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社区女性社区汽车社区军事社区文学社区社会社区娱乐社区游戏社区个人空间
上一主题:祝贺岸柳青青、晨风mm,同贺漂之... 下一主题:沽醉
《草青青》(试试的,若不行请斑斑门下手哟)
[楼主] 作者:臭九久  发表时间:2006/06/03 10:51
点击:843次

草青青(臭九久)

发表日期:2006年6月3日  作者:臭九久  本页面已被访问 n 次

 
 

草 青 青

文:臭九久

点击查看原图

>

——枝上柳絮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下边的故事,是一个不相识却曾相识的故事。

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晚上,黄昏刚刚到来的时候,我从一个地方到朋友家去玩。我们沏了两杯茶,在他的房间里坐下来。我是受人之托,说我会讲话,叫我帮别人转致他的一份好意:他已三十七岁了,还是独身一人,别人希望他成功一段姻缘。我是一个星期之内第二次上他那儿去。我并不以为这种方式很必要。但有时候,事情只能如此了。

“黄可,”闲谈了一会儿之后,我把话题转入正题,并解释的说,“……像这样,当然有些……隔膜;不过,你知道……”

他沉吟着,还一会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男性的,既宽容而又执着的气度,对日子怀着热忱。同时又相当沉静,是很使人钦慕的。他原来毕业于历史系,因为动乱时有些事让他不能展其所能,以致现在看来,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一段风云的日子,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阴郁的或快乐的痕迹。

“……这样好不好呢?”后来他终于这样说,带一点深思,神情好像平时一样从容。“我先告诉你一件事,然后……”

于是他就对我讲了这段故事。

一九八九年,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生活的波澜把我搁浅在一处远远的小镇上。那地方叫青羊场。有一间小学,还有一间仅有两个班的初级中学。我就在那间中学里当教师。那时候,我们所处的环境厌恶我们。尽管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的卑微和安分,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贫困和辛苦,但在“同志们”的眼里,我仿佛与生俱来就有罪。打击是随时袭来的,有时像芒刺一样轻,有时像拉满了的弓弦一样紧。……我像一张纸屑一样飘零着,后来就来到了青羊场,在那儿默默地住下了。

请不要用江南集镇的繁华来想像我们的青羊场。那不过是短短的几截小街罢了。孤寂地坐落在两道连绵的岭岗之间,串在一条终年空荡荡的马路上;那石子路的一端消失在长满灌木丛的小山跟前,另一端翻过一道高梁,终于也一样。仿佛一隅永久地被遗弃的地方。从街上走过,老觉得两边年深日久的瓦檐会向你压下来,那些临街的,歪歪斜斜的窗棂和壁板,早已被风雨和尘土模糊了,显得沉重和黯淡。瑟瑟索索地,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愁苦。

小街平日里一片冷清,有几片小小的店铺,漠然的半开半掩,卖一点蒙着尘土的搪瓷把缸,还有食盐。好久才有人拖着布鞋从街面走过,也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或者晴天,一两朵白云悄然的划过去。鸡懒洋洋的伸长脖颈叫了;或者雨天,细雨缠绕地落下来,小街湿透了,长久地积着粘糊糊的、使鞋子落陷下去的泥水。只有待到赶另一个场的时候,这儿才有一些人转来名曰赶场(本无场期),庄稼人才到街上来,做一点零星的买卖,但田地里的出产很少,也只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散开。后来不再允许赶场,那么连这一点匆匆相见也没有了。……当然,碰到大德会议要召开,或者规定的什么集会、欢庆要举行,庄稼人也会被催促着,在正午过了很久才牵连地来到街上,再不就是在严严实实的、无边无际的深夜里,有时捉小偷什么的,也会显出几分喧嚷。但这喧嚷却透着一种追迫人心灵的紧张,使人一阵阵凄惶。

我除了寄信、买烟卷和煤油,一次也不到街上去。煤油是配给的,并且时时缺货,我就更不容易去了。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我们学校略略的离了街。在一座山脚下的小坡上,有一点稀疏的林子,一块草地,一列砖房和两列木房,旁边还有一条常常干涸的小河。我的房子离操场比较远,是一列木房的末端一间,很矮小,门前有一小块空空的泥地,栽着一株桃树,两株李子树,要不是我偶尔抬起头来,看见桃花开了,或者李子树结了又青又小的李子,就差不多以为日子不再流淌……

时日漫漫……挂在老柳树上的半截废钢管,在黎明时分寂寞地敲响。我赶紧起来,到小河边去洗漱,顺便带回一盆清水。之后,屏住气息,和八、九位同事或家属一道坐下来,到处谈谈,小心地发着言,吹着小牛。寒气散开,淡淡的阳光照到门外的柳枝上。吃早饭的时候到了,低矮的厨房离依旧阴暗,地上沾湿着,屋里浮着柴草的青烟。那位作为零时工请来的老头,总是牵挂着自己家离的事情,不能按时把一锅白菜煮好。……同学们从乡间赶来了,要是天很冷,他们会带来一只只竹灰笼,里面装一些半燃不燃的柴草的灰烬,然后一整天都瑟缩着,付在笼子上。我给他们讲课,或者读诗句、口诀,他们大声的读着,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悄悄地斜着眼睛看我,然后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地跑掉,很快散开去了。……那么好了,漫长的一个白天总算是过去了,我可以回到小屋离,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上,如果刚好这个晚上没有其它事的话。

那些夜晚,蛙声如潮,或者虫声如雨,风尖利地掠过纸窗,或是月光清亮地照着一树桃李。我满心疑惑地翻出一点什么来悄悄阅读,再不就兀自地坐着,让各种踪迹在脑海离自来自去。更深夜静,远方城市离的友人的面孔,牵连地近上心头,亲人们的音容笑貌也显现在眼前:爸爸的背开始佝下去,正背着我那么悠悠地走过去;妈妈呢,用手撩着围裙,步履早已不轻盈;……接下去,我的心紧缩起来,眼前映出一张敛着双眉的姑娘的面影,那是温玉,她在山的那边,山那边的一座小镇里。哦,那座小镇,对于我差不多就是一个天上的灯街。

天上的街啊,

亮着灯,

在哪里?

