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 早晨。他梦见水,很静,他的形象清晰的浮现在水面上了。 他醒了,阳光在眼前晃动,模模糊糊的,呵,看清了,它投射到帐子的一角,又透过帐子照在墙壁上。很淡。 又有什么异样呢?一切都没有什么,仅仅如此:有时候阳光进来,有时它被乌云遮住,或者说它只能照到乌云的床塌上。乌云不醒,它总在梦中尿炕,尔后窗前大雨倾盆,玻璃上沾满水珠。 那么今天干什么?凭什么起床?好,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之前我不准备动弹。他翻了个身,侧向墙里,仔细想这个问题。“上课,倒是一个不用置疑的理由。”但那是十点,那么这两个小时如何打发呢?他思考得很认真,他总是要学生认真、用心,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听过他的话,那些小家伙。 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解决时间的办法,当然,时间也就这样悄悄溜过去,滑到地板上,变成许多汗渍。 一想到那些学生,他的情绪就糟透了,开始在床上翻滚,有些不耐烦,但又无法摆脱各种想法,各种印象。最近,他的心情愈来愈糟,脾气越来越大,有时侯他发觉自己不是讲课,而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他恨那些表情麻木的家伙,也恨那些喜爱多嘴的家伙,那么班上除了这两样好象并不存在“第三种人”。只有三个女孩(哦不,也许只有一个,也许根本没有)把他当作私下的朋友,而其他的人都怕他,恨他,厌恶他,一想到后者,想到那些可能厌恶他的人,他就感到世事的可悲,对人的彻底绝望。连这么天真的孩子也根本不懂得他的一片善良的心,他是朋友们公认心地最善良的人,虽然他的真正的朋友非常少,而且远在异地。 有时候,学生看见他生气,脸色阴沉,好象在底下悄声议论:“哦,生气啦!”象是在幸灾乐祸,老师生气,他们高兴。他感到所有的学生都串通起来对付他,他们统一了思想,这更加可怕,所有的人都被蒙蔽,都人云亦云,都这么可怕,象狗一样跟在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后面鹦鹉学舌!这太可怕了,他感到这些孩子根本没有希望,最初来时的广交朋友做一个好老师的热情完全熄灭了,梦想破灭了,孩子不是什么希望,而只是一些偏见的跑马场,只是这个正变得越来越庸俗的社会的一块小小的缩影板,而且更甚可怕,他们不懂传统,并且也丧失未来,他们拒斥、乃至调侃一切神圣的、美好的事物,那天他在班上问: “同学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生活中什么是美好的?” “吃饭,钱…睡觉…” 答案就这些,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又问:“那么我们再设想一下,猪会认为什么是最美好的?…吃和睡,对,很聪明的孩子,那么,我们跟猪有什么区别呢?” “读书…写字…” “要知道,我们也可以把猪整齐地安置在教室里,书本前……” 大致如此,这些孩子,他们的前途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会继承一大笔财产,因为他们的父辈正在创业,正在积聚财富,不顾一切。但他们拿着父辈的财富将干下什么?难道脏钱注定买佬脏货物,清洁的钱币… 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可能从这些孩子身上获取灵感。一天又一天他渐渐地厌倦去教室,恨自己的怯弱,没有勇气彻底摆脱这个不大不小的罗网。每个人为自己设置的罗网,每个人都想而又不愿挣脱的罗网,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罗网,每个人都为找不到罗网而惶惶不安…这就是它们邪恶的魅力,任何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每个人都以为罗网穿了以后自己肯定是死,其实却恰恰相反,他们没有勇气达到这新生… 今天该以一种什么形象在教室里出现?他为此苦恼,新衣服显得笨拙,旧衣服显得秽气,很难把握住自己。他安慰着自己,用不着跟孩子们当真,只要想一想这一切都会过去,他们没有我也能生活,甚至活得更好。他的心里平静了一些,希望给出一个宽宏大量的笑容。他扯动脸上的肌肉,不象笑,根本就不快乐,没有理由支配快乐神筋,只能象平时遇见熟人一样:挤出一丝难看的假笑,那就是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了。