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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玉米 一 金黄饱满的玉米,是故乡储存在我记忆中永远鲜活的图腾,是索绕于我生命之河一缕飘不尽的袅袅云烟。 自小,故乡留给我的印象,是蓝天丽日、杨柳绿荫掩隐中的冬暖夏凉的青砖窑洞;是炊烟袅袅、雾霭淡飘中的鸡鸣狗吠、牛嚎马嘶的亲切和温馨;是峰茆沟谷条条块块绕山转的山地上,浴日月风华倚裳连诀茂密的玉米青纱帐。 作为被玉米喂养大的我,实在是该为玉米写点什么的,因为那平凡的玉米,就是我村庄故事里不平凡的歌谣。它虽没有小说家莫言讲的红高粱五彩缤纷淋漓尽致,但它毕竟是我生命中最深的眷恋。在无数日月风雨穿梭成的酸甜苦辣里,玉米用它的丰硕和壮实,养育了我和无数太行山区这块贫瘠瘦弱土地上的人们。当需龙王经常润泽的江南水稻,当需平原沃土呵护的娇贵小麦,在我的童年里成为遥远的需仰视的贵族时,我亲切的玉米,却是我和故园土地上人们永远的给养。 我知道,我长眠在谷子地里的远祖们,对玉米是陌生的。玉米只是在十六世纪的明朝,才披了新娘的婚纱,远涉重洋,从北美洲的墨西哥和南美洲的安斯第山麓的秘鲁等国,不择门第地婚嫁在了华夏神洲。历经两个多世纪艰难坎坷的子孙繁衍,玉米才在太阳升起的东方,将神农的五谷变六谷,理直气壮地与稻麦不分仲伯平分秋色。 许多的时候,我的眼前常会浮现出根怀老爷爷的影子。他坐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端一杆长长的旱烟袋,抖动着如暮秋雌花玉米须般的灰白的胡须,娓娓地讲他一生蓄积的有关玉米的故事:他说,他的老伴,是在冀中平原那年滔天的水灾中,用一口袋玉米在驴背上做的交换;年轻时,他和抗日武工队员们,用拴了红绸子的木头假手枪,神出鬼没地战斗在漫山遍野的玉米青纱帐里,使东洋日本鬼子闻风丧胆;而在红风红雨让玉米“跨黄河”、“过长江”的年代里,玉米地里发生的许多故事,一点都不比莫言的红高粱逊色…… 一张VCD在我脑屏中也永远清晰:三月春风融雪化雨,桃红梨白缀人间无数绝唱。在布谷鸟声声啼血的歌唱中,迎春花策动了长鞭驱赶着老牛步入了田野。伴悠长风丝,乡亲们将玉米种子和汗水一起播洒进了土里。很快,几场天雨水土交媾,土地娇羞着孕育出了庄户人欢欣着的新绿。然后,嫩嫩的秧苗儿攒足了劲,茁壮成了头顶皇冠身插红缨美姝丽媛的身姿。单株似虞姬舞绿绸,众聚像仙女衣袂飘。而在熏风吹拂蟋蟀弹琴的夜晚,玉米“咔咔”的拨节窜高声,直将山乡沉寂的夜惊的一惊一乍。根怀老爷爷便睡不着了,明明灭灭的烟火与羞羞答答月姑倾谈的话语,使雄壮的花粉,急于踏着风儿去告诉娇艳的红缨,玉米的爱情便有了结果。 最陶醉的是母亲在七月里,用山泉水煮出的嫩玉米的清香。还有礤玉米、老倭瓜、萝卜缨做出的金玉翡翠十里飘香饭。根怀老爷爷常捻着山羊胡子说,这怕是吃遍山珍海味的老佛爷慈禧,都未必能吃的上呢。烙饼子蒸窝头;烧玉米炒玉米;压成渣碾成粉;酿成酒提取药;秆茎长的是小孩口中甜甜的“甘蔗”;切成段的则是牛羊马牲畜们香甜的饲料。待到中秋时分,那千村百屯玉米连垛的丰收,就溢满了农家的欢乐。玉米的金黄,辣椒的鲜红,还有紫皮的蒜辫,便一起张扬出了山村风景的极致。一台庆丰收的大戏唱完后,许多待嫁的姑娘就该筹备结婚的嫁妆了。 那时我想,我如果一辈子守侯在生长玉米的家园,柴门篱笆上爬满着紫色的牵牛花,喂一群鸡羊,养几个壮实的小孩绕膝在身边,看星儿眨眼,听山风天籁,也许该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二 只是没有料到,跨出校门的脚步并未在长满玉米的垄前停顿,命运之神却让我站在了城市闪烁的霓虹灯下,用一种全新的角度去倾听玉米跌跌宕宕、起起伏伏的吟唱。 