我们自己也说不清,

手也摸不着,

脚也走不到!

 

一想起温玉,我就禁不住在心里说:哦,我们的痛苦的爱!那时候我们正背着一只爱情的十字架,等待着某个末日的到了。我如果还有什么日常的等待,就是盼她的信。但是,每逢我把她的来信拈在手上,心里就变得尖锐而又淡泊,仿佛聚拢,却又散开……

我和温玉,是在我们完全年轻的时候认识的,一座城市里。那时她是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我不想叙述我们从相识到喜爱的那些细节了,不难想见从教室里射出的灯光,还有寂寞的周末的一点铁道。我们年轻,愉快地相识,许多时候都高兴地在一起,以为我们相爱了。一般地看来,相爱仿佛就像这样。总之,没有过多久,我们就以为走到了尽头。但是,到头来我们才明白,被我们看成一切的,不过是一个序幕,而被我们认为是结果的,恰恰才是一个开始。

开始,我们被分开了。这不是由于误会,我说过了,我们所处的那个环境厌恶我们。在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必须到远远的地方去。温玉呢,却回到了她的原地。既然我们相好,“同志们”就让我们分开。我们很难受,这不用说了,但一点也不以为事情已经完结。我们互相说:不要紧,别离也是常有的事情,不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晨光熹微之中,温玉送我上路的时候,正是这样说的。我们那时仍然只是说着别人留给我们的动人的言语,以慰我们凄然的行程,和真实的离别相比,实在是言不及义。隔着客车的车窗,看见温玉纤弱地站在车窗之下,我已经感到我们彼此是怎样的孤寂。而最后的一次挥手被车窗划断之后,温玉就仿佛退隐到另一个人世上去了。那一个人世确实存在,但却像幻景一样缥缈;而在我存留着的这个人世上,千呼万唤,也是唤不出温玉那样的一个人来……

之后呢,不住地金乌西坠了,玉兔东升了,不用多久我就深深明白,我再也难以回到那个我曾经置身过的所在。故乡不过是生命之路的第一个大站口罢了,我是不怯惧离开它的;而我后来置身的乡间既然也有芸芸众生栖息,我也就没有理由不住下去。但是,如果我不能踏上故乡的那一片土地,我就无法和温玉在一起。我永远也越不过面前的重重青山了。因为这决不会得到允许。若能允许,又何必当初呢?我清楚这一点,好比清楚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而月亮是从西边落下去一样。

那么,她难道不可以依旧乘了那一辆牵引人向远方的客车,从山那边走过来?也许是可以的吧,但她终究没有来。那边是热乡热土,这边呢,却是荒山如海。而她又是那样纤弱。……她的父母不允许;父亲老是怪怪的不发话。母亲亦只谈其它无关紧要的东西,从厨房走进卧室。他们阅历过人世的风雨。“等一等吧,也该有一点准备。”母亲有一次这样说,深深地忧虑,叫人惭愧极了。真的,为什么要这样着急,而不等一等呢?说不定,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的。

对了,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我们都这样想,怀着各自的希望。……等着吧,等着好了。年轻人的那点感情无非只能生出一点有限的快乐,用来度过春光沉醉的傍晚是充裕的,用来支撑日复一日的不平安的日子,却未必能够;等下去吧,到头来,入流水的岁月就会洗涤旧迹,而新的叶芽也会在难堪的寂寞中生长起来,最后刺穿那一点点情感的外壳。事情正是这样,没有多久,一颗明亮的星星升起来了,在温玉的身旁,他明亮,就因为他在温玉的身旁,出入于同一所灰色的办公大楼。

那时,我和好些人一道住在屋里,吃着干饭。这本来也是好的,……电视,当然,实际的情形也不那么好。我总盼着夜晚的到来,希望很快就夜深深。在黑沉沉的夜色的庇护下,眼前的一切都暂时得以停歇,我躺在铺有谷草的床上,又才在仿佛已经很遥远的记忆里找到自己,感到自身真实的存在。不,一切并不那么容易。那时候,我就想起那个人的温玉。尽管我一直不曾见到过他,但他们的声音和面容,却清晰地来到我心里。也许,一个教书的人的模样,是容易想见的?

……开始,大约是黄昏时分,一天末了的时候,人们匆匆地赶回家,她和他偶然在楼前的平地那儿相遇,这样的相遇已经有过许多次了,是很平常的;那天呢,他笑了一笑:“哦,放学了?”她也笑了一笑,点点头。不,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但这样的情形后来重复了,很容易的,也很随便的,谈话就略略多了一些。他们一道往前走,在第一个岔道口那儿分手,暮色十分轻柔,拘谨地道过再见,他往左,而她往右。到后来,傍晚时分的铁栅那儿,平坝里面,他们开始有所等候。……春天来了,校园的草地透出了新绿,黄昏延续得很久,风,梦一样地吹拂,日子虽然依旧难过,匆匆地来去的人们还是穿上了薄薄的衣衫;在岔道口那儿,他依依地不愿分开,恭谨地提出要送她一段。她迟疑着,一时模样说出话来,他们却已经踏上了前面的一条路……那以后不久,有一天,他们在她的家门口分手,街上的路灯是淡紫色的,映出他们伫立着的影子。“请你下一次不要再这样送我,”温玉揶揄地说,“你找到,我……”他神情黯然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接着,他抬起头来,那么迷惘而自卑地说。他是知道她的情况的,但他不过是愿意看见她,想着她罢了,不然,整个晚上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至于格外的念头,他却一点也没有,没敢有,清楚自己无望,只是心里难受。温玉一声不吭地听完他说的话,嘴唇嗫嚅着……