但他每次都来不及考虑这一行为的长远后果,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微笑而被校长厌恶,乃至于要辞退他呢,这是后话。 此刻他想到了古代的皇帝,早晨醒来,不知道宫廷上下乃至四海之内有多少人颤颤惊,等待有关自己的消息,而这要取决于皇帝昨晚的性生活是否快意,身体恢复得如何,以及洗脸水的温热程度是否适宜,太监梳的头型是否得体…总之一切的一切,起床是麻烦的,因为新的一天不是那么容易到来的,到来了,就该好好想一想应如何对付,要把每一天都充充实实地对付过去,皇帝的脾气是很小的,但是他杀人不用刀,只用皱一皱眉,然后朱笔轻轻一点,一切都在于他经意不经意。因此,每天皇帝梳洗毕,开始一天的最人道最温柔的杀。怪不得威仪无比,因此人在起床前的心情是顶顶重要的,应该学会调理。 这样,在把被卧蹬开之前,他以决定给孩子们一副平静的慈祥的脸孔了。 二、醉 他现有的酒量是很小的,而且懂得节制,极少饮酒过量:因为他痛苦的尝过那滋味,当时曾发誓再不触犯自己的胃,而且作为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满嘴的酒气带着醉态在讲台上是万万不可的。 但这一回,他确乎有些醉了。 中午下课以后,他上街买了点空心菜,一把一元五角大概两斤,回来他就把这些都炒在锅里了,完了才知道这菜收缩性极小,竟还有满满一大碟,于是他拿出前几天剩下的多半瓶“二锅头”,打算就着酒把菜送下去,他不想浪费粮食,他总警告自己:农民的孩子不能糟蹋一粒粮食。他也喜欢那种酒的香味,那是北京最好的酒,他想北京,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恋人分布在各处的城市,他怀念那里的一切,因此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留心搜集一切与北京有关的一切,虽然这少得可怜。 他咽一口菜,就半口酒,香喷喷的,热辣辣的下肚里去,有一种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忧伤的感觉,总之很灼热,象电光在体内猛烈一闪。渐渐地,他无法停住,把酒碗送到唇边几乎成为一种习惯。咂一口也成为机械的动作。他有些模糊,浑身有一股子钢绳一般剧烈扭动的劲头。 其实,他也没醉,而是我让他醉的,我说他醉了,他就不能不醉,人物嘛,只不过是我笔下的木偶罢了,我让他喝酒,他就一口接一口地喝了,就好象他真地喜欢那种苦涩的味道,跟个个儿似的,我最看不起装模做样的人。其实我这人有一种骨子里带来的平等思想,从不想到支使别人去干什么,总是平等商量的口气,即使是对自己温顺的妻子。虽然这样,那么我支使我的木偶总不会有人反感的吧,因为我感觉到他的心很苦,他不得不醉一回,把心底的话都倒出来,他太过于内向,不习惯于倾诉,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倾诉,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他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只有我这个唯一的亲人,但我对他并不客气。他有那么多缺点:阴沉,孤僻,固执己见,不善交际,不会说话,懒惰,办事也有头无尾,有这些倒还罢了,加上他还是个直性子,而且愤世嫉俗。 有一次他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你这种人生性怯弱,不敢去追求女人,然后就自己编诠故事过过干瘾。” 他这么说话简直要把我的魂魄都揭掉,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呢,不给人护着点伤疤不说,还偏得揭开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醉了。他浑身软绵绵的,又象有使不完的劲,颤悠悠地站起身子,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象水银,晃动个不停,这时侯他知道该往哪里走,摇摇晃晃,甩着胳膊迈出了院门。“酒醉心里明”他口中念了这么一句,认真地扪心自问,自己还是明白的,好象有很多话要说,现在他不拘谨了,他的大脑有点守不住的劲头儿,但是他找不到一个听者。 “嗯,这倒不错”他喃喃自语,他的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笑容,会心的一笑,同时显得凄然。“我没有朋友,谁他妈的也别想做我的朋友,爱我也不行,北京,去他的吧,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一个不势利。今天在路上,没有一个学生理我,她们就象没见到我一样。