置身于繁华的街头,时尚飘逸的衣裙彰显着我作为白领的优越,多年文化的熏陶,也早已让我和这个被称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接轨。但是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心中所隐秘的那份对玉米永远深深相思的情结。 在每年春耕的季节,我会在心中默默地祁求天公能风调雨顺;我会莫名其妙地去关心那些出售农药、种子、化肥的地方会不会渗假;我会经常打电话询问乡下的亲戚们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而在杯盏交觞的宴席上,我常会被人们洒笑着要一碗故乡玉米面做得酸菜抿疙蚪。他们说这既没营养又腻涩的粗粮你怎么老爱吃啊?——但他们怎能够明白,我手中捧着的是我对故乡浓重的深情! 更多的是在节假日的时候,我会卖上一些礼品,辗转奔赴于乡下,去探望那些质朴善良的亲戚们。他们是那么惊喜我的到来,用最真挚最隆重的礼数来热情地招呼我。看一看挺着脊背的山梁,嗅一嗅弥散着泥土味、青草味、牛粪味混合出的乡村气息,摸一摸他们悬挂在屋檐下被阳光晒得有些陈旧的玉米穗,唠一些体己的家常话,再在回城时带上几斤刚出磨的新鲜玉米面,然后他们直把我殷情地送到那牛蹄儿踏了羊蹄儿叠的山路尽头。而在那雾霭与炊烟交织出的如诗如画中,一声清脆浪漫的石鸡啼叫声,悠远地从山谷的深处荡来旋进了耳膜,直让游子的心再一次储满了岁月里丰厚的相思。 乡村该是我根的永远的眷恋。那萦绕于梦境的土地上,永远浓缩着父老乡亲们膜拜土地热爱家园的勤劳和善良。 然而前年一件突发的事件,却不得不让我怀疑起了我对玉米那种根深蒂固的情感。 我的表哥柱,他是一位种植玉米的好把式。虽然土地铭记着他滴落成河的汗水,但是土地和玉米有限的能力,还是没能帮他将两个孩子送入大学的门槛。那对他是天文数字的学费使他望洋兴叹!而两个儿子虽然中学辍学回家,可他们并不想沿着祖辈的足迹,终生在山庄窝铺里翻耕土地。沿着出山的道路,他们汇入了打工的一族。本来一开始还让表哥惊喜,舍得出苦力的儿子们一月赚得的钱,是他近一年的收入。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嫩玉米刚刚成熟的七月,他的大儿子因为一次意外的车祸被躺进了医院。胸肋全部断裂,右腿粉碎性骨折,而事主又早已逃之夭夭…… 救治儿子所需的巨额医药费用,让表哥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还卖光了陈年囤积的和地里刚刚能够卖的嫩玉米,但离所需仍是杯水车薪。尽管亲戚们都在倾力相助,可儿子离康复遥遥无望的等待,表哥抱头一声接一声的沉重叹息,还有家徒四壁的凄慌,让一向儒弱的表嫂,竟在心灰意冷中选择了一条恐怖的黄泉不归路! 从医院回到家,心情凄凉的表嫂,来到了她家堆放着玉米秸杆的旧窑洞,然后将一桶汽油泼洒并点燃,糊涂着竟让自己在冲天的烈焰中,化为了一缕飘入天堂的青烟! 接到电话的一瞬,我难以相信这悲惨的噩耗!及至风风火火赶往了乡下,却见到了已被伤痛击打的表情麻木了的表哥,守在只装殓了表嫂余火未燃尽的几根骨头的棺材前,不吃不喝犹如泥塑木雕。在几天之间头上已是霜染重重,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也越发显出了他的沧桑。五十不到的人,倒已象一位七十岁的老者。围着他的人们怕出事,都落着眼泪在劝说:“哭呀!你倒是哭呀!