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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嘟嘟爷爷
呜嘟嘟爷爷住在村后的苇柴河边,瘦骨嶙峋的。 没有人叫得出呜嘟嘟爷爷的真实名姓。据说,他是一个方圆百十里有名的人哩!提起民国年间的“盖四县”,老辈人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想当年……”呜嘟嘟爷爷有时候会伸出枯枝般的手,边抚摸面前孩子的脸,边讲述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鼓艺大汇演。每每这个时候,呜嘟嘟爷爷那浑浊的眼眸里就会闪出一丝兴奋的神采。 击鼓竞技如同古时候武场打擂,常常成为诱发故乡年轻人出人头地的契机。谁的锣鼓班子能自始至终踩住阵脚,鼓点不被对手淹没或搅乱,谁就会威风无比,荣宗耀祖。 民国二十年前后,不知是哪位府台大人雅兴大增,联合四个县七七四十九个乡举办鼓艺大汇演。数百支锣鼓班子汇集一处,遍野排列,“冬冬隆冬呛……”鼓声震天。 那时,故乡瓦滩村出场的是以呜嘟嘟爷爷为首的7名棒小伙子,个个腰扎红绸带,赤膊上阵。《老十番》、《莽牛阵》、《羊赶骚》……瓦滩村锣鼓班子一套接着一套,昼夜演奏不重茬。凝神细听,呜嘟嘟爷爷槌下迸发出的鼓点清脆激昂,快慢相间,轻重有致,时而急如雷鸣,时而缓若行云,三天三夜依然稳健有力,滴水不漏。四个县有几支驰名乡里的鼓班子眼见得脸面即将丢尽,相互递个眼色,马上联手合力抗衡。呜嘟嘟爷爷见此情景,大吼一声,一个健步蹿到台前八仙桌上,抄起系在腰间的螺号,一仰脖颈: “呜,嘟嘟,呜嘟嘟——”一串螺号声持续不断响彻云霄。 鼓声停了,锣声停了,一切都被震住了!呜嘟嘟爷爷憋出最后一个“嘟”字,便轰然倒下,裤筒里淋下一股难闻的污物。事后,有人说,呜嘟嘟爷爷一口气吹出了一百零八个“嘟嘟”,楞是折服了所有对手。从此,“呜嘟嘟”爷爷声名大振,也落了个“盖四县”的美誉。 童年时代,我常常偎着呜嘟嘟爷爷,听他讲这段经历。讲到得意处,呜嘟嘟爷爷神采飞扬,我也听得眉飞色舞,乐得手舞足蹈:嘿,呜嘟嘟爷爷真了不起!久而久之,又觉得有些乏味了。上大学以后,我远离家乡,与呜嘟嘟爷爷日渐疏远。偶尔回故里度假,呜嘟嘟爷爷总是冲着我“嘿嘿”地笑笑,要不就说些“有出息了”、“福气啊”之类的话。他或许也觉察出我对那老掉牙的故事早没了兴趣,便不在提起。 去年,我到外地采访,顺路回了一趟故乡。呜嘟嘟爷爷早已行动不便,一见我肩上挎着的相机,老人一面蹒跚地拉住我的手,一面招呼儿孙们取出“妆老衣”,让人帮他穿戴好。“这辈子除了鬼子办‘良民证’那会儿,还没有认真照过一次像呢!” 那天,我的相机里的胶卷偏偏用完了,可又不忍心让老人失望,便装模作样地“拍”了一张。 “好”!那布满老年斑和深浅沟纹的蜡黄脸,泛起了少见的光泽。“不亏待你,我来一套正宗的锣鼓给你听。”呜嘟嘟爷爷说着,抬起僵硬的手臂,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冬、冬、隆、冬、呛……”的鼓点。 那神情,怡然自得;那鼓音,抑扬顿挫。呜嘟嘟爷爷哟,我相信,您的思绪肯定又飞回到了当年。 我心头微微一颤,呜嘟嘟爷爷一生酷爱击鼓,称之为艺术家毫不过份。遗憾的是,这块堆在土层里的璞玉,终究没有被人发现。我暗暗打定注意:呜嘟嘟爷爷,来年春暖花开日,我会来整理您的作品的! 前不久,我再次返回梦萦魂牵的故里,背篼里特意带了几筒胶卷和一部微型收录机。尚未进村,几个认识我的孩童围上来,抢着告诉我:呜嘟嘟爷爷“走了”,还没有赶上过年呢。 闻听此言,我一下子呆住了:“呜嘟嘟爷爷没说啥吗?” “说了,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照片’‘照片’呢!” …… 啊,呜嘟嘟爷爷,我来迟了!呜嘟嘟爷爷哟,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呜嘟嘟爷爷,在民间,您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您又是个实实在在的民间艺术家。放心吧,呜嘟嘟爷爷,我仍然想写写关于您的传记来告慰你,我相信我一定会写出来的。
* 作于198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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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挑灯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