所有的熟人中只有他一人对我露出真诚的微笑,但是我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声,我必须坚强。我现在厌恶所有的人,我对人类绝望,总有一天,他也会对我收回笑容,而跟他们一样对我视而不见,或干脆用蔑视的眼光看我,然后偷偷地在背后议价我,用庸俗不堪的嘲笑声送走我。我不需要你们,拒绝来自你们的任何东西。” 在拒绝了生活中的一一切之后,他心中感到一种痛切而又恶毒的快意。 你们带来的只有毁灭,美,善,真, 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你们都毁灭了,现在我将不惊异于你们起初竟然对美发生了兴趣,原来不过就是想毁灭它而已,好了,现在的这一点疑虑终于消除了,好象可以下一个结论了。但接下去的又是什么呢?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新鲜东西,秉性特异的人不为大多数人理解,内心善良者受到岐视,狠毒的人耀武扬威,大多数人赶着一个接一个的潮头如苍蝇逐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这个世界简直空空如也,或者说只有一肚子苍蝇,偶尔夹杂着一只萤火虫,但被臭气薰得喘不过气来,发不出萤光。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上几个行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都绕过他走路,他对这一切不屑一顾,拐了弯,直上山岗,他觉得腿上有使不完的劲,今天应该去登更高更远的山,人只要能精力充沛该有多好啊。 人在登山的时侯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总觉得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山那边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呼唤着,使你无法停步,欲罢不能,谁也不想半途而返。仔细一想,实际上就是想站在山顶眺望远方以及自己的家园的永恒欲望在作怪,人的心性自存高远,总想着有一天摆脱束缚,飞向远方。因为身处束缚捆绑之中,在不闻人间烟火味的静虚山顶反观自己的生活,也许能领悟一些什么,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自我,获得难得的启示,把思想对生活的理解推进到一个新的层次。 人的一生不就跟爬山一样吗?他想着,已渐进山顶了,翻过了那座水塔,眼前豁然开朗。他喜欢在这里眺望烟雾迷朦的远方,极少的时候雨后天晴,远处的山峦显出清晰的缓缓起伏的轮廓,那时心情也明净极了,与自然融为一体。是啊,人生就是登山的过程。人被放置在路上,眼前是一座高山,此外别无他途,这是注定的命运,无法选择。但每个人可以选择不同的上山路径。当然中间也有人半途而返,或跌落悬崖。多数人缓慢地行走在路上,心底总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呼唤着,想看一看山顶和山那边景色的欲望使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但预先知到路途遥远,也会变得不慌不忙,一直往前,直达山顶,自己的生命也将在那里消失,那么到山顶又怎样呢?回望来路,沿途的景物,每一个日子历历呈现,一生最美的时光都耗在登山的路途上。 他现在站在山顶,向四面眺望,远处的雾霭一片迷茫,也象他的思绪一样不清晰,而且正在浸入暗沉沉的波涛,他理不清一个头绪。每天从繁忙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一会儿是必要的,就象机器里的齿轮也需要冷却、上油一样。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生命,而不是一架机器。小小的山顶虽然离地面仅有百米,但已经足够把他同世界的尘雾与扰嚷隔开,现在他仰头,可以直接对着上苍,他四顾,眼光可以越过一切直达地平线,而不是给人巨大压抑的高大而沉重的楼房。这些钢筋水泥屋剥夺了人的生机。 最好的人应该是住在大地上,树木和草地做房子和床铺。他想起了草原上的人们,蒙古包是天空的象征,他们的床榻就是草地,草原上的新娘用鲜花铺满新房,那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啊。 在山顶上,他感到惬意,任思绪自由飞翔,他可以对着远处发愣发呆,直到月亮高升起。