哭出来就好了……” 可是,人们和我的心中一样地明白,表哥即使哭的天昏地暗,泪水成河成川,已在烈火中化为了灰烬的表嫂也难以复活,而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还等着靠他绵薄的能力来关照。中年丧妻残子,留给他生命的该是多么深的伤和痛啊! 也许,这与玉米不是有着太直接的关联。 但是,它却不能不说和玉米有着间接的关系。 这时,我又想,如果我真做一个农妇,守着我衷情的玉米地,养一群鸡羊,拖几个小孩,即使天天看着篱笆上紫色的牵牛花吹喇叭,星儿再眨眼,山风再如琴,那恐怕也不再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三 于是,再行走在城市繁华的街头时,不经意间,我常常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注视那些穿行在城市巷道、或是蹲在街角的庄户模样的人们。他们有的提了一只装有嫩玉米的塑料桶在高声叫卖;有的只是背了半袋子新鲜的玉米面嚅嗫着向路人兜售;还有的则是在面前摆一块三合板写就的“刮家”、“搬运”或“疏通下水道”的牌子,等待着城市人恩赐的机遇去出卖苦力,我的心便很疼。我读着他们茫然漂泊的眼神而不由地猜测,故乡土地的玉米,在这灯红酒绿的喧闹里,是怎样做着最艰苦的期盼——也许会是孩子要交的学费;也许会是家人急等的一笔医药费;也许只是油盐酱醋默默的等待。 而在那些繁忙的建筑工地,在那些昏暗简陋、又没有生命安全保障的私营煤窑下,我会看到许多如我父亲般年龄的老者,如我表哥般弯曲的脊背,如我儿子般未成年的少年,他们沉重如牛地喘息着干着那些最为繁重的活计。他们总是无奈地受着别人的颐指气使,可是到手的工资却常常是力不相衡的仅有。甚至那些流着汗渗着血的所得,有时还要被那些奸诈的顾主变相地克扣、拖延。出了伤亡事故,也只是象打发一只狗般塞一笔不多的钱草草了事。 而他们却被唤做城市的“拾荒部落” 或是“盲流”。 于是,许多的时候,我时尚飘逸的衣裙系上了故乡的愁云;我游走的笔下倾注的是那生长玉米土地的焦虑;我常常希望的是那些电视新闻能带来的有关农村的好消息。 忽然,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竟然接到了表哥打来的电话。他无法掩饰的兴奋心情,在电话的那一端深深地感染着我,这是他久违了的兴奋啊!他说:“天大的喜讯!农村政策有变了!农民工的工资要彻底清欠。而且,政府从今后不再收取农民的农业税!更好的是我们村委调整了产业结构,村里与外商牵手办了一个加工玉米的合资企业,生产真空袋装嫩玉米和各种果味的膨化玉米食品。我和二儿子都被安排进了工厂,以后我们就不用再四处漂泊着打工了!” 听完这春天的喜讯,我的心中抑制不住地想笑又想哭。 玉米,那沾着太阳色泽的金黄的玉米,你终于又给了故乡这块土地上人们明媚的笑颜!我是该怎样地为你欢歌与舞蹈呢? 于是,再走到超市的时侯,我对那些玉米所制成的食品便特别地关注。我似乎在其中看到了表哥憨憨的微笑;似乎又听到了故乡那一望无际正拨节生长的玉米青纱帐;抽旱烟袋的根怀老爷爷似乎又站在了星空下微笑着和玉米谈心了。 呵,玉米,你到底是我终生梦的萦绕,是我对那片生我养我土地永远不泯的衷情啊! 但是,我同样知道,家乡土地上的玉米,会和家乡崎岖山路上走着的乡亲们一样,依然会在风雨中有许多的艰难,许多的无奈。好在我的手中还有一枝笔,一枝不太精美但也能堆砌几个汉字的笔,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为他们做点什么,这让我的心灵有了些须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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