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探古杨

盛夏七月，骄阳似火，万木葱笼。背起行囊，乘了中巴车，一路翻山越岭，我去探望一株生长于元朝的古杨。

车在太行山的沟沟壑壑里颠簸摇晃，叠嶂连绵的群峰，于生长的季节，蓬勃出了生命的旺盛。沿路两旁的玉米青纱帐，早已都喜盈盈地在怀中抱上了婴儿。碧绿如毯的山坡上，时见牧童和黄牛在悠闲地徜徉。山风悠悠，吹来了大自然特有的清香气息。

我当跨越山重水覆，终于来到了位于阳泉市郊区苏家泉村口，见到了伫立在此的这棵七百多年的古杨时，心中充满的是怎样的一种感动！

但见古杨苍老郁翁，遮天蔽日。在赤日炎炎的盛夏里，摇曳着碧绿舒心的苍翠，那一把撑在天地间的巨大绿伞，给我心灵以深深地震撼。澌然灵动的叶片，在阳光下聚成了团团簇簇的绿云，将湛蓝的天空，剪为了条条缕缕零星的碎片。粗壮的树身，要用四位大汉伸臂才可合抱，斑斑驳驳龟裂的树皮，暴突着时间老人赠与的岁月春秋。我伸手轻轻地抚摸，竟感到它像岩雕的花墙般坚硬。几丈高的枝杈上，有许多的鸟儿筑巢居家，唧唧喳喳地在鸣柳唱月，此起彼伏的声音，真让我疑心自己是否置身在了鸟的王国。      

一条千年的土路，从古杨的脚下蜿蜒着伸向了西北，伸向了漂漂渺渺的太行山深处。有风在耳边轻轻地索绕，似在向我呢喃着古杨七百年来历史的云烟和风尘……

七百年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详考,也没有人去猜想，是谁将古杨种植在这个小山村的村口。在岁月的默默流失间，一棵从来没有人在意的平凡小树，在这儿承受了多少阳光和雨露的抚爱，承受了多少风霜雨雪的侵袭，在太行山鼓起的这个小山脊上，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寂的小山村，竟郁郁葱葱着长成了这样一棵参天的大树，一片壮烈的风景。

我向一位路过的村人打听古杨的过去，这是一位已七十八岁的老人。但他的身体非常地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正肩扛着锄头要去田里干活。见我问他，他便放下锄头，充满感情地和我拉扯起这棵古杨的历史。这棵老杨树准确生长年限的记录，是他们前些年根据地下挖出的一块碑石上作的记载。而它生长的地方，是周围几十里地方的最高点。站在这儿，就可俯视到不远处千百年来滚滚流向东方的温河。在七百个春秋里，古杨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听他的父亲对他讲，义和团的将领们曾在它的脚下休息过。而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日寇野蛮侵华期间，古杨对村民们的重要。那时由于这儿的地势最高，民兵们便日夜轮流在这儿站岗放哨，只要望见日本鬼子进村，就立即敲响古杨枝叉间悬挂着的一口大钟，洪亮的钟声立即会让人们进入备战的状态，为此，总让日本鬼子的扫荡每次落空。日本鬼子曾几次恼怒着用刀砍和火烧，但它最终还是艰难地活了下来。

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乌云压顶、狂风骤起，蛇行的闪电像一把利剑，无情地将古杨的躯体劈为了两半。肆意的雷火，从树底直冲而起，烧掠了树冠，烧空了树干，烧毁了七百年来生长的绿色生命……

看着焦黑的树桩，人们叹息着说古杨不会再有救了。然而，谁料想一场绿色的夏雨之后，古杨竟然又死而复生，在它焦枯的树桩上，竟又重新长出了新的枝芽，枝芽上又绽出了精灵般绿色的眼睛。只几年间，古杨就顽强不屈地又长成了一颗高矗云天的大树，长成了黄土高原上一面呼风唤雨的绿色旗帜。

人们惊奇了，说古杨一定是棵神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便有乡人在树身烧空的洞里垫了土，栽了一棵约两米高的松树。没想它竟也在古杨的树洞里成活了。成为了一种杨抱松的特别风景。蓬蓬勃勃、苍翠欲滴，从远处看，就像古杨怀抱着一个绿色的婴儿。风吹来的时候，古杨晃动着枝芽，似用苍老而带有韵律的声音，在轻哼着慈祥而古朴的摇蓝曲，小松柏便在树洞里安祥地躲避着风雨的侵蚀，在母爱的抚慰里快乐地成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一些迷信的乡人，便来这儿向古杨虔诚地祭拜。烧香、结红、祁愿。苦、灾、难、旱和一切过不去的坎儿都来跪拜。古杨在迷信的乡人心中，成为了一座新的祠堂和一尊新的活佛。因为人们相信，灾难皆由妖魔鬼怪而作障，而神可降妖伏魔，古杨能多次死而复生，定有神灵在庇护。

我想，古老是一种愚昧，然而也是一种凭借。

伫立在生命绿湖泛起的涟漪里，我虽然不太相信神灵，但我却相信，这古杨会有血液，会有灵魂，会有记忆。

在七百个春秋里，古杨呼唤着空中游荡的风，听着山鹧鸪在枝头唱起唱落的歌，看着几朝几代形形色色的人从它的脚下，如涨起涨落的潮汐，被席卷至历史的浪尖和谷底。它会记起牧羊人走过时清脆的鞭声；胡子爷爷衔着长烟袋在这儿讲述的故事；对襟盘扣的老祖母，挎着打草的竹篮走过，窃喜着一窝猪竟生了十二胎的音容笑貌；在三月刮过的和煦春风里，布谷鸟翅膀底下半裸的身子，与太阳对峙着脊背上滚落的汗珠；深夜雾罩的山村窑洞里，开山劈河的粗壮胳膊，和生动的线条叠印在一起的另一种人性的粗犷……还有暗夜里无端飞落的冷雨，土路上响着铃铛的毛驴；互助组、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那些红风红雨的日子……

站在高大挺拨的古杨下，我犹如面对着一幅多重叠印的神秘画卷。穿越时空的岩壁，我仿佛听到，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清辉，在这儿谱就的爱情音乐；我仿佛看到，天地的力量和生命的执着，在这儿惊心动魄的较量……古杨血液的脉络，流淌在了每一片洒满露珠的绿叶，面对着风霜雪雨、牛啃虫叮，茬茬代代，吐新绽绿。就像北方人民千百年来面对的饥饿、贫穷、战争、恐惧和瘟疫，不屈不挠，坚强抗争！

七百个春秋里，古杨的灵魂，寄托于广阔而深厚的土地。盘根错结的根，在土地给予的慷慨而无私的养份里，有了茁壮和再生和秘密，就像母亲对儿子伟大的奉献。

苍苍的古杨啊，你没有动听的语言，也没有诱惑的微笑，只是七百年来默默地用自己的绿阴，给了世人以风雨的遮挡和炎热中的荫凉，甚至你没有一朵艳美的花让人们去赞美，你有的只是不屈不挠的毅力和坚强，给劳苦而纯朴的人们，以信念的支撑和精神的寄托。

原野出奇地寂静，阳光很灿烂地笑着，这时除了鸟声、蝉声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只偶尔从村中传来了一两声狗吠鸡鸣，一如七百年来许多的日子。我的心却潮水涨涌，澎湃起伏。面对着古杨，我突然有了一种顿悟，一种超越灵魂的东西。是什么，我无法说的清。但是，我却已经知道，人生也该活出自己生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