有时候,他爬到山顶后,兴奋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失望,甚至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本来他希望这座山高一点,再高一点,他要把这一过程无限延长,因为这已是生活中仅存的快乐了,他不想让这快乐过早地结束,于是减缓爬升的速度,有时沿着山腰去追逐蝴蝶,或到林木茂密处采一朵小花。但是,这都无济于事,山实在太矮了,到了,完了,围着山顶上的方寸之地走一圈。如果有年轻女性,他就默默地坐在离她们较近的地方,静静地倾听来自彼方的少女的芳馨。他热爱美丽的女性,那实在是上帝的杰作。至现在接触过的人中,他爱过的女人很少,但在很多偶然的场合,会遇到多少令人++的姑娘啊,但都象电光,一晃而逝,无缘相识,女性跟贫困是无缘的,她们是享受的动物,饥饿和害冷及焦心会把动人的美摧残殆尽。他渴望爱情,但也清楚,自己不能花太多的时间。他会恋爱一生,他想自己会这样的,一生都在爱情中度过,死时身边躺着心爱的女人。有时候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向碧空里飞去,为什么就没有路呢?没有云梯,上帝不让人窥见天国的生活。最后的路程只能靠心灵了,没有路可走,只能在心中开辟一条达到天国的路径,神会帮助这样的人吗?不用了,完全靠自己了,徐江说过,挺住,挺住就是胜利。 无论如何,归途都有是伤心之旅,就象一个人想逃离生活安置的罗网,但是又一次失败了,象囚犯越狱后又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牢房,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生活方式,这个世界真是单调到了令人不能受的地步。 他不想回家,他没有家,两个人一屋,没有隐私,一览无余,跟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怎能叫做家呢,何况双方找不到一个共同的话题。要求又有什么用呢,学校有房空着,校长说:“年轻人没吃过苦,就不会懂得生活的甜。”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年龄也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象勋章,苍苍白发总是多精确的思想闪现着精华,年轻人永远不被当作平等的人,这样的社会怎么会有生命力呢,这从某一点就可以看出来:力量强大的年轻人居然无人反抗,无法为自己争取到哪怕是一点平等的权力:居住平等权。一个老年教师有资格住两室一厅,而现在四个青年教师才能住相同面积的房子,而他们的年龄是老教师的两倍。而且,也许谁也没有想过:老教师还能服务四、五年,而青年教师能服务三、四十年。学校里住着一群算术盲,画画的是色盲,弹钢琴的是乐盲,搞研究的是科学盲……这都不足为奇,司空见惯了。 而且他的室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宁愿跟死者同住一屋,也不愿跟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分享自己的心灵,有一次当他从山顶回到家的时候,在门外听到话语声,就放慢了脚步,说的是他,他不禁一楞:“这家伙怪得很,每天晚饭后去爬山,不知道干嘛呢。” 这种明目张胆的干涉者居然面无愧色,好象自己品行端正值得骄傲一样,在他进屋时也还没有停止喋喋不休,竟然问他:“你为什么在厨房刷牙而不在洗手间?怪里怪气的。”他没有理他,他觉得这个人无聊透了,没有任何趣味。当他坐在桌前开亮台灯翻开一本接着以前的记号阅读下去的时候,那人在自己那一部分开动了收音机,而且音量明显地干扰了读书的人,有一股热血涌进颅内,他感到自己快忍耐不下去了,他直想冲过去狠狠地教训他一拳,但最终还是心平气和地请他调低音量。虽然这样,他的心仍然烦躁不安,从山顶获得的愉快轻松的心境被这家伙击得粉碎了,一切好的优秀的东西都是这么脆弱不堪,一想到这个,他就感到自己没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但一天又一天,愤怒在积聚,又到山顶消散,循环往复,日子一天天对付过去。但他在课堂上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耐力越来越差,越来越容易为一个学生听课发呆之类的小事发火,有一次,那个成绩不错的女孩问他:“老师您的作业是不是多了点。”他没有作声,但她马上改口了:“老师您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说着玩的。”而老天作证,他当时确定并不生气,因为那是可爱的女孩子,生一个天使的气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但他当时脸色一定很难看,要不怎么把她吓成那样? 