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夜话
·雪地狐
塞外的秋风从远古那一曲由胡笳、陶埙与琵琶的咏叹中飞扬蹈舞,吹拂到眼前这片苍茫的山野,吹落了满天的星斗和漫天的草色,拂醒了我蒙胧中的醉意。
昨夜梦中,我似听到拓拔力微和阿其格、冯子君那各自赋在心之琴弦上的优伤,那是一组隐在历史的交响诗中带着豪情也带着遗憾的叙事曲吗?千古绝唱于遗落的古韵中总有泪血沾衣的泣啼声和铁马冰河的撕杀声袭上心头。
铁血征杀中的人们也有缠绵柔婉的爱情?是谁的歌咏撞击我的心扉。即便有唐人高适的《塞上听笛》在如此幽蓝的夜色中将那寒春冰融,牧马晚归的景象揉进了大漠的情怀,醉后轻吟“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这样充满了边塞诗中不多见的宁静平和气氛的诗句,可是,我和我的网友孤鸿从塞外古城一路走来,于苍茫寥廓的莽原上万籁俱寂的夜色里,还是听到远古的征战声和历史的吟呻声。古边塞宁静平和的风光和眼前这呈现祥宁盛世的“‘十一’长假游”,也未能将心中那被拓拔力微的陶埙、还是阿其格的胡笳、或是冯子君的琵琶所吟唱的战争中的爱情之篇遗忘。不远处游人篝火晚会欢快的歌舞,给这边塞古城外的莽原添上了欣欣的色彩,将边塞古歌中那铁骑寒甲的豪气雄风和月色下征妇思人的幽怨凄清之气都冲淡了去。一首《边关月》在并不低沉的情绪中带有一种盛世的豪情,风传舞曲,一夜之间传满了关山大漠。可我还是于想像之中寻问那从戍楼中传来乡情如许的《梅花落》曲调,可曾记着在这广袤的山野间被历史埋藏了千年的故事。
――只有明月洒下一片清辉,将厚重的答案留给了岁岁枯荣的塞草莽原。
昨夜梦思,怎样打发这假日的寂寞,“征蓬出汉塞,归雁入吴天”,于是,在这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深秋,我与网友孤鸿便相约再到塞外来梦游。是想领略倚天巍巍贺兰山,眺望滔滔黄河水的绮丽风光,还是来体验白马秋风嘶塞外的壮烈情怀,或是梦回那“西风塞上胡笳,月明马上琵琶”的边情驿梦?再或是感怀“塞上长城空自许”的忧伤?我们于呼和浩特下了飞机就来沿着一条远古的驿道,乘马、骑驼、坐勒勒车,漫游在阿拉善大漠匈奴人或鲜卑人在一个深秋的清冷之夜列队出征开向战场的千年征途上,聆听一首壮烈又惊心,凄美又忧伤的古曲。
在寂寥无人的古战场上,仿佛还遗落着战车的轮网,和壮士手中沾着血迹的矛戈,还有拓拔力微、阿其格、冯子君三人各自留下的胡笳、陶埙与琵琶的曲谱和乐件,那泛着银色的光茫,沾着鬼魂的灵气,吹一声便能唤醒莽原的胡笳,是拓拔力微的公选王妃阿其格常挂在征鞍上的圣物,拓拔力微喜爱的乐器却是那只来自泥土的能发出大地胸音的陶埙,那琵琶是拓拔力微赠给汉家才女冯子君的信物。
陶埙地语,秋韵胡笳,风扫琵琶的幽幽古曲,是与天地合声哼鸣的一首无字的歌,旷远的空灵之声从冯子君的琵琶泪曲到丝路花雨中的反弹琵琶调;从昭君出塞的歌吟到胡笳十八拍的散曲;从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咏叹到木兰诗的组歌,边塞曲一直唱到黑谷关大战的惨烈悲壮之时,战争也没结束。在鬼神惊魂的战地乐声里,那动人心魄的或凄婉,或悲忿,或哀怨,或豪迈,或激越,或深情,或厚沉的情歌,才逾加显得格外动人。
战争连接死亡,情歌赞颂美好。在野蛮掠夺残酷撕杀中的人啊,你是我的情人,你是我的英雄,你是我的娇傲――战争中带血带泪的情歌也是那么悲壮。
