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秋夜
雨,湿湿的冷。 风,在大街小巷不紧不慢的徘徊。 街边的樟木树与石榴树叶七零八落的从枝头上寂寂的往下落,于空中打了两个旋后,在“尘埃落地”的一瞬,又随风湿湿的滑出去许远,然后趔趄了一个翻身,扑楞的似粘在长满青苔的巷边土墙沿。昏昏的路灯开始拉长着那一棵棵高高矮矮的树影与那一片片凋零的黄叶。 小巷行人很少,稀稀疏疏的几个窗户口努力的探出一翦微弱的黄光。 我一边打着冷颤一边抑着连日来的咳嗽,紧了紧单薄的衣服,用脖子倔强的把脑袋架在肩上,向小巷的深处走去。 这是一条明清时就沧桑着的巷子,两旁是青砖的高墙,岁月在墙上斑斑驳驳的留下了许多残缺不全的记忆。墙面到处是青苔和水渍,还有一些枯干的老藤。小巷很深,大白天的,头顶上给人留下的就只是细细的一道天和几棵嶙峋老树参差不一的影子。 咳!咳!我禁不住又咳了几声,那咳嗽声让人觉得仿佛来自久远的过去,带着隋唐五代的“六十四路烟尘”铿锵而来,试图打破小巷的幽谧与闲静,可小巷依旧固执的安宁昏幽着,依旧冷冷的,在今晚的寒风细雨中不声不响。 我有些瑟缩,抬眼看了看天,一线黑黑的茫然。小巷青石板边的墙阙草茎间开始有“吱吱吱”的声响,那是小老鼠的尖牙在悉悉索索的咬噬这个小巷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小巷承载着数不清的苍凉与荣耀,多少年了,寂寂地走在这条小巷,斑斑驳驳的墙面依旧沉默着美丽的落寞与忧伤。 然而,在今夜的寒风冷雨中我却忽然觉得小巷透出许多熟悉的陌生起来:在小巷的深幽处,竟然有一管箫声如诉如泣的在耳畔缈缈回荡。一翦微光处,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似在感伤地将视线越过窗外,遥想着高高大大的隔火墙那边是否会有大片的浅草山坡,那山坡上的火棘林里是否有啼血的夜莺在幽婉的歌唱。 小巷深处顿时弥漫着丁香一般的哀愁,梦一般的味道。 曾听住在小巷龙头井边的一个老人说,这条小巷叫尤家巷。这尤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有数百亩良田,人称谷王。尤家有一千金小姐叫可可,长得温婉绝尘。可可有一头如瀑的长发,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可可在贞德女中读书,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尤家老爷视可可为掌上明珠。当可可十六岁时,尤家老爷便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其亲家是县上一总爷(县上有一巷名为总爷巷,盖因之而名)。然可可却死活不从,只独喜与之从小青梅竹马的长工李树青之子——木然。木然虽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可可每每放假回来就会将自己的课本偷偷拿上教他。木然聪慧异常,禀赋极高,很快对诗书、数术、音韵等样样通晓,更重要的是木然对可可百般呵护。一次,一头小牛犊忽发疯了般四处乱闯,可可从学校放假回来,正于小巷兴高采烈间,小牛犊却直朝可可奔来,所有的人眼睁睁惊呆呆的看着这可怕的一幕,这时只见木然远远的如离箭之弦扑在了可可的前面,牛犊用犄角将木然高高的挑起然后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木然后背血流汩汩,可弯着的腰却死死的护着可可。可可面色苍白,安然无羔,木然却就此断了几节脊梁骨成了终身残疾——驼背。 那年夏天,木然用山中最好的斑竹给可可做了一管箫,在可可生日的那天托人送给了可可,然后木然便与父亲被迫连夜离开了小巷——因为尤家老爷容不了他们父子俩——木然与他父亲从此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可可最后也没有嫁给县上总爷的独子,在一个月光之夜,伴着一管箫声,可可的身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可那缠绵悱恻凄凉的箫声却似乎常常在小巷里缈缈的回荡。 雨,打湿了我的头发。寂寂的走在小巷的深处。绵缈的箫声似乎更加真切。我将眼闭了闭,又睁了睁,然后将头前后左右的连续摇摆了几下,想弄明白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小巷好几处窗户口的微光次第熄了,只有檐牙高琢的那墙面旁的窗户口一翦光亮显得朦胧而实在,那管箫声似乎也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我怔怔的谛听着,忽一擦身而过的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今天可有了个特大新闻,这尤家巷的那个尤家老爷千金的曾外孙女今年竟然回来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竟然还吹得一管好箫。 风,湿冷湿冷的吹。 我彻底怔住了。在这个小巷深处的冬夜,听着小巷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还有那一管箫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