时间长了以后,他也习惯于这种混乱与吵闹了,他尽量为自己寻到宁静,读书,并且每天坚持写作,把散步途中获得的思绪组织成文字。他已经学会忘记另一个人的存在,把一切杂音当成知了的声音,他也不准备把那个人当做人了,因为不具备人的尊严的人是不配的。而这样的人也在从事着神圣的职业,甚至比他更受欢迎,更得领导的赞赏。 以至于有一天当那人又一次对同学议论他时他保持了心地的平静。 “他妈的整天坐在那里读读读…” 他心里淡然一笑,继续读自己心爱的书。 他从那里获得鼓励,相对于吃饭来说,那是一种更加重要的不可缺少的营养,如果有一天非要他在米饭和诗歌之一间选择,那他只能选择诗,选择死亡,总比丢弃诗歌要好很多,因活着已经不能没有诗了,诗本来已经丢失殆尽,被染上灰尘,被伪诗涂脂上污迹。 +++的话时常响在耳边: “吟唱诗歌不会徒劳无功!” 每当孤寂之时,自卑之时他就在心里默颂这句话,这朴素的言辞里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他觉得正是在这里希望在闪光,是啊,正象他最崇敬的一个老师所说的: “生活中没有了诗,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诗的历史可与人类同步。这期间,多少东西消散无迹,然而诗歌永存。”这是因为它传递了古今相通的那个迷梦……“ 那个迷梦…… 那个迷梦…… 那个迷梦…… …… 回到家,他没有注意到什么,神经在酒精的作用下总是容易忽略很多东西,他急匆匆地到水房冲了冲脚,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了。 他睡得很香,除了中途起来撒尿,之后,他的睡意更浓了,舒舒服服地抱着被子一直睡到天明呢。 三、 爱 他曾有过光彩夺目的青春,但现在已经过了开花的年龄,忙忙碌碌中如梦初醒之时才发现自己忘了结果,把这个给耽误了。 他有过几个女孩,但是又一一离他而去了,现在他心如死灰,不再相信爱情,女人的心是多变的。他渴望爱,但是又对女人死心,因此时常自相矛盾,处境更加尴尬。 他梦见一片水,很静,而且水面洁净,他看见自己清晰地浮现到水面上来,他睡了,象是从灵魂遥远和施行中迅速地返回到生活水中来,最后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冲锋,那么人的灵魂有没有可能找错躯体,他想着,也许某一天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人,或者要是灵魂急匆匆归来找错了家门,误入了一本书、一盏灯、亦或是一片树叶的内心?是啊,这样是危险的,睡眠是危险的,每天都是一次探险,每天都有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夜晚灵魂去往事中探险,想从昔日的血迹干去刀剑生锈的战场捡回一点什么,但是照例一无所获,过去已经不存在了,象玻璃碎片,没有任何作用。白天肉体到人机器堆里去探险,每一次穿插越马路看见日落都是九死一生。回到家里,惊魂甫定,觉得自己的和灵魂都有已脆弱、衰老,力量不够,有待延伸,于是想到做爱,想到著作——灵魂跟理想做爱,想收获一些什么,保存自己的生命,或挽回自己彻底失败的命运。 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心好象也随着青草的萌生而发芽了,他跑到野外去,每天早晚,兴高采烈,跟阳光一起呼吸,时常从外面带回含苞欲放的花枝,同事们早就废除了这样的风俗,好象忘了还有什么春天,塑料花在那里鲜艳地吐放。把花枝插在洗净的咸菜玻璃瓶里,于是饱含阳光和露珠的花叶把生活照亮了,于是屋子里的贫困也被发现了,他的生活日用品简陋得可怜,一盒香皂,一把一元钱买的剃须刀,一只台灯,一台最小的飞利普收录机,一个磁化茶杯,一只小不锈钢饭盒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公用办公桌和一架高低床——他的栖身之地。长期以来他习惯了一种简单明快的生活,他讨厌烦杂,而过滤掉了许多细节,连一个普通人生活的很多乐趣都有滤去了。当然保存了一些最必须的:音乐啦、书籍啦、散步啦、洗澡啦、、、这些都是在这简陋的物品的宽厚的许可范围之内。 眼下他还是不想做多少补充,屋里既然有了鲜花,一切就都要求清洁明净,他经常扫地,清除落叶和灰尘,让院子里洒满阳光,打开窗子让清鲜空气进来,揭掉了破烂的遮雨布顶,让碧绿的新枝伸得进窗子。也象是为月亮规定了话框,他努力把被子床单浆洗干净,折叠整齐 ,床单用一把毛刷时时打扫,也擦去台灯和录音机上的浮尘。一切完毕,他坐在桌前,欣喜地打开书本,文字清晰,纸张洁净,象是在肯定他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气氛。