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散去
沿着我的记忆一直往上走,就走进了奶奶家的小院。奶奶和我正坐在泥胚的火塘边煮饭,我们平静地看着灶塘里欢跳的火苗,听着豆秸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火塘里的火光映红了祖孙两代沉默而温和的面容,把祖孙两代的影子扩大到满满两面墙,有时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小头影也会跑到屋顶上去。那些日子散淡如天上的行云。
但奶奶的一生可绝非如行云般悠闲。
曾听人们忆起奶奶少女时的模样:一条长辫子搭在簇新暗红丹士林的褂子上,乌黑油亮。奶奶娘家的日子很是殷实,十五岁时便出嫁了,所有铸就女性坚韧品质的坎坷也就从那时开始了。
奶奶接连生下七个儿子之后,中年丧夫,之后老年失子。这中间,她忙于躲避战乱,为生计逃荒,替富人守墓。她一个人张罗着八口之家,孩子们也有的读完中学,有的念了大学,有的进了部队,有的做了木工,有的做了铁匠。日子清贫却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儿子们相继成家,大半生艰辛一一操劳过之后,又突然如鸟去巢空,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生活了三十多年。奶奶从未拿她的经历象勋章一样示人,但却足以感觉欣慰了。在我看来,从未进过一天学堂的奶奶,经过诸多磨砺之后,大有“一蓑烟雨任凭生”的气度。
她平静地面对自己九十多年的沧桑,觉得人生就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任务完成之时就该悄然离去了。弥留之即,奶奶竟然不停的絮叨着“你们都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我知道,她心里没有恐惧,面对自己的终结时刻她很平静。我甚至猜想奶奶也许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了,分别三十多年后,不久又可以与爷爷见面了。她会说什么呢?第一句话大概会说:老头子,快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看都脏成什么样了。于是,爷爷舒适而又坦然的日子又开始了。至于那些艰难与困苦,只不过是她旅途的一段过去的风景,在爷爷面前会一字不提──尽管人人都说她做得很出色。
长大后的我,总是一次次的忆起,我和奶奶在泥胚的灶前坐着,火光映照下的语言也很简单,奶奶的故事总离不开墙上那些被烟火熏得发黄的木版年画。比如,大年除夕夜里,两人抬一口棺材从一家门前被逐走后为另一家收留,清晨一看,棺材变成金银财宝了。再比如,一个一无所有的穷汉,买回美女年画,后来美女从画上走下来与其成亲了。物各有主,奶奶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也莫强求。好多次我失掉心爱的东西,她也只是这句安慰的话。当时少不更事,觉得寡言的奶奶多少有点漠视我的心情。如今才约略领悟其中真意,奶奶大概想让孩子们从小就学会看淡磨难吧。
奶奶九十四岁的生命,如花开过,而后,散去悄无声息,宛如轻烟。然而散去不是消失,散去是向更深更广渗透的一个过程,生命的花瓣谢去,精神已结成智慧的种子,荫庇并传承给了儿孙。
一路走来,我也遇上许多一波三折的事情。爱人怜惜地说,看你一字不吭地走过来,就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气!我说,是我奶奶,她虽然没有预测苦难,却早已帮我解决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