在这片莽原,那古歌于每一首曲谱上都仿佛有鲜卑人血染的配器,有拓拔力微从一块涂了王子之血焙烧的磁片演化而成的陶埙之声;有阿其格那惊天地泣鬼神悲忿凄怆的胡笳曲;更有冯子君那来自汉水之邦汇集着吴越水的温柔、齐鲁地的钟秀、姑苏余杭的灵气、长安乐舞的霓虹和江南丝竹的华彩之韵。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华夏子孙的身体里就注定要溶进了鲜卑人奔流的血液。
夜空幽暝,陨石流飞,莽原苍苍,篝火渐熄,我和孤鸿仍无倦意。孤鸿在听我讲述一个历史之梦中的故事,这是历史上来有踪,去无影的鲜卑人传奇的情歌――
鲜卑人本是呼伦贝尔大山摇篮中一脉弱小的民族,世居于大兴安岭北段大鲜卑山的鲜卑人被北国的山川哺育了300年,就变成了一只展翼高飞的雪鹰,呼伦贝尔广阔的草原和大兴安岭峻美的群山也眷恋不住拓跋鲜卑人奋飞的志向,他们要南下阴山匈奴故地,欲望随着雄心膨胀,一步步把南迁西征的梦想变为了现实,依仗铁骑和屠刀,慕容部首先南下,在大辽河流域建立了燕国,接下来,鲜卑人要血染长城,入主中原,指点江山,战争风云聚集成一个个血雨腥风的日子,战争由北向南,向西,向鲜卑人想去的地方延伸开去。
谋划南迁是鲜卑各部落的共同愿望,拓跋鲜卑是鲜卑人中最强悍的后起的一部,那年大兴安岭五月的松烟里,脸上挂着征尘的鲜卑人拓拔部大酋长拓拔洁汾,带领部族人马拜别了大兴安岭祖庙,从大鲜卑山一路走来,走过了高山险谷,走过了“九难八阻”,走出深山丛林,来到莽原,把部族南迁至今乌兰察布草原,后又建都于盛乐。继尔,他们又看中了我们现在来到的这片莽原,这儿是比大泽和丛林更适宜生存的塞外天国,众人无不被塞外天国的绚丽风光所迷醉,可是,他们没忘记战争,为夺取生存之地,他们与匈奴人、突厥人、羯人、氐人、羌人浴血征杀,原本由匈奴占据的燕山、阴山、丝路三大片土地分别被鲜卑人各部盘踞,匈奴各部只能在河套与长城之间、黄河东西两岸狭小的区域求活。之后,上百万匈奴或依附于石勒、或依附于鲜卑慕容、鲜卑拓拔、氐族苻秦,随之各部之间为了争夺领地与庇护而反目成仇,战争迭起,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一代一代的衰落下去,唯有拓跋鲜卑人在历史的漩涡中依靠武力越战越强。到了檀石槐、轲比能时代,鲜卑人已征服了所有的游牧部落,组成了庞大的军事行政集团。到公元二世纪下半叶,各部落联合成立了以檀石槐为首领的军事政治联盟统治,《中国通史》记载:西接乌孙国,东到辽河流域,东西一万二千里,南北七千里,塞外匈奴旧地,全被鲜卑族占领。不只是对外族,鲜卑各部落相互兼并的战争混乱也持续了好多年,南迁的鲜卑人中拓拔鲜卑对这片倚生之地的争夺最是一幕幕令人胆战心惊的历史宏剧。公元三八六年,拓跋鲜卑部势如破竹,战功显赫,受到了鲜卑人各部的一致拥戴,拓跋圭取得王位,自立新朝叫“魏”。此后又经历了十几年的东征西杀,迁都大同,再迁都洛阳,与东晋及南朝对立,疆域东北起辽西,西至新疆东部,南达淮南,北至蒙古高原。奠定了北魏王朝的基业。
在拓拔部走向北魏王朝的进程中,那腥风血雨间走来拓拔力微、阿其格、冯子君这三个传奇般的人物。拓拔洁汾之子,少年王拓拔力微,是个冷峻刚毅又好学上进的人杰,在他心中,王位继承人的地位远比不上他对中原文化的崇拜,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令他迷醉神往,为争得父王和部众的同意,能放他去汉邦学习,他在成年仪式上一连击败了十个勇士的挑战,并屈从父王的意志选定了一位未来的王妃阿其格,于是,他便急匆匆背上了远行的箭囊,提起长剑告别莽原。在他就要走出拓拔领地的最后一个山梁,他幽蓝的眸子里映出戎装的阿其格独坐在草丛中正含泪吹奏着她那只用银杉木制做的胡笳。