有时候觉得自己将会这样度过一生,又满足,又不安份,未来,每个人都期盼着改变眼下和情形,今天是好,但明天更好,这样人活得才有精神。 有时阅读到半夜,怎么也睡不去特别兴奋,他觉得这样睡去是浪费,生命中最美好和时光却让他无知无识地睡,实在是太不甘心,他一会跑到院子外,人们都歇息了,只有路灯在远处微风放光明,一片寂静,他喜欢黑夜,哪怕没有月色,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望一会儿,望望天空,和周围黑黝黝的树影,夜晚,一切扰嚷都平息下来,一切欲望都找到了出路或被睡意平息,因此夜晚人容易回到自身,但多数人都睡了,能够这么想的人也是幸福的,夜晚也是让灵魂得以安宁的家园之一。 但哪个姑娘会喜欢一个简朴的男子或者说贫穷的男人呢?这是事实,作为低工薪阶层,他对自己的景况、在社会中的经济地位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也许不必为此而担心,一切婚姻都有是命里注定,如果上帝不来干预…… 一个学期将尽,现在每一次去上课,他都特别用心,认真备课,耐心讲解,以及批改学生的练习薄。活泼可爱的学生们就要奔向社会,散布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潜入到拥挤的人群,就好象把一百粒米撒入粮仓,也许从此将销声匿迹,再也无法相见,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毫无办法,有些人你永远无缘相见,相识;有些人你们相遇相识但很快又分开,留下闪光的往事如过眼烟云。一切都是机缘,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就象你每天上下班都走老路,但有一天你突发奇想,想变一变路程,穿越一条条陌生的街巷,你又遇见一些新的脸孔,有一个姣好的面容对你微笑,这一点也是上天注定。 分别的时日正在临近,每一次下课回家他都感到自己象有什么丢失了,检查一遍讲义夹,什么都在,他发现自己对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居然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那一天越来越近,他的心开始被什么刺得疼痛,象要被摘去一样,那样的话他倒会快意,现在是无法排遣的苦痛。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在跟过去告别,跟生活告别,跟一切告别、、、 他们甚至还不熟识呢,就要分别了。谁也不会记住他这个年轻的、长相平平的小老师。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因为一个人如果不留在他人的心里他就不存在,象一株小草自生自灭,死了也无人知道,永远从人世间消失,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呢,而且是万劫不复,永无复活的希望。因为人的生命终止之后还可以在亲友的心中绵延,在阅读他的著作的人心中绵延。而他是太不起眼了,可以说是来到世间尚未引起父母之外的其他人的注意力,而且在众兄弟中他也是最不起眼的。幼小的时候他就感到了一种轻视。 这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到学生中间,有学生向他请教问题,他解答了,又有个小女孩忽然问他一句:“老师,您假期有什么打算。” “有个朋友来信约我沿长江采访,不过我还没有确定去不去。”他如实地作答。 “学校组织到张家界去旅游,您去吗?” ……接着就上课了,他丢下一个含含糊糊的回答,就大步走回讲台上。 这件事很快就被从脑中不断涌过的语法规则之类的东西给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不到这天下课之后,有个女生从背后赶上他,就是刚才那个女孩,轻轻地喘着气。 “你有什么事吗?” “假期我想邀请您一起去旅游,我和最亲近的几个朋友,行吗?”她的声音平静而又肯定,眼睛直视着他。 “嗯……去哪儿?”他想争取一下时间考虑如何应付,不希望自己显得优柔寡断。 当他听到北京时的时候答应了她,他心肠软,不想轻易拒绝一种请求,而且他被人请求的时候是不多的,他有时候作出肯定的答复都是毫无准的,只是在心里稍稍权衡一下,鼓一下勇气就上了,他觉得自己特别轻快,灵巧,能够随时出击胜任一件许多人不能想象的重担。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简直跟许多人相处毕竟是麻烦的,他不想把生活弄得这么复杂,他非常清楚自己缺乏跟人交往的才能,只能跟一个女孩,这样才可能打开心灵,无拘无束,两个人能够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三个人则互相成为刀子,把世界分割得支离破碎,把一个人分成几瓣。 