……这时候村子里的鸡叫了,远远近近的,校周围近旁人家的鸡埘里,一声接着一声,使正在到来的乡间黎明显得寒冷而凄清。我听见有头小牛在栏里嚼草,不时喷着响鼻;林子里也有了动静,是鸟儿在扇动翅膀;小河那儿好像已经有人在挑水。我突然觉得手臂麻木而冰凉,连忙挪动一下身子,把手从枕上放下来,伸进被子里暖和一会。暖和一会吧,又一个漫长的白天跟着就开始了……

我仿佛是用我的灵魂追随着温玉而看见她的这一切的。我曾把那些晚上看见的情形写下来,后来从青羊场寄给温玉,她在给我的回信中不著一词,只不无悲哀地告诉我,对于他,她的双亲非常满意。“妈妈现在心满意足了。”她在信中正是这样告诉我的。

像这样,又是温玉一个月、两个月也不给我写一封信,有时呢,一个星期来两封,在我手中的一叠信里,有时她冷淡而灰心,哭泣着,一次一次地说祝福我,要我从此忘记她;另外一些时候,她责怪自己,要我原谅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在纸上写下了好些热情的字句,就她来说,那是不能写得再热情的了。之后,一切又从头开始,回复到冷淡,并循环下去。

差不多到了这时候,我们才真正开始捉摸属于自己的爱情的词汇。我不知道我们的所得是不是一致。不,我一点也不抱怨她,请想一想吧,她是那样的柔弱;我也不抱怨她的父母,因为我自己也有双亲但是,当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我们往日那么看重的爱情不过是一种选择,是对自身的日子的那么一点考虑,心里说不出的索然了。对了,我们不过是用那样多的真诚而纯洁的字眼谈到它,因此也就觉得自己是真诚纯洁的。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拖延着不点亮桌上的油灯,晦暗中我坐在椅子上,一次次地窥视到我和温玉的结局。但我不敢把它说出来,还像原来一样等待。得到那要到来的到来。我实在不希望我们结束得这样快;同时呢,我们毕竟是肩负着过往的日子留给我们的重负。那是我们自己以爱情的名义而加在彼此身上的。我不甘愿用自己的手把它摘下来,我得走到最后,否则……

我就这样在青羊场过着我的日子,满心要看看它到头来是怎样一个模样。

挂在老柳树上的那一截废钢管依旧地敲响,这之中,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雾岚沉重起来的时候,秋天来了。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上完了课,同学们也早已走散,如水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四下里没有一点声响。不时有一片梧桐树叶飘落下来,先落到瓦檐上,后来又吹落在泥地上,白天还有好一阵才能过完。我犹豫着,想找一找住在操场边上的老师,向他借阅一份他订阅的报纸,后来我就去了。

老师很客气,很快就为我把一本装订好的报纸找出来,并请我抽烟,要我坐一会。他比我先两年到青羊场,是外地一所著名的中师的毕业生,很和气,戴一副镜片裂了缝的琥珀架眼镜,头发很浓,说话的声音特别。

我一边点燃烟卷,一边想着是不是该留下一会。但烟卷既已点上,立即走掉是不礼貌的,我在一张方凳上坐下了。

我寻思着,想照一点恰当的谈话。略一停,他就为我泡茶。正在这时候,屋外有人叫他。

老师,在家吗?”

像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喜悦而亲切的。

“哦,”老师停了往杯子里盛水,微微扬起头来,“是小萍?进来,请进来!”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过之后,一个姑娘来到门槛那儿。她是欢欢喜喜地从窗户那边绕过来的,看见屋子里不光只有老师一个人,美丽的眼睛雅气地闪亮了一下,轻轻地“哦”了一声,露出一点惊讶,停住了,仿佛她刚才不应那样欢喜,那神情像小姑娘一样羞涩。

“进来吧,小萍,这是老师,不要紧的!”

老师。”

她恭敬地叫我,然后走进来,先是站在桌边,老师两次让她坐下,她才坐下,刚好沾了那么一点椅子。

她的明净和美丽使人很惊愕,而且你还明明感到她的心里是一片善良,像白日清风一样,没有蒙受一丝纤尘;……也许,更使人惊愕和感动的,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年青美丽,她穿着一件白底带蓝色小圆点的上衣,一条草绿色的长裤和一双棕黄色的凉鞋,那么局促地坐在那里,仿佛她很丑陋,怯于让人窥视。这姑娘是谁呢?我很诧异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站起来,开始向徐老师告辞。

老师挽留我,小萍也因此显得不安。我略一踌躇,还是告辞了。从徐老师家里出来,穿过空荡荡的、黄泥地的操场的时候,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怅怅,但不久也就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我后来还会见到那个叫小萍的姑娘,但后来我发觉,她是常常到徐老师家里来的。不知怎样一来,我常常看见她从那几株老柳树下走过,她走路比较快,微微地低着头,并不看两旁,照直地走过去,又照直地走回去。

她总是在下午,课上完之后,到我们的学校里来。天气晴朗,她的整个身姿都显得那样明亮,正如那宽阔的阳光。要是天气阴晦,乌云低低地压着,你抑郁的觉得冬天好快就会来临,那时小萍来了,浅色而单薄的上衣依旧洁净,你就会想起节令实在还是初秋,还有好些天高云淡的日子呢……雨天,地上泥泞得厉害,有人在操场上疏落地铺上一行石块和破砖头,然后小心地从上面踩过了,像走过一座桥;小萍来的了的时候总喜欢这样踩过了,仿佛是一种很愉快的游戏;小萍她开始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踩好一块砖头,后来就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到尽头;这时候,她的腰肢,她的长长的腿和不时伸开来的手臂,就会显得特别美,她兀自地微笑或皱着眉头,十分地孩子气,都那样的纯洁和甜蜜。……她的略略飘散的发丝,闪亮的眼睛,还有面庞柔和而清晰的侧影,究竟是凭借什么力量,会显得这样的明媚而感人至深?要想清楚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你只能隐隐地想到生命的奥秘、力量和骄傲!