阿其格仿佛是对着一棵高大的银杉树在亲吻低语,那是天山顶上那棵银杉啊。拓拔力微还不知道阿其格那只胡笳原来就是深深爱恋着阿其格的步军勇卫可古独剑上天山取来银杉木亲手为阿其格制做而成的。
可古死了,他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之下,而是死在拓拔力微的选妃大会上,拓拔洁汾宣布选中了一箭射下三只大雁的红衣女子――骑军校卫阿其格做他的儿媳,不管阿其格出身平民还是贵族,从此她就不再只是骑军的一名校卫,她是拓拔力微的王妃,便有权参与大王营帐的议事,协助统领步骑和统帅由骁勇善战的女人组成的嫫军。拓拔洁汾当众授予了阿其格一枚方印。那是个激动了整个部落的时刻,王命即法,何人胆敢抗拒?可古默默走出欢呼的人群,他用手中的戟刺穿了自己那颗绝望的心。
拓拔力微也记着当宣布阿其格为选中的王妃时,他一眼看见在骑射赛场上连连失利被阿其格击败了的好姐妹依兰,她也象可古那样离开了人群,可是依兰没去死,她坐在草丛中痛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赶去参加了为拓拔力微远行的送别。
在阿其格身后的不远处,就是可古的新墓,是拓拔洁汾吩大王吩咐厚葬了可古,可古是拓拔鲜卑的血性男儿,让他守着边卡吧,为情而死的男人也同战死沙场的壮士同归,他们都是为了爱,爱这片山川原野,爱这里英勇无畏又激情如火的鲜卑姑娘,爱这博厚神奇的大地。
阿其格为可古立了碑,她只在碑上亲手刻了一个字――魂。
如血的夕阳镀在可古的墓碑上,墓碑前是阿其格那匹火红的战马。身上具有鲜卑女性特有的桀骜和剽悍的阿其格,悲恸和喜庆都没改变她的容貌,她依然的飒爽英姿,只是眉宇间多了一种成熟和庄重。她的腰间系扎着一红一白两条绸带,一看便知,那红色的绸带是为拓拔力微而偑,那白的是献给可古,但却不知她那含泪的胡笳曲是献给他们哪个人的。拓拔力微细听出来了那曲名是《你是我的优伤》。
拓拔力微听完了阿其格那首胡笳曲,两人礼仪地问候,拓拔力微伸手要摸一下那胡笳,阿其格轻声地说:“这是沾上了鬼魂之气的圣物,它只是属于我的,王子还是不要动的好,”
望着可古的墓碑,拓拔力微内心歉疚地自语:“我无意伤害于你、可古、依兰,大家都是好兄弟,好姐妹,可是,王命不可违,你阿其格已是我的王妃,我想要你的胡笳还不给吗?”
阿其格庄重地说:“是啊,王命不可违,我已是你的王妃,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你,可是我的心魂却被可古带走去了一个遥远的梦都,我只留下这只属于我的胡笳,谁也不要碰。”
拓拔力微默然地望了会儿天空上的云朵,轻叹一声说:“父王是赐给了我一片洁白的云朵,你因这痛失了可古,我也因这失去了依兰。”
“你是说依兰吗?我知道她现在心中在恨我,可我当时确确不是有心与她争夺这王妃的位子,再说,我也原本不知那就是选妃的会赛,我从草地上巡边回来就被人推进了会场,即然是赛场较量,那我总不能违心地输了谁。王子请放心,我会好好待依兰的。”
“是啊,这一切也许都是上苍的安排吧……”
“王子要远行,我们还是不说这些忧伤的话吧,我来为王子吹奏一曲,我以我的歌为你壮行。是父王命我来护送陪伴你走出莽原大漠,直到把你送至中原我再回来,前面还有敌垒的五卡十关,闯过去你才能南渡黄河,我们走吧”。
