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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鸣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好像是动物分娩一样痛苦而又快乐的呻吟,难道是竹子在拔节时发出的声音?这话我不止问你一次了,你总是摇摇头,笑而不语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痴人,并且在说梦。 你还别说,玄月门的竹子怕是真的成了精了,那天下午,我坐在玄月门前的竹林里看书,刚静下心来就听到远远传来“咩——咩”的声音,我以为附近有人放羊,可四顾发现除了这园子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可就是大街了,哪儿来的附近,还有羊叫的声音?准确地说应该是竹子的呻吟,那种或是痛苦或是快乐的呻吟。我把这种很怪异的发现告诉你,并和你一起静心谛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俄顷,那声音又分明近在耳边……如此几番回合,我已全无兴趣读书了,干脆就在园子里溜达起来。 算起来,我有很长日子没有读书和观花赏月了。我不是说我没有时间读书和观花赏月,而恰恰是让枯燥、重复、冗长、凝固的日子将我吞噬了。我羡慕那些在生命历程中有心有意看花赏月的人,这些人注定一路可看许多好风景。而我是一心匆匆赶路的人,这种人心中往往存有一个固执念头:“前面有更好的风景”。因此,一路走去,再美丽的风景也没时间逗留、无暇顾及。我把这种感受告诉你,你听了哈哈大笑,末了你说:我俩正好就是这一路奔走,到头来什么也见不着的人。你这话可真有点谶言的味道,好半天我都没出声。还记得半年前,你在决定下乡扶贫时对我说:在编辑部太烦人,有很多激情不能宣泄,有好多想写的文章没时间写,下乡去正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写自己愿写的文章。这话不仅给你,也给我带来许多期盼和希冀。如今,你该分一些收获的喜悦与我共享了吧?要知道,精神的释放,心灵的回归,都是我愿意领略的人生风景啊。我欣喜地问你,在乡下半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说:编了一本书,研习了佛经和书法,临摹了王羲之的字和郑板桥的画……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我一边笑喘一边指着你说:干这些何必要申请下乡?这和办公室里呆着有什么区别?你先是一愣,脸上有些不自然,接着也尴尬地跟随我笑了一通,算是把自己认为得意的成绩就这样轻易地否定了。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失落,便主动跟你扯上有关书法的话题。你说你喜欢的书法的风格是汉魏为基,掺有隶意,大气豪迈,虚实相生,既追求平衡之美,阳刚之气,又保持潇洒舒畅,朴拙恬静。“我认为书法是一件伴随生活,丰富生活和思想内涵的事情。”你说到这儿,已经是在刻意扳回刚才输的一局了,我感觉似乎偏离了主题,谈的不是书法,而是在言志了。没想到你还要用杨万里的两句诗作为励志:落红满路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深刻地表达了你对人生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往那一站,便觉出了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就连几把刷子挥舞出漂亮的字也显出你的人格和精神。 我怔怔地望着你,脸上虽然挂着笑,却不想再说什么,就那样一直保持着缄默。这时,一个园丁走了近来。他一来,不问情由挥刀就去砍那些竹子。我感到奇怪,长得好好的竹子为什么要砍掉它?我问园丁。园丁说:就是因为它长得太过繁密,所以要砍掉一些,好让阳光和风雨透进来。“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吗?”我对园丁的回答感到又惊又喜,可是我不动声色地一再问下去。还要什么别的原因?难道这样的原因还不够吗?园丁反倒奇怪地回头问我。我望着他笑而不语,他只好继续对我、对你说:没听过“竹要疏朗梅要密”这句话?虽然说的是绘画技巧,但也是来源于生活中的事实与真理。就好比一个人,他虽然健壮能干,但是他肩负很多很多重任,又有很多念头放不下,那他会活得轻松吗?竹子要长得疏密有致,人要活得简单明了,年轻人,这就是我砍它的原因,懂了吗?“懂了!”我和你竟然异口同声地回答。这回,我们俩是相视而笑。彼此都忘了刚才所听所说所想的一切,只记得这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我们共度了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刻。 一点殷红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七月八日。你跟我说这一天是慧能大师的归日。你说:慧能在这一日忽然告诉徒众们他要归去了,他说“有来必有回,这是理之常情”,他还告诉徒众们,他圆寂后有人会来偷他的脑袋。 你说到这里时,我正好顺手掐了一朵不知名的花拿在手里。如果按照偈语所说“心生就种种法生,心灭就种种法灭”,我当时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这花不是大师的化身,我也不是那偷他脑袋的人。我只想用这朵花做书签。理由就是此花茎细柔长,如一根绿色丝线,而它的花只有谷粒大小,花瓣菲薄如纸,颜色酡艳,竟像一滴殷红的血珠,又像古代仕女唾向窗根的红绒。我在心里嘀咕:大师无论如何不会化身这样的小花,大师要化身的那也是莲花,这顶多就是小翠之类的小妖的化身。 我从来没有见过红得这么邪崇的花。我也永远无法得知这花的芳名。我只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于某个城市的公园漫步,突然看见一片草丛中盛开着这一点有热度、有灵性的血红色花朵,心想它与四处的花团锦簇相比,有着多么悬殊的清冷和忧愁啊! 那种菲薄的、小得十分可怜的花朵也许并不是最漂亮的,但恰恰就是它那从血管里拼溅出来的一点血红,使人联想起许多美丽苍凉的故事。 