生命的光辉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人世的偏远又何妨?如晦的风雨有何妨?只要它的足迹所到,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这一点说来也怪,三十年的岁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我才在青羊场上第一次从小萍身上领会到。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小萍来来去去,心里生出好些捉摸不定的,却是生动亲切的情绪,觉得青羊场上的人生一也并非一片黯淡,疑心自己的心地过于狭窄,那实在是不应的,也犯不着的。每逢小萍从我的面前走过,我的心好像是净化了,净化得一如她那样诚挚和明洁。我常常因此而想起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一个》,觉得天下的心诚然是博大的……但是许许多多的时候,我心里还压抑得厉害,感到一种形秽和不能自容……

后来我知道了,小萍的家就在青羊场的小街上,父亲很早就去世,母亲是任教多年的小学教师;她十九岁,没有正式工作,临时在小学里代一点课,从暑期开始,请老师帮助她补习数学,希望能把她所担任的课程上好。

有一天,对了,这已经是旧历的九月末尾,小萍从徐老师家里离开得迟一些。我去过厨房了,回来的时候,刚好和她在柳树跟前相遇。远远地看见我的时候,她就显得有些慌张,临了,她停下来,依然恭敬地叫了我一声。

老师。”

随即她又局促了,仿佛她不知道她要不要用眼光看着我。

“哦……你现在才回去?”

“嗯。”

她抬起头来,赧然一笑。

我们就这样分开了。我往前走穿过操场,开始上几级随便地砌起来的石阶,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并回过头去。

小萍正望着我。也许我正是感到身后有她的目光才禁不住回过头的。她站在小路的尽头,就要拐弯的地方,面向着我,并没有什么遮掩。跟着她跑开了,也没有什么遮掩,小姑娘样的好奇和羞怯,却显出不以为是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禁笑了,看了一回小路;那时我才发觉,在柳树的掩映下,小路原也是动人的,尽头那儿正连着一道浅浅的斜坡,静静地被阳光照亮,上面的灌木丛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还有一束鲜细的石蒜花怒放……

这样的,又是好些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没有再和小萍说过话。她对于我,是这样是熟识,又这样的陌生。照说,多半还该就这样陌生下去,情形不往往这样吗?

但是,我们却亲近起来了。

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让我和小萍在这人世的一隅相逢。也许,追究这一点是没有必要的吧,这正是人世上的日子!仿佛我不遇见小萍,也会遇见一些上面别的,虽然情形说不定大为两样,但归根到底都是生活的赐予。

当我想起小萍的时候,心里总是那样的明亮,因为她本身既明亮又连带着阳光: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那样的晴朗,而我们第一次比较多的谈起话来也是十月小阳春里的好天气。

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差不多空无一人。

久雨初晴,同事们都不知道去上面地方了。我们学校里的教师之间,很有一点“小国寡民”般的不相往来,这样庶几能免去许多是非,我隐隐地知道有一位关在自己的屋里不停地制作家具,有一位翻来覆去地拆装着一架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位一本一本地看药书,到野外去挖几味草药什么的……那天呢,都看不见他们。

午饭过后,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把门打开,让阳光的气息透进来,开始,我读着一本残缺的小说,我用一叠旧的练习本从卖食盐的女人那儿换来的,她用它来包杂物;那是一本契诃夫的小说,我清楚的记得我读着一篇叫《圣诞节前夜》。……后来,渐渐的。那种时时袭来的,又亲切又忧伤的情绪爬上了我的心头,扩散开来,我把书放在桌上,让眼光漫无目的地从门限那儿望出去……那是空无一人的,收割以后而犁开的水田,林木疏落的近山和远山,都不声不响的沐浴在澄清的阳光里;田埂上有一颗杉树立着,孤独地被阳光照得透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屋外的泥地上——我说过了,那儿有一棵桃树,两株李树——响着清晰的脚步声,停了,又响起来。

我站起身来,走道门边。

是小萍!

……其实,我已想到是她?或者盼望是她?

她看见了我,赧然一笑,像那天在柳树下一样。

“……老师……不在……”她说。

我告诉她,老师到乡里去了,清早就去的。

她走过来,站在桃树下。

老师,你就住在这一间?”

我说是的。

“那么,”她用她那明净的眼光看着我,“大家都出去了,你咋不去耍呢?”

我笑了,告诉她,在屋里坐坐也好的。

“就这样坐着吗?”

“哦,也这一点事情。”

我伸手到衣袋里去掏烟,但不在。在桌上,我回过身去取。

她走近了一点,倚在门那儿,打量着我的屋子。

我邀请她是否进来坐一会,她大大方方地进来了,站在我用来作书桌的一张临窗的条桌旁边。我请她坐,她便在靠着板壁的我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了。

开始,我们随便地说着一点什么,后来,在一次停顿之后,她说:

老师,我觉得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哦,”我不以为然地问她,“为什么不一样呢?”

她被难住了,明媚地笑起来。但她终于说:

“要我说,我当然说不出;……我觉得你好像在想很多事,心里很苦。”

我似乎受了一击,但撑持着。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

“我说不出嘛,”她说,也许是根据我的态度而觉得自己乱说了话,有些害羞,“我只是,觉得……”

我默然了。一个善良而深情的少女的心,就像一面连一个锈点也没有的明镜,不依靠分析,也不借助推理,就能照见一个人的心灵。而那种照见,不时为了探索,也不怀什么目的,只是因为她有那样的一颗纯洁的心,好比一颗星就是一颗星的星光……

老师,那天你买到煤油了没有呢?”

“哦,”我记不起来,“哪一天?”

她笑了,她也说不清楚。

“以后,老师,你要煤油的时候,让我给你去买!”

“谢谢你,小萍,谢谢了。

“我和她,是很熟的。”

“谁?”

“她,——卖煤油的那个人呀!”