于是,拓拔力微便带着仗剑远游人的心绪离开了莽原,他可称是鲜卑人第一个向外派出的“留学生”吧。
在拓拔力微离开莽原的日子里,拓拔洁汾因爱妃纪娅思念杳无音信的儿子拓拔力微,而郁郁病逝,拓拔洁汾的身心倍爱打击,渐显得年老力衰,王位多次受到来自各方力量的挑战和威胁,他已是力不能支。阿其格受命于危难之间,以大智大勇为拓拔部立下了不朽功勋,黑谷关一战全歼云杨大军,平息了檀石槐余部的叛乱,逐一挫败了阿拉依等五贵族的谋反,扫平了突拉族,击溃了宇文部。
拓拔洁汾病逝后,阿其格已成为了拓拔部临时公选的女王,她把能说会道又精明灵活的依兰调到中军营来当了二级枢秘,依兰的脸上多少有了点笑容。公元二五二年,鲜卑人联盟的统师权已操纵在阿其格手中,尽管联盟中时有做乱,都被阿其格果断平息。莽原大漠升起的女王之星,伴着塞上秋风里那惊天动地的鼓角征杀声和草原夜空中回荡着如泣如诉的胡笳声,闪着剑戈的寒光刺破苍穹。
在阿其格心中,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哀怨和忧伤,阿其格把哀怨都深藏在了那只闪着银光的胡笳和那首从她心中流出来的《你是我的忧伤》的曲调里。她在等待着拓拔力微的归来吗?她在祭守着与可古的初恋吗?渡去了花样的年华,她一直未嫁,她真的就心如古井?一个权贵无比、威仪八方的女王啊……
依兰渐渐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依兰,几次从她口中传出流言,编排阿其格如何与她的卫队中那几个男勇偷情寻欢;如何气死了大王拓拔洁汾篡夺了王位;如何私呑了无数由战场上缴获的金银……
那些谣言原本对阿其格来说只能是不值付之一笑的呓语,可谣言一经查出,依兰已被推进营帐,这却让阿其格左右为难,只因那年阿其格对拓拔力微有过善待依兰的许诺,她又看在与依兰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姐妹情份上,她并没处死依兰。按理说依兰应是死罪,可阿其格还是给她留了条活路,她趁夜深无人时给依兰拿了些银两和衣裳,放依兰永远离开拓拔部也离开塞外莽原,到远处去自己谋生吧。
几经周折,依兰最后流落于汉邦,在水边以帮人卖鱼、采莲为生,尽管与心中的人儿拓拔力微王子的距离已是十分遥远了,往事都成了旧梦,可她心中还是忘不掉当年塞上的初恋和那年的选妃会赛上,阿其格那一箭射落三只大雁时,那箭矢也好象嗖地一声射在了她的心上那种无比疼痛又无比绝望的感觉,再低头看看眼下自己的人生处境,渔婆,没当上王妃,到头来却背井离乡当了渔婆,一个阿其格就让自己今生蒙受着永无希望的痛苦,她怨、她恨、她喊、她哭,可是,日子还是从眼前的水中悠悠地流过去。直到有一天,依兰真的在水边见到了与汉邦才女冯子君同船而来采莲吟诗的拓拔力微,依兰把多年来心中所有的爱恨和妒嫉都扔到了拓拔力微的画船上,最后她还说了一句:“王子啊,你怎么还不回去,回去看看吧,咱们的拓拔部可是让那个篡夺了王位的阿其格给糟踏得不成了样子啊……”
依兰的话唤起了拓拔力微回家的念头,他就和依兰约好几日后即起程同归莽原,可是拓拔力微在临行前却找不到了依兰。依兰最怕的就是再回到拓拔部去,她知道那里的人们每人一滴口水就能把她淹死。一叶孤帆又载着她远远地离去了。一个阴暗灵魂的孤苦流离也是那般凄楚,那是源于爱的恨,还是源于妒的恨,使她永不回归,她自己也难知。
拓拔力微回来了!
拓拔力微真的回来了!
拓拔力微终于回来了!
拓拔力微带着清丽优雅的汉家才女冯子君和他心爱的一件乐器陶埙回来了!