因为有过这件事,最后几天他已不再痛苦,而是为另外一件颇费思索的事所代替,他感到生活神妙,随时都在发生着变化,而一会儿之前,这里还是死水一团。 五、三年后…… 转眼三年已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子,也就跟说一句话那么容易,真的。 马路边卡拉OK厅的音响里大声唱着:“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 天已经黑下来,其实谁也没有受伤,人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家。他的头有些闷,这个晚上又是什么事都完成不了啦。近两年来他总是头痛,有时是由眼睛的极度疲劳诱发,有时是连续深入地思考一个问题,所致,因为着急因为发怒也使他陷入困境。头痛往往在傍晚发生,痛得他不得不放弃书本,放弃写作到户外散步,以便休息耳目。隐隐的头痛往往会持续两三天,一点都不能性急,他必须等精神完全恢复时才能开始接触书本,而且一开始得相当谨慎。几年下来,他已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似乎布满伤痕。 谁都没有受伤,可他还是担心。 担心在这不痛不痒的生活中魔灭了最后一点儿火星。 跟孩子们相处常常使他悲喜交加。 短短几年里以经送走了多少学生啊!三百多个,还有许多没在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的人。一批走了,新的一批又聚拢来,教室里永远是满满敦敦的。又是一张张充满好奇和活力的面孔,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正处在转变期的年龄嗓音,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睛。校园里青草年年返绿,似乎只有墙壁悄悄被风雨剥饰,还存一个他,在一次次迎来送往的风尘中,眼角悄悄爬上了鱼尾纹。 年近三十,他依然是孑然一身,我是说,周围甚至连一个理解他的人都不曾有。 总以为过去的那些面孔就么永远走开啦,可谁知却并不是这样。那天科里清理旧书报,有人从柜子底层翻出了一大摞练习本,打开来,多么熟悉的字迹呀,这是他自己给孩子们的作文加的批注,只要读一读那些名字,就让他禁不住心惊。这就是时光,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却被他们带走了,他就象一片被淘走了金粒的泥沙被人抛弃在原地。 昨天下午从街上回来,骑车到学校门口,竟又意外地碰到了瓦娜,她大概是放学回家,车后还带着一个女孩子。她笑得那样开心,一定是因为看见了他。他明白这一点,但也并不放在心上。他把这当作一个不成熟的女孩子对他的特殊珍重。他所能做的也仅是回报以一声亲切的问候,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进。 这是他仅有的两三个让他回想起来感到甜蜜的学生之一。可惜她患有哮喘病,那时候就很少上课,见面的次数不多,如今毕业了,交往就几乎断绝了。但不知怎么,他每天也只是上上课,按部就班,并无对谁特殊优待,跟瓦娜也仅是在一次放学在灰尘滚滚的教室里有过一次漫不经心的交谈,而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位老师产生了绝对的好感。而且所有这些,他都没有觉察到,而是通过别人之口传到了他的耳中,当时真令他啧啧称奇。因为他明白自己是多么其貌不扬,而且讲课也并无独特之处,只是较为注重言谈的真实性而已。也许她就是喜欢这一点真实?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遇见瓦娜的情景。那是春节过后的一天,他到南秀村去看望一个朋友。出来到路口取车,没想就碰见了她。瓦娜跟在她母亲正要出门,她最先认出了他,他抬头时也呆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都无法相信自己了,嘴里喃喃地自语着:“宋老师……宋老师……”以经有整整半年没有音信啦,如今,却意外地邂逅了。于是上前握手,随便交谈几句,也就足够了,他不敢奢侈,过分地享受这种相遇和交谈的快乐并无必要。于是再见,瓦娜边走边还回头喃喃着。 这些回忆是珍贵的,或多或少对他构成一种鼓舞,这说明他付出的全部心血最终并不曾付之东流,而是稍稍有一丝回报,而这一星半点的也就足够安慰他的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