这一次我笑了,我的思路还没有回转过来。

……后来,我送她出门。她已经走到最近的那一株李树下,忽的又回过身来。

老师,你给我一只油瓶!”

我还没有回答,她兀自笑了:

“不,不用了,我家里有的,能找到!”

最后她说:“买好了,我给你送来……”

她走了,年轻、佼好的身影消失在木屋的柱子那儿。……她哪一天看见我买煤油呢?我想。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从学校的操场或者是街上走过,已经莫名其妙地不像原来那样淡泊,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我的背后或侧面注视我;那是一双可爱的眼睛;也许我早已想到(或盼望?)是小萍?但却从来没有承认;现在呢,我好像明白一点什么了。

回到屋里,我一眼看见自己那黑褐色的,不胜陈旧的板壁,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小萍真的来过这儿?……我这间末尾而灰暗的房子,是差不多没有人,而我也以为不会有人来的!……但是真的有人来了,刚才,小萍就坐在这张凳子上;这儿恍惚还有她年轻的容颜,存留着她的铃兰般的芬芳;她确实是从这人世走来的,从那一株没有叶子也没有花瓣的桃树下走过来……

从那以后,小萍就常常到我的屋子里来。在那些静悄悄的星期天,那些繁星满天或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四下里沉静下来而我的心也沉寂下来的时候,我却能听到她那轻轻地却是急促的脚步声……

她不敲门,总在那儿停下来,轻轻地叫我。她那轻悄的声音每一次都使我颤动,深深的。门咿呀地打开,就切近地显出她那美丽而稚气的脸庞。夜色朦胧,淡淡的油灯的光线照亮,她的双眉那样青黛,眼里闪亮着清明动人的光辉。她即时对我顽皮地一笑,那样信任,又那样柔情,仿佛说:

“你看,我又来了……”

她差不多总要给我带来一点什么东西。一把葵花子,那是她上我这儿来的时候,顺便从街上买的,包在一张小小的印着细碎花瓣的手绢里。一只桔子或几颗水果糖,那是她妈妈分给她和弟弟的,她为我留着了。

老师,”她笑着,把糖果递给我,一点也不觉得零碎和拮据,“妈妈今天给我的……”

跟着她自己也剥开一块,用她白亮而细密的牙齿试着咬了一下,送进口里,一边的面颊可爱的鼓起一些来,同时把剥下来的糖纸用心地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街上买的?”我看着,也禁不住把一张透明的糖纸剥开。

她点点头:“就这样一种。”

接下来,我们说起话来。她开始告诉我青羊场上新近发生的各种事情。比方她们学校里有两位老师昨天下午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老师们分为两种意见,各自站在一边,“一点小事,为什么就会吵起来呢?”她的眼睛思索的闪亮着,有些困惑。但她跟着又灿烂的笑起来了,想起了别的愉快的事情,高兴的告诉我,县里又一个电影队要到街上来映《少林寺》了,消息已经传过了好久,一只都没有来,但这一次是真的要来,已经有人在向每一户人家收钱,凑足了就放,她用眼光直直地看着我,“老师,《少林寺》你看过吗?他们说是很好看的,比《地道战》好看,是不是嘛?”

“也许吧……”我说,“我也没有看过。”

她说完了一点什么总要停下来,用她明媚的眼光那样信任的看着我,等着我回答她。她相信我,总以为我懂得很多,那些都是她一点也不明白的,我的看法也一定很对,不会哄骗她。有时候,我斟酌着,说得并不清楚,她也微微的蹙着眉,认真的思量,静静地点头。仿佛那不清楚是她自己的能力不够。这总是使得我很惶恐,一次又一次地用心挑选词汇。

小萍来的时候,还总不忘在手里带上一个练习本什么的,使人要细细地体味这种少女的细致用心。倘在温玉,这是用来表现少女的矜持的。记得一次,我和温玉约好在旧街的岔路口那儿相见。她也来了,没有一点笑容,寂寂的样子,说是她妈妈要她上街来买一只茶杯,她才到街上来的。我心底里笑了,对她说:那么,在我们下一次相见的时候,就该买茶叶了,我总之是会要这种好运气的。她听了也不笑,还是寂寂的没有一点表情,但我们漫步了一个晚上,杯子到底没有买。小萍的练习本呢,虽然和温玉的茶杯一样,是一种无力的遮掩,却不是对着我的。小萍自己也觉得好笑,一进到屋里,就把练习本丢到一边,对我坦白的微笑,……直到走时,又才把那卷成圆筒的本子拾起来。

这种会心的微笑,会一下子使彼此的心亲近起来,生出浸人的柔情。但而已就是这样的时候,我的心底深处却浮起了阴影。这样下去,会不会发生一些枝叶来连累小萍……

以俄国风吹得很厉害的时候,我不知道小萍会不会来,但我还是把房门给她留着了,自己得出去一会。

在回来的时候,小萍正坐在我的那张椅子上。

她一看见我便站起来让坐。

“回来了?”她倚着桌子站好,眼光愉快的闪亮,说:“我在你的抽屉里放了一件东西……”

“怎么样的一样东西呢?”我问,并用手去拉抽屉的把手。

她伸过手来,压住了我的手。

“不能看?”我停住。

她柔情的看看我,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好不好?”

我坐下,往椅背上靠下去。

“小萍,”我说,“这样,就叫我想马上看一看了。”

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其实呢,”她说,又很快地抬起头来:“也没有什么……”

“那么,我现在……?”

她想了一想说:“好吧!……只是,你不要笑我。”

是一只煮熟的咸蛋。

“唔!”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看。

“那天你不是说过,今天是你的生日?”

“哦,”我笑起来,“好像是的吧,可是……”

“我们这儿,过生日是要吃咸蛋的。”

“是……这样的吗?”

我一下子沉吟起来,不由得把眼光久久地望着她。好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

小萍略带一点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说:莫非你不相信?真是这样的呀!!

老师,”过后她试着说,“你……不高兴?”

