可是氧气罩捂住他的嘴，他很艰难地张着嘴，睁大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坐在床头握紧父亲的手，看着他，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完全脱了形，脸颊深陷，颧骨突出，本来就窄的脸只剩一片树叶宽，而且还是一片枯黄的树叶。父亲的下巴露在被子外面，颜色和被子一样苍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巴上长出了胡须，灰白而又杂乱。记忆中父亲是从来没有胡须的，更别说是那样的参差扎眼，我心里充满悲凉，眼泪一忍再忍，但还是忍不住决堤而出……
到了晚上，医院竟然停电，一切医疗设备都用不上。当时，父亲呼吸急促，看样子是痰堵住了气管，我和弟妹们想尽办法无济于事，只好作最坏的打算，我们悄悄背着母亲商量，晚上谁也不能离开父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一定要守在父亲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失去控制地打着颤，手脚完全冰凉。可我又不能当着弟妹们的面哭，我是家里的老大，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从前我跟父亲关系一直不怎么亲密，那是我对父亲有偏见，认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他只是我的继父。长大成人后，我勤于写作，有了一点小小成就，我以为父亲不会关心这个事，平时有了喜悦或失意，总是铁桶一样瞒着父亲。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父亲把我这些年来发表的文章都剪下来，精心收藏在他的笔记本里，那一次，他正好拿出来向人炫耀时被我碰见，我万万没想到他跟别人说：瞧，这是我大女儿写的文章。虽然这件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凌晨四点，父亲再次出现危机。那时我和母亲紧张地听着父亲胸腔发出拉风箱的声音，呼吸也像煮稀饭似地一会儿冒气，一会儿咕嘟。突然，有一阵没听见父亲的喘气声了，而且这种安静持续了十几秒钟，母亲说，你爸好像喘得好点了。不知为什么，我听了这话立即警觉起来，马上俯身去看父亲，谁知父亲这时被一块痰卡住，已经停止了呼吸。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声呼叫医生，然后不顾一切地抱起父亲替他运气捶背，叫弟弟妹妹轮番给他进行人工呼吸，直到再次听到父亲的喘气。四周一片漆黑，估计五更天不到，黎明不知何时降临。黑暗里，我心里一直守着一个意念，那就是“别放手，永远都别放手”。我让弟弟妹妹团团围在父亲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我甚至努力克制悲伤，不让情绪扰乱我的心神，一心一意坚守着“打败病魔，击退死神”的意念。我看着腕上的表，一秒一秒地走着，随着我的心跳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的脖子酸痛。无意中我看见墙上映着我和弟妹们共同抱着父亲的影子，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幅感人的场面，我终于领悟到什么是人间最美好的亲情，所有的激动和感慨都在一刹那涌上心头……
我和弟妹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墙上之所以有我们的影子，那是来电了……
黑暗退去，黎明来临。医生告诉我，父亲挺过了最大的难关，转危为安了。听了这话，我几乎是浑身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激动使我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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