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小

       记得有位诗人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寒冷点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脆弱拥抱什么，什么就是栋梁。每个人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经历的事情必然太多太多，这太多的事情中令人终生难忘的却不一定是硝烟弥漫的枪声，惊天动地的雷声，鲜花簇拥的掌声。但它必然是点燃篝火的“寒冷”，或是拥抱栋梁的“脆弱”。因为大凡能够渗入人血脉的故事，不管它发生在家庭里还是陌生人中，也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它都会刻骨铭心的与人相伴终生。
        那是十八年前一个日斜的午后,十七岁的我刚刚从学校毕业，单单的一个人掮着一捆铺盖卷儿走十余里山路来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任教。其时，几丛枯曲的疏树兀自披了夕阳淡薄的余辉在溪边孤独着。空寂的校园疯长着油绿的狗尾巴草，几只绒线团似的小鸡在荒芜苍凉着的草地闲闲地觅食，有蜻蜓东一群西一群的扑楞，透明的羽翼在阳光里晃晃然上下翻飞。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堡上，六十年代曾是一所村办初中，砖木结构的教学楼依山而筑，一边是两层，一边是四层，很有些巍峨。只是年久失修，楼上楼下残败不堪，偌大的一座学校，令人窒息的空芜着。走上楼梯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生命的出发点与归宿点竟是那样的切近而又遥远。虽有风微微的吹过，却也荡不起心海的半点涟漪。学校整个儿就我一人住校，四周山风呜咽，凄迷缈远。面对这一切，曾在学校读书时许多汪洋恣肆、空灵晶莹剔透的梦，全渺渺然随风飘逝，我不禁有些悲凉了。
       无奈地将随身携带的棉被与锅碗瓢盆一古脑儿放在千疮百孔的地板上，在深遂如海的静寂中干巴巴地呆立着，如禅般却又未能醍醐灌顶。当袅袅的炊烟把村子罩了，天便渐渐灰灰的暗下来，几位民办教师灰灰地缩了身子回家捣弄着自己的日子，只我这唯一的公办教师伴着楼顶那群“唧、唧、唧”乐得颠三倒四的鼠们共守那黢黑无边的长夜，一个人开始缓缓收拾零零碎碎、凄婉迷蒙的心情，许多鲜亮如珠的梦也一并随着这夜色缓缓的幽下去暗下去。
        山里的孩子读书读得迟，猴三猴四的，七八岁了还光着屁股在门前屋后晃悠。做五年级班主任，学生与我个子一班大，站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偏偏学生还欺生，头一天便想着法子欲给我个下马威---排座位，个儿比我还高出半个头的学生偏要坐最前面，我自然坚决不允，老师与学生便如西班牙斗牛士四目瞪瞪僵在一起，最后用扳手劲的方式解决了这一争斗。再然后，接着的几天便是课余下河扎猛子、上树掏鸟窝、溪里捉螃蟹、夜里赶山麂（打猎）等等，用山里孩子特有的方式赢得“孩子王”的尊位。躬耕杏坛伊始，知识的力量没显现出来，倒是“武力”全用上了。就这样，我当上了班上的“酋长”，老师成了“部落”首领。此时桀骜不驯的学生开始听话，我也使上浑身解数“传道、授业、解惑”，学生有了学习兴趣与活力，吊儿朗当的少了，迟到逃课的少了，乡里统考，成绩一流，破了村小多年的天荒。
        然而一次又一次，因为不屑年前节后去“居庙堂之高者”庭里院外东逛西游，我总被人遗忘在荒寂的村小，加之那一段时光家里诸事不顺，境况黯淡惨然，孤孤单单的，每看一次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及沈从文老先生的《边城》及《湘行散记》等文章，心与眼都无法自抑的潮润起来。夜深人静，便想《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待月“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梦中“红楼”，我也欲以哭泣了，但又深恐哭不出什么名堂，且总觉哭泣不是男人所为，于是便暗暗将心晾在阳光下，即便是推着西西弗斯那块永远也无法推上山顶的石头也决不让心情发霉。恰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虽然“夫富贵，人所爱也”，但“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只因“夫天地之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是为高山仰止，穿越时空，一路大下去之人。之人！
        在乡村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我教书就是书教我，我教学生，学生也教我。高山大岭的道道霞光，血色黄昏里的鸟语花香都成为我生命里无法逝去的感慨与感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边教书一边读书，一步步完成了从专科到本科的学业。阵阵微风拨动着颤抖的日子，朵朵春花相约着去看秋天成熟的绚丽，来来往往于淳朴的乡间，昼夜守望那一畦碧绿的精神家园，为乡间纯朴的父老乡亲、为山里稚拙的孩童奉献我的青春与热血，收获着孩子们一天比一天的成长与乡间百姓一天比一天温暖的问候。
        如川之逝，不舍昼夜。在乡间村小整整呆了两年，十九岁那一年，我告别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和与我一起成长的学生，又背上行囊开始踏上另一段人生旅程。诗人食指那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是的，无论日子如何的艰难，无论世事如何的变化，人，依旧得执着的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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