“不,小萍,不是……”

透过她的挚诚的眼光,我不是从原来那种痛苦的角度,而是从另一种生动的角度,感到了我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存在。同时,我那心里的阴影,又在疾速地散开……

“那么,老师,……你在想些什么呢?”

她立即发觉了我心底深处的异样,急切起来,不安地问我。我的心里只要一点涟漪,她总是一下子就能感到。

“小萍,嗯,你知道……”我想了想,就决定对她把我心里的忧虑讲出来。人世生活的不如意竟是要由我来向小萍说明,这使我心里一阵冷凉,但也不能不是这样。我可开始向她说到我的处境,用了许多我们以往在一起还没有用到过的字眼。我说下去,尽量把情形说得和我的实际的处境一样严重……

我还没有说完,小萍就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

老师,”她说,“你不要想这些……”

是这样的吗?就只是因为这一点吗?那你完全不要担忧好了!她的笑脸和眼光都在对我这样说。

“可是,小萍,你要知道……”

“不会的!”她热切的打断我,“老师,不会的!……不是的!……”

我想告诉她不想是不行的,因为无论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它总是铁一样的存在,不容我们背过身去。但她只是摇头,对我微笑,要我放心。……她的一颗心那样朴素而实在,你可以用严谨的逻辑形式向她证明人像狗,因为你家的狗像邻家的猴子,猴子又像类人猿,而类人猿又是像人的,所以狗像人,你可以这样向她证明,她对这一推理的过程也分辨不清,但她的心却让她一下子撇开这个过程,直接地不承认那个结论。

“不会的,不会……”

她这样说,怎么不会呢,她说不清,也不想去弄清。到后来,我就觉得自己言过其实了,极不高明,找不到权衡事物的真正的尺度,人为地把一切看得过于糟糕……于是也禁不住笑了。我本来也不相信那些论证,那只不过的危言耸听罢了,人们其实是不难弄清楚的!

接下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们谈了别的。

经过这样一次……比方说徘徊吧,我们似乎更亲近了。

小萍匆匆地来,依依地去。在刚下过雨,地面留着浅浅的水凼、树叶也湿漉漉的时候;在如水的阳光浸着草地、小河和林子的时候;在墨一般的夜色笼罩、天与地的界限都消失在混沌之中的时候……

她来了,依然在门限那儿对我无声而明朗地微笑,却更为深情。

在小萍的面前,我不敢用我的卑微的内心来妄自猜测她心中的感情;但是,一个人的心也不得欺骗自己,从而欺骗别人。当小萍坐在我的近旁,那样深情的望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些什么呢?有的是少女的深切的关怀、热爱和信任,使人觉得她的灵魂的纯真的跳动。她的心灵里的一切都向你袒露了,……像这样的,你怎能有一点点委屈她呢?于是我想到了温玉。这是不能不想到、也不会不想到的。我不知道这一切从情理上究竟该怎样看才好,我只是总觉得自己不对,不该。

可是我不能在小萍来的时候有更多的思索和选择的余地,因为从小萍的神情看来,她显然不明白或者不以为这之间还有什么可思索和选择的,不等我说什么,她已经愉快的微笑着,对我说起话来了,她的眼里的光辉把一切东零西碎的计较都驱散无遗了。

但我总不能不对她说明。我忧柔地寻找一个相宜的时机。

小萍总是无误地在一切可能上我屋里来的时候到我的屋子里来。又时她走得很急,进到屋里还微微地喘气,说是晚饭迟了一点,之后又必须把家里的猪草弄完,这就来迟了。有时呢,她懊恼地告诉我,说她正要上我这儿来,妈妈又突然吩咐她一件家事,她真急了,只好赶紧做完,然后才赶来。接着,就很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觉得等了很久,是不是不高兴。……其实,我们并没有约定时间。看见她着急地赶来,听见她的喘息,简直还能窥见她的心跳,我的心激越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风渐渐地凄紧,雨又萧萧的,树叶都落完了,只剩下灰色的枝干,一进入腊月就下一场雪……小萍依旧来来去去,这之中,旧历的年底到了。

团年是过得很冷清的,下午我待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却也听到有些同事在收拾行装。小萍没有来。第二天的大清早,她来了,匆匆地,面颊因冷风吹拂得红润润的。

老师,你以为我不来了吧?”

她一进门就仔细地捉摸我的脸色。

“我心里真着急!”她坐不下来,一直走近我。“昨晚上我就要来的,但家里的人不让我出门,……两个叔叔拉着大家打牌。我一点也不没有心思。我想,你一定在等我。……但叔叔是从老远来看我们的!”

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一个在南县,一个在苏县的一座小城里,今年都约好来看望她们一家,她吃早饭的时候还一定得赶回去。

“小萍,你今天就不要出来了。”

“我不!……”她着急地说。“今早上我家里有客人来,老师也在的……吃草草粑,我给你带来了!”

她捧给我一个纸包,外面依旧包上她的手绢。是煮好了的,又圆又小的草草粑。

“并不很好吃的,只是很好玩,每一块都拴上一根腰带,”她爱娇地说,“……是我做的。”

是的,每一块都系着很匀净的,切成细丝的白菜。她为我把木炭火加得大一些,又把我一夜的烟灰、烟蒂倒掉才走了。临走,她走到我的面前,站着,直视着我,用差不多是恳求的声音对我说,要我一定等着她,她一定要来的,早饭一吃完就来。

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径直地推开门,投给我会心的微笑,转过身仔细把门掩好。直到挪过凳子坐好之后,她才透过一口气,隔着猩红地燃着的木炭,把她的手伸给我,仿佛说:“好了,现在外面又在一起了!”

外面谈起话来。……回来,小萍向我问起一支歌曲,问我是不是记得那些歌词,因为她无意中听见她们学校里一位老师唱过一次,很喜欢。我记不清楚了;那是一支并不怎么好的电影歌曲。但我记得我曾经买过一本歌集,就站起身来,为她在书箱里找找。

没有找到。但是,却不知从哪本书里翻出来几张照片,簌簌地掉在地上。

“照片?”小萍问,“谁的呢?”