美国有个名叫约翰·鲍威尔的人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每朵花都独一无二”,文章的大意是说:一次,一位睿智的教师布置了一个不寻常的家庭作业,要求每名学生都要到野外寻找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仔细观察并做记录。这位教师说:“要用放大镜观察叶片上的每条脉络以及颜色的细微差别,还要细致入微地观察花朵的形态。记住,你要找的这朵花是默默无闻不引人注意的那种。”当学生们完成作业回来的时候,老师告诉他们,“其实花如同人,每朵花、每个人都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但这需要很细心和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发现……” 约翰·鲍威尔也许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明另一个哲理。而我仅仅是因为观察这朵花而对自然产生了痴迷,对生命产生了热爱,对生活产生了诗意……尽管我没有勘透约翰·鲍威尔的真正思想,但我相信,我所得到的这种“因为爱,所以爱”的启示,约翰·鲍威尔必定感到欣慰。 莲花 在园子里走着,忽然,我的脚步停下来。 我停下来是因为睡鹤池那一茎充满灵性、过分孤傲、略带幽婉的莲花吸引了我。 她像极了大观园中一个名叫晴雯的芙蓉女儿。只有她才敢以那种千娇百媚的鹅黄夺人目光,又拿出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高摧人心志。“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楚辞.离骚》)”想想看,像屈原这样一个大男人尚且存有这种把持不住的想法,我辈岂非只有跳进水池,化热血为一池绿波,化身躯为满池莲叶,化一颗心为千瓣莲花——且得一枝高高的茎,凌空地托起她,那,才算得我辈真正的归宿? 莲花,当真是佛之花么?传说释迦牟尼刚出世便向前走了七步,一步生出一朵金灿灿的莲花。他站在莲花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话音刚落,天降甘露圣水沐浴他。从此往后,佛寺又叫“莲境”,袈裟又称莲花衣,念佛又称口吐莲花。 很早就喜欢莲花。还有一切关于莲花的故事。我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个酷爱莲花的“花痴”,在家研究碗莲栽培技术多年,研究成果在1999年中国第十三届荷展碗莲栽培技术评比中荣获三等奖。他培育的一株莲花,开出三十六瓣,其中十八瓣红色,十八瓣白色,让人称奇。他跟我说,无论如何要培植出稀世品种的第二代,以自己的名字为其冠名。结果,当他发现这朵莲花只是偶然的变异现象之后,几近痴魔。他就像失魂落魄似的,成天喃喃对自己说:要想以生命化作那朵莲花,就得把功名利禄全抛下…… 我无法比他的痴迷,我只是因为喜欢莲花,才莽撞地探身到水中去亲吻她。愚蠢的我只顾到自己的热切,居然没有想到冒死一亲芳泽的后果是什么。恍惚之间,犹如菩提点化,我嗅到了清净之莲的味道。 想不到这样就等于是轻薄了她。亵渎了她。她像含羞草那般敏感,立马闭合花容,禁锢幽香,像一支愤怒的箭头直指苍穹,冷酷地对我以示惩戒。 莲花的举动给足我难以想象的羞辱和打击。 如此看来,我还真是一个浑浊俗物。 是我不懂得她开阖即为“生死轮回”吗?我懂得。是我不懂得她的世相正如《金刚经》里所说,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总之就是虚幻的吗?我懂得。正因为懂得,所以我当即痴怔在水池边,无法回头,无法转身,像钉子打了一根桩,除了自责、自省、自怨、自艾,再生不出一丝别样心思。 天可证明,我当时真恨不得跳进水池,去陪她生死轮回……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是谁在唱童谣? “花开了,花开了。 什么花开了? 是莲花开了。 可是花刚开, 不知不觉又合上了。” 就是这首日本童谣唱出了莲花的生态:她拂晓绽开,午后合上。 我决意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我期待着,我守望着。 我期待和守望着莲花再次开放。我相信生命的奇迹会出现。 皂荚果 好了,我们终于走进那片皂荚树林。 从小,我和母亲在一个寺庙里住过。那地方前后长着好些高大古老的皂荚树,树上还有乌鸦和喜鹊的鸟巢。每天一睁眼,首先看到的就是葱郁之中挂满长刀似的皂荚果,想象中便觉得它有些阴冷,有些孤独。是属于佛家的树。 自从我认定皂荚树是佛家的树以后,不管走到哪里,这个认定都无法改变了。 因此,当我今天和你一起从这片林子里走过,便恍惚觉得,我们真的犹如偈语中说的:“从这头走到了那头”。 我们穿过山径时,皂荚林正开花。它像松针一样的蕊落满了一地,它的花很像我曾经缝缀在女儿鞋帽上的绒线球,或粉红,或橘黄,几分浪漫,几分温馨。因此,我心生一念:她开的是入世花,结的是出世果。不信,你看它的果是不是像一把把斩断尘缘的刀?同时,它还可洗涤红尘中的一切污垢。 我真想从夏到秋一直徜徉林间,仔细看这片树林是怎样开完无比温柔美艳的花,然后不可思议的结下坚硬锋利的果。还看那果是怎样在秋风中从青涩摇晃至金黄,最后,从多刺的枝头坠落尘埃,被放牛娃拾去捣烂荚壳与母亲洗涤衣服,自己取了那黑亮如眼眸的籽串成佛珠挂在颈上嬉戏。 孩子的母亲见了一定嗔骂这娃儿顽皮。而众生的佛却半睁半闭悲悯慧眼,发出无声喃喃:阿弥陀佛,这孩子是有慧根的,他的佛缘不浅那。 可是,佛怎么不说我们是有慧根的?也不说我们的佛缘不浅?你不是说在乡下都在研习佛经的吗?而我也自诩佛的忠实信徒,曾经义无返顾地皈依佛门,法号为“广慈”的吗? 真的,那时我们从林中经过,佛说了什么没有? 可到底,我们穿林而过是为了去看更好的风景?还是看足了好风景回头寻家的路呢? 我把来路去路竟然忘了,只在一片空茫中徘徊。不过你知道,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回家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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