喜讯随着风的翅膀向四方传去。
拓拔力微回到莽原的第一件事就是袭承王位,随之宣布与冯子君成婚,再就是暗中布下了罗网,先要密秘软禁起阿其格,这个女人太强悍了,尽管她没有那些劣行罪实,可她也有可能会对王权构成极大的威胁,拓拔力微从这点考虑,不得不先这样做。
已洞明世事的阿其格在那个红烛迎人的夜晚带着她的胡笳领着她的卫队悄悄地离开了她的王台营帐。
阿其格到哪去了?没有人再知她的下落。只是在大漠上仍还留着见证女王阿其格创下的煇煌绩业和人们心中的崇拜与思念。
当时间淘洗去污泥,沙里金玉仍放光彩,从迷惘中醒来的拓拔力微越来越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愧:“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阿其格啊,你在哪里……”
莽原深处夜夜还有胡笳在响。几回回,拓拔力微陷入内心深深的自责,用他的陶埙与那远处的胡笳对语,一片苍茫的天宇下,那回声好似沾着血、沾着泪,也带着狂放的笑声,也带着幽怨的歌哭。
当冯子君的琵琶曲在塞外响起时,鲜卑人对中原的向往已无法遏止了,聪明的拓拔力微虽然娶了冯子君,把她爱如珍宝,但他依然保留着阿其格的大王妃之位,他仰仗着老子留下的世袭王位,又凭借大王妃阿其格的威望,解散了原来与各部的联盟,一举吞并了其他地区的鲜卑人部落,就连鲜卑宇文和鲜卑慕容这两支势力强大的军团也都被迫归降了拓跋部,鲜卑人由纷争走上了实际的统一,拓跋力微成为了统帅40万步骑兵的世袭之王。
乱世英雄出,北方千里之外又新崛起了一支突厥铁勒部,依仗铁骑逞勇,不肯归降,并几次袭扰拓拔部边卡,劫走牛羊和族人。拓拔力微先后三次派兵去攻打,都失败而归。这次拓拔力微派大将托鲁率二十万大军远征铁勒部,时值冬月,大野寒凝,行军途中托鲁染病而亡,主帅一丧,三军浮动,战马踯蹰,进退维谷,大军已踏近铁勒部边沿峡谷,夜色四笼,再往前,山诡云谲的铁勒部领地到处都隐藏着险恶,远处已有敌军迂回过来,影绰可见那一片片的火把,喊杀声渐渐逼进,这峡谷即要成为了拓拔部二十万大军的葬身之地。生死危难之际,久别了部落的大王妃阿其格率领她的卫队跃马来到军中,她打马追过去砍杀了惊恐逃命的副将和参军,调转马头举起长剑像一头健美彪悍的头狼,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带领吼叫着的狼群向敌军冲过去。那是走出大山后的拓拔部在塞上最惨烈的一战,在激烈交战中,阿其格迅速组织一支精干的骑队,直捣铁勒部中军营帐。
那夜,突厥人的中军营帐终在大火中塌落下去,敌酋的首级挂在了阿其格的马鞍。
冷然间,一支冷箭从阿其格身后的草丛中飞起,射在了阿其格的左臂,那是一个身负重伤的铁勒部女人咬着牙射出的一箭,阿其格险些跌落马下,阿其格的女卫上前欲砍下了那个铁勒部女人的头,阿其格忍着伤痛制止了女卫:“我们同是女人,是战争给了我们仇恨。看样子,这个女人是突厥人中能以歌声与神灵对话的呼麦,留下她吧,让她来帮我们照管这六万之众的俘虏,她也许有丈夫、孩子和老人,让她们归入拓拔部,善待她们,从此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历来主张战争是征服而不是屠杀。也请传令官将我的主张回去转告大王,不要轻易的将仇恨种在女人的心里。”
阿其格最后传令:老人、女人、孩子、伤兵、俘虏,一个不杀!派十人骑队飞马传报拓拔力微王帐――大军己踏平铁勒部,歼敌三万,俘敌六万,缴获铁勒部全部军械、车辆、帐篷、马匹和牛羊。
阿其格带着卫队即欲离去,那突厥女人哭着扑到阿其格的马前:“将军,我刚才射出的是一支带毒的箭,再过半个时辰,将军就没救了,要赶快断掉这只臂膀啊!将军,你的恩德如山,留下这六万的生灵不杀,这是以往的战争中别的族部从来没有的呀!当我射出这一箭时,我根本就没想再活着,可是,现在将军赦免了我并委我以重任,我得活下去,我是呼麦,我将尽我的心力报效拓拔部。我有一个女儿,请将军带上她,她也是呼麦,也会袪病疗伤,让她永远服伺你吧,将军……”。
“大妃,你要到哪去?你不能走啊,回去吧,和我们一同回去吧……”众将士跪求阿其格。
“去也应须去,住也应须住,待到黄河涛声起,莫问我归处。”阿其格带上了呼麦的女儿,领着卫队离去了。
扫平了铁勒部,拓拔力微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他时常隐隐地感到心在疼痛,那是他在久未听到胡笳的声音,耳边一听到琵琶的乐曲时,一种无可名状的心情在疼痛。他想阿其格了,着实是想他了,阿其格,你在哪里……