我一一捡起来,失笑了:“我的。”

“快给我看看!”

那是几年前的,像我们的流年一样糢糊而黯淡了,不知怎样还存留下来。我想了想,把它们递给了小萍。

不多的几张,他一张张仔细地看过去。还我时,她去流下来一张。

“这一张,”她把照片握在手里,那是很小的一张,“就不还了,好吗?”

一时我没有说话。

老师,”她又问,眼光闪烁着,“……好吗?”

“可是,小萍,这不是一张……别人的照片?”

“嗯?”

“而且,是一张……;你不应该留着它,……就是我送给你,你也不应该要。”

小萍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了,我看见她的双颊绯红起来。

老师,”她低下头去,轻声地说,“我并没有……随便要别人的,……这是你的……”

一张照片也许是不要紧的,但我心里所想的并不是一张照片。

我终于说出来了:“小萍,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位……”

“我知道的。”

我惊讶了:“你知道些什么呢?从哪儿知道的呢?”

“我听我们学校的老师说的,说她在大城市里工作,原来是你的同学……”

哦,小萍她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的。我不由得又像上次一样,聚拢目光来,长久地注视她……

但她依然明媚的微笑着,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阴影,一丝格外的情形。后来,她被我看得有些害羞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她说,并轻轻用手推我的膝盖,摇醒我。接着,她像原来一样顽皮地说:“我这样子,和往天又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小萍,你怎么想呢?”

“什么怎么样?”她茫然地问我,不明白。

“……就是,关于她……”

“哦,”她恍悟过来,现出很羡慕的神情,热忱地说起来,“我想过的,想过好多次呢!我想,她一定很好,不管哪方面都好,完全不像我这种野样子。也不像我们这儿随便哪一个。还有呢,她对你一定很好!”

小萍她是这样想的!她的话里完全没有哪怕一丝正言若反的意味。

“还有呢?”我问。

“还有的,我想不到了。”她摇摇头,因此而很自愧。

我默然了。我想问小萍: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上我这儿来呢?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好呢?但我没有问。能为什么呢?难道可以这样问小萍吗?……可以问温玉为什么不来,去不必问小萍为什么来!

温玉终于也来了一次,熬了两天,有小萍作陪。第三天上就走了。我很想送她一程,然而不能够。后来,只得到了车站我和温玉靠近了些,小心地说起话来,小萍去看车来没有。

“温玉,”我说道,“你这次来家里人知道吧?”

“要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来了!”

“那么,他呢?”

“我们一道来的,她在县城等我。”

风吹起来了,掀动她的头巾。

“小萍常常到你这儿来?”

“是的。”

“她是一个漂亮的、心地很好的姑娘。”

“你也这样以为?”

“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这样说还不准确。”

“你也很喜欢她。”

“不光是喜欢……”

一群麻雀噪着,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了。

“你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很远吗?”我问。

“不能说近吧。”

“你们在一起?”

“不远。”

“这就好。”

“……每次出去,都亏得他照顾。”

“烟不要抽太多。”

“这很难。”

“买一只锅吧。自己开开火。”

“好的。”

“晚上也不要睡得太迟。”

“好吧。”

车,就在前边来了,小萍正向我们招手。

“我该向哪儿寄信呢?”

“过一段,我再告诉你。”

“你先写?”

“嗯……我先写。”

……两分钟后,汽车的轰隆不复有了。小街上的一只狗,黑色的,眼眶那儿却是一团白色,曾追逐着那辆车,现在也安祥地在一处檐下卧好了。伸长前爪,蜷缩着后足,神情倦慵,仿佛从来不曾有什么事情发生。

晚上,小萍很早就来了。看见小萍,看见小萍,我才相信温玉真的来过。而我也真是活在人世的,真正置身于青羊场,而不是在梦里。当然,我们谈起了温玉。

“温姐姐真好……”小萍回忆着,眼色纳言个温馨。

“是吗?”

“那样秀气,走起路来一步一步的,轻轻的,……好会说话啊,懂得那么多事情!”

我笑了:“走路能不是一步一步的吗?”

“我呢,就不行!”小萍沉思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她继续说,“也许,昨天我不改去接温姐姐……”

“为什么呢?”我思索着为什么会这样想。“对了,你怎么接住她的呢?”

“其实,我也没有想清楚,不知怎样的好,……但是,天快黑的时候,我正要到你这儿来,突然,听到开过来一辆车子,我马上就跑过去。刚好,温姐姐正在车上下来。我一看,就觉得她一定是温姐姐,不知道怎样就走过去,慌慌张张地说:……你是温姐姐呢?”

“幸好我没有认错!”她高兴地接着说;欣慰地笑起来。“……开始,我真慌张,后来就好了。……温姐姐开始让人害怕,我生怕说错什么话,怕她笑我;其实呢,他对人真好,脾气特别好!……昨晚上,她在我家,还和我说了好久的话呢!”

“哦,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事情。”小萍转过脸庞来,像往常那样用眼光直直地看着我,神情有些疑惑:“老师,我请温姐姐到我家去住,又来和你们一起玩,你们心里……是不是会不高兴呢?”

“哦,小萍,那我们真是不知好歹了!不是她邀请你来的吗?”

“这倒也是真的。”

小萍想了一想,放心地笑了。

……窗外风吹得很响,是春风了吗?

老师,温姐姐她一个人还要赶到到处去耍?”

“唔,是的。”

我没有把另一个人说出来。

“啊!”小萍赞叹说:“走得好远哟……”

“小萍,有的时候,人们不得不这样。”

她思索地点头。

我们默然了一会。小萍的神情不像往常那样明丽,戚戚的,心头像有些什么疑虑。

后来,她抬起头:“老师,我向不出来,温姐姐家里的人为什么不高兴你。”

原来是这样!

“小萍,”我笑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得好呢?”

