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后台，演员穿梭如织。七十岁的谢芳老师坐在门口处，自有她的雍容和骄傲劲儿。她那双以传神著名的眼睛看着出出入入的年轻演员们，他们青春、花枝招展、衣饰夺人耳目——他们都是演艺圈的时尚代言人，而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谢芳们自有他们的时尚，那时，他们并不叫艺人、明星，而是被叫做“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工作者”。

刘少奇曾说演员里面最漂亮的，一个是红线女，一个是谢芳。当这个五十年前的青春代言人经越跌宕起伏的时代，一眼望出去，往事必然千帆万帆地驶过。那是怎样的传奇呢？

我一直看着谢芳，坚持不被过路的大红大绿争夺目光，我想，这张脸的背后，自有比花枝招展更丰富、深邃、动人的东西。

在后台，主持人赵保乐说着带几丝儿京腔的普通话，而到了台上，他则自如地在标准普通话和青岛话之间转换。这是一场很有意思的晚会，主题是“青岛与电影”，青岛籍的演员、在青岛拍过外景的电影人，电影百年史上与青岛有关的人几乎都来了——周璇的小孙女周多多来唱歌，王丹凤在电话里唱起《小燕子》，秦怡讲述她的丈夫“电影皇帝”金焰，巫刚、盖丽丽、宋佳表演节目，夏雨、黄晓明、高虎也纷纷献声……而谢芳和丈夫张目也因此而来，他们的节目是合唱《五月的鲜花》，这首歌正是1959年谢芳主演的《青春之歌》的插曲，这部电影的外景曾在青岛拍摄。

主持人柯蓝穿黑色衣裙、黑色软皮鞋或缎面鞋走上台去，她介绍：谢芳老师是《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扮演者。台下的掌声响了起来，时间比之前的节目要持久，里边定然有对“经典”的肃然起敬、对青春代言人的好奇、渴望和怀念。然后张目就搀着谢芳到台上去，我在后台看不到她，单听那声音异常嘹亮，她激情，动情，说：“同志们……”那是台上的谢芳。

而在台下，这次采访几乎是一次讲述和倾听，而不是一般的问答。我少言，手里没有笔握，也没摆出录音设备，她的话则像意识流一样流淌出来。她的神情、动作里有女演员的优雅和清高劲儿，说话带京腔儿，具有天然的架势。她还喜欢说“漂亮”，拐着弯音儿，同时竖起拇指，那拇指划一条弧然后站定，伴着她的眼神流转……我感觉分明是在舞台上，她此时正在那一种演员的世界里，那世界张灯结彩，很是迷人。

谢芳一定有好多的故事，尽管她未必愿意讲述。那时的演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他们是“文艺工作者”，他们不像现在的明星那样受着商业市场的操控，但他们必然处于另一种天空下，那天空决定了他们的命运，那些独特的故事。

Art Life 我的成绩，我从来没主动过

谢芳已经在想一个问题，关于死。

她想，死是一个关口，她一个漂亮的哥哥曾在战争年代死去，她的父亲在文革时期去世，她的母亲后来也逝去了，而她迟早也将面临这个问题，她试图把这个问题想通。

有时，她看着车水马龙，想，倘若就在某一刻，她在另一处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车水马龙依旧。

当《艺术人生》节目采访她，父母的照片被放大到整个屏幕，她坦然地想，我之后也会被这样记取吧，影像和声音被后人观看和倾听，这就足够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采访竟以这样的话题做了开始，也许是我第一个问题的缘故吧——人人皆以为她以前是耀眼的明星一颗，定是风光无限，不是一帆风顺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尤其到了晚年，她轮番在媒体上出镜，从容淡定又绘声绘色地说起那些知名的电影、角色和花絮，仿佛这一生都是波澜不惊。可是，我从一位资深影迷吕铭康老师那里得知，她的三部代表作，《青春之歌》、《早春二月》、《舞台姐妹》曾在文革之初被禁，被指为毒草，之后她有十年的演艺生命几乎是空白的，那可是一个演员的黄金年龄呀。