十年后,又是一个塞上秋风起的时节,经过几十次大小战事后的拓拔力微把大军的一部驻扎在黄河边上。九曲长河,逝水滔滔,拓拔力微被大河奔流的气势舞动着心旌,他从都城出来一路巡视,来到黄河岸畔。这一日,他带着随身护卫策马走上高高的黄土岭,他驻马岭上眺望高天流云下的千里长河,听着远处传来隆隆的涛声,心中涌出跃马驰骋的豪情。于黄河的涛声里,拓拔力微依稀隐隐地听到久违的胡笳声,那声音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熟悉,分明是那首常在他梦中如泣如诉令他心疚又痛苦怀恋的曲子――《你是我的忧伤》。
拓拔力微循声翻越过几道峡谷深豁,暮色葱笼中徒步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一座尼奄外。尼奄中一位独臂的老尼只手在撫摸着一块巨大的贺兰石,那天然的蓝宝石上呈现着似云、似月、似水、似山的银线云纹,老尼的心神似在贺兰石的云纹间游飞驰骋。一张石桌前,老尼的一个弟子是在整理胡笳的曲谱,桌上放着一只胡笳,弟子照着曲谱又吹奏了一遍,老尼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法静,你可知这贺兰石上的云纹与我这首胡笳曲的内涵吗?这贺兰石是我十四岁那年于阿拉善一条很远的山谷中看到的,这石上的银线云纹自然天成地绘出了塞上莽原的山川景物和地理图舆,我把发现这块石头的密秘告诉了我的好友可古,是他帮我从山中把图石运回营寨藏埋了起来,后来我接替了王位,我就把图石摆在我的寝帐,每到夜晚,面对这块奇石吹一曲胡笳,我才能安宁地入睡。后来,我离开了拓拔的领地,我的卫队长领人潜回营地为我把这块奇石搬了出来。在与你们铁勒部的那场恶战中我的卫队长不幸阵亡,我也因中了毒箭不得不断去了左臂,领你来到这高天厚土的黄河边。我失去了一只手,这胡笳我就再也吹不好了,可我是在心里一直在吹响这胡笳啊!你虽跟随我来到这落发为尼,可你也不要忘自己是呼麦,大魏百族共融,哪一族,哪一脉的歌韵都不可消亡,连同这天籁之声的佛乐,都是大魏的瑰宝。你们呼麦其让人不可思议的双声和超乎常人所能发出的高声或低音确确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应该传流下去。我把我的胡笳连同百首胡笳曲传授给你,就是能让你更加广识博学,我们虽不为驰骋沙场的战士,也应是声飞山河的歌手。百代兴亡,浪起涛落,唯有诗文墨笔、医工术技、书典史经、歌韵器曲才是不消不灭留传于世的命魂……”
塞上秋夜,月色沉沉,舞歇曲远,莽原寂静。
在孤鸿那睿智深邃的眸子里还闪着一连串的疑问――故事讲完了吗?拓拔力微最后与阿其格相见了吗?两人相见时那该怎样的情形?阿其格的百首胡笳曲留传下来了吗?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确有过阿其格这位叱诧风云的女英雄吗?阿其格的墓今在何处?神奇的鲜卑人他们最后都到哪里去了……
历史之迷重重叠叠,历史留下了苍苍茫茫的岁月,确没留下真真切切地答案。流淌的银子川河和干涸的居延海都沉默着,或许能从盛乐古城的遗址上和曼德拉山的岩画里依稀看出曾生活在这里的羌、匈奴、鲜卑、突厥、党项、回纪、蒙古等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历史文化是火中的凤凰,于火中蘖槃,生生不息。
这是历史之梦中的故事,两个来莽原上寻找塞外西风胡笳,月明马上琵琶的牧梦人,只在梦中聆听那千年的古歌。那与天地哼鸣的交响带我和孤鸿走进梦乡进入时间的隧道,在与拓拔力微、阿其格、冯子君的夜话对语中,心却悄悄在说――你是我心上的痕迹,你是我的忧伤……
明晨,当远处响起了呼麦的歌,又有一批游人来到金秋的塞外。
啊,塞外,丰资物华的塞外,人杰地灵的塞外,这里有与黄河同岁的古歌,更有万年传唱下去的新曲,民族融合的合弦曲中再也无需刀剑之声来做配器。
前路还有多远的行程,由乌兰察布到盛乐古城再经鄂尔多斯进入阿拉善,正是历史的昨天拓拔鲜卑人西去乌孙的路线。我和孤鸿走不到乌孙,将从阿拉善向南走出大漠,翻过贺兰山,领着秋光,一路长思的塞外游――千里踏歌行。
回家时我和孤鸿定都带上几块贺兰石,还有那从古唱到今的葡萄美酒,月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