“他们觉得温姐姐和你在一起不好?”

“你看,这样远,这样苦,而且还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不,”小萍摇摇头,轻声地说,“这不要紧!”

“可是,小萍,这不能说不要紧……”

小萍依然摇头,思量地说:“只要温姐姐自己觉得好就行!”

“温姐姐也不觉得那么好。”

“真的?”小萍转过脸来。吃惊地望着我,不相信。“温姐姐觉得和你在一起不好?”

在小萍看来,这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停了一停,说:“好的;但是,后来,渐渐地也觉得不那么好了!”

“哦,老师,这怎么会呢?”

“小萍,……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到以后,慢慢你也就会明白了……”

“以后和现在会不一样?我不信!”

“但是,小萍,会的。”

“才不哪!”小萍摇摇头。跟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惊惶起来:“老师,你说的话,也是在说我,……你不相信我!”

“啊,小萍……”

我没有想到谈话一下子会变得这样尖锐,十分的不安了,好一会也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对小萍说些什么呢?

我陡然地在心里搜寻着的时候,小萍在一旁也默默地不说话,微微低着头。

后来,她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抬起头来,眼光闪烁着,直直地望着前面,低低地说:“……我知道,你会不相信,可是,老师,你看我以后吧!……”

她的双眉微微蹙着,隐隐地露出一股英气,仿佛在心底里印证一些什么。略一停,她点一点头,又说了一遍:“你看吧,老师!”

我不曾见过小萍的神情这样严毅。这种庄严的神情使得她的面庞更加美丽动人,简直要深深底嵌进人的心底,使人想到温柔的心并非软弱的心,会比冷漠的心更坚韧,让人从此不能疑惑她的挚诚。

我连忙用一些话对她解释。显然,我的解释并不清楚。但小萍并不在意;既然她那么相信自己,尽可以不在意了。

……那晚上,小萍久久地不肯离去,一直陪着我,仿佛她一旦走开我就会有什么不幸。这一半也是因为我们要分开一段了。第二天下午老师们要集中,到区上去学习,时间还未定。这都是预先不能料定的。所以我和小萍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见。

老师,”临了,到了不能不告别的时候,小萍要我向她保证,“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再想伤心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走!”

“好,我不想。”

“也不要再看书!”

“不看了。”

“马上就睡觉?”

“是的,马上!”

她仰起头来,切近地看我,看我的回答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慰她。

“小萍,真的!”

她放心的笑了:“那么,我走了!”

他不反对我送她一段。我们一道走出屋子。夜里寒冷而漆黑的。隔着一坝水田,对面的土坡上,有一些小小的、摇曳着的灯光。那是烛光和着香火,三点五点的连成一行,在谁家的土坟前燃着。这是有人在给去世的亲人献上的了,在深厚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声而微茫,使人想起人的短暂而又悠长的日子。

老师,你答应了我的!”

“什么呢?”

“嗨,你刚才说的!”

“哦,”我恍悟过来,笑了,“好的,我回去就睡觉!”

微茫分别了,以后,我学习去了,其它的人,吃完晚饭就早早的熄了油灯睡觉,我无法睡得那样早。但天气寒冷,屋里没有一点火星,我只好躺下来,在一片漆黑中想自己的心事。

不知为什么,在那些夜里,我常常无端地想起夸父追日和普罗米修斯窃火的古老故事,想到了人们的渴望和深刻的智慧,觉得这故事加在一起,人们的愿望就表达得完善了。

自然,我还久久地想到小萍。一想到小萍,我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阵急切,觉得有好些话必须尽快地向小萍说明,而有些事情则必须尽快去动手去做,不然就会失去一些什么或者空负一些什么,铸成什么令人颤栗的大错……

我得尽快把这一些想清楚,找到一个头绪。



※※※※※※
本帖地址:http://club.xilu.com/dream0412/msgview-10368-76884.html[复制地址]
 [2楼]  作者:dream_梦儿  发表时间: 2006/06/03 11:44 

回复:不要留下遗憾

人生,会遇着许多抉择,而如果一旦错失良机,或者与其擦肩而过,必会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

悄悄给老乡提个建议:本是原创,为了方便作推荐,发帖的名字和文中的名字一致好吗?谢谢,呵呵

周末愉快:)

 

 

 



※※※※※※

欢迎光临【幽梦帆影】> 和【梦儿博客】>
[楼主]  [3楼]  作者:臭九久  发表时间: 2006/06/03 11:46 

回复:行!
臭臭幸福哟!以来就遇到大斑斑了!! 嘿嘿!! 安逸惨了!!

※※※※※※
 [4楼]  作者:dream_梦儿  发表时间: 2006/06/03 11:48 

回复:呵呵
好可爱的签名哦:))

※※※※※※

欢迎光临【幽梦帆影】> 和【梦儿博客】>
[楼主]  [5楼]  作者:臭九久  发表时间: 2006/06/03 11:50 

回复:我原发在竹海之都……

用的是逍遥笑笑生!

QQ名又是逍遥居士!!

所以……!

谅!!!



※※※※※※
 [6楼]  作者:dream_梦儿  发表时间: 2006/06/03 11:55 

回复:没得事~~~

主要是为了推荐,否则无所谓的哈:))



※※※※※※

欢迎光临【幽梦帆影】> 和【梦儿博客】>
 [7楼]  作者:晨风mm  发表时间: 2006/06/03 13:19 

回复:173K,恐怖呀!

九久,不要谦虚了,有什么好东东,就尽管发出来好了.

※※※※※※
 [8楼]  作者:岸柳青青  发表时间: 2006/06/04 09:24 

回复:爱情的成长往往与土壤有关
《草青青》(试试的,若不行请斑斑门下手哟)

精彩推荐>>

  简捷回复 [点此进入编辑器回帖页]  文明上网 理性发言
 推荐到西陆名言:
签  名:
作  者:
密  码:
游客来访 
注册用户 提 交

0.17993092536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