当我问起这个问题，谢芳略一沉思，讲述起她的人生哲学——当把一个人的生命置于一个时代之中，尤其是那些在浪尖的角色，他们自有更复杂的体验，而能与这复杂匹配对应的，就是个人哲学了吧。

1950年，热爱新中国的谢受灵辞掉了香港神学院副院长的职务，带领全家从香港回到湖北汉口，家住胜利街52号的楼上。他会唱歌，而且唱的是和声，他的妻子是中国第一代女大学生，和冰心同班，常常用五言七言的格式写日记，他们有9个儿女，最小的女儿叫做谢怀复，就是后来的谢芳。

1951年夏天，十六岁的谢芳刚刚从汉口罗以中学初中毕业，在百无聊赖的暑假里，她撑着下巴靠着窗台看街上的人来人往，此时楼下总有音乐传出，是中南文工团(现武汉歌舞剧院)音乐部的人在排练节目，谢芳有时也跟着哼上两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引起了文工团领导的重视，经过识谱和弹钢琴的测验，谢芳被文工团录取了。

1959年，谢芳被著名导演崔嵬选入《青春之歌》剧组，那是崔嵬力排众议的一次冒险决定，因为候选的女主角儿有张瑞芳、白杨等大明星，也有许多颇具实力的新秀，而当时的谢芳仅仅还是文工团的一名小演员。23岁的谢芳并没有让崔导失望，电影获得了成功。她的表演认真细致，善于运用眼神来表现一些很难用动作形象来表现的东西。凭借此片她还荣登新中国22大影星的行列，成了当红的偶像明星，照片一度被摆上柜台，被影迷一抢而空。

不仅在国内获得了影迷的喜爱，当随团去日本访问时，谢芳惊讶地看到自己一层楼高的巨幅剧照竟然被悬挂着，许多年轻的女孩儿还主动和她交流，探讨如何实现对于真理的追求。

1963年，她拍了《早春二月》，饰演的陶岚与林道静相比，更有执著任性、桀骜不驯、热情奔放及理想化的色彩，更具盲目性与狂热性。从这一人物始，谢芳突破了本色表演，成为一名出色的性格演员。

《早春二月》之后，谢芳和丈夫张目被一同调往北京，调动有一定的难度，周总理给予了帮助。

1965年，拍《舞台姐妹》，塑造的竺春花也非常成功。她以深沉凝炼的演技表现了人物的成长过程，同时感人至深地刻画了竺春花善良、正直的美好心灵和忠于艺术、追求真理的崇高品质，为影片倍添浓郁的人情味。

之后，就是时势导致的长达十年的沉寂。直到中年，她才又开拍《泪痕》、《第二次握手》和《李清照》。

她曾说：“我就是一个革命形势的需要。我1951年参加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观众要看戏，你马上得上剧院，你得演歌剧，不能说没学过，你再去学一些。国庆十周年要献礼，《青春之歌》是好小说，就上了。接着我二十多年来，开始是唱歌，到处都要见我，见见就行，照个相，或者唱歌。什么文艺晚会我们都上去，非常受欢迎。就是这样。”

谢芳坚持认为，自己就是“客观”造就的，她几乎从未主动过，都是“客观”找上门来，令她从谢怀复变成谢芳。

有媒体让谢芳用一句话概括从事了一生的艺术事业，她说：“如果哪天我离开了这世界，我不遗憾，因为还有观众记得我，喜欢我。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能被观众所认可和接受，那是件最大的快乐事。”这个回答多么常见，通俗得像真理一般，但也埋没了个人的色彩。我不甘地问：“谢老师，你能否像西方的女演员那样彰显个性？”她笑答：“我们是集体主义呀，总是时代造就角色。”她也是一例，活泼率直的她选择诉说什么而什么保持缄默都与她的时代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