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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 如果闲暇的时候心情抑郁,我会翻出旧照片来看看。都说黑白的永不褪色,或许是背景泛黄了,遥远的模样终究有些阴晦。不过能暂时摒弃现实的烦忧,在回忆中重温已经沉寂在岁月深处的种种,就像躺在一张土坑上憩息着数窗外的星星,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这天的阳光真的特别明亮。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身后,有一张黯淡的脸在石柱旁边探出来。那样卑微的神情。 他只是邻居家一个和我同年的男孩,出生的时侯周总理逝世,所以他的名字叫吊唁。也许是名字的缘故,他的脸总像在哭,即使是笑的时侯。 很小我就感觉到吊唁和大多数孩子不一样了。他住另一个四合院,拘谨的窗口斜对着我们的院门,几乎每天父母的斥骂声和他的哭泣声都会穿透小小的窗户钻进我们的耳朵。通常院子里的孩子会自发地聚集起来,趴在低矮的窗台上,用食指蘸了唾沫捅破薄薄的窗纸,争先恐后地往里窥探。西北角的小屋,里面当然是黑呼呼的。没等看清,就被大人的吆喝声吓得一窝蜂似的逃走。 轻风习习,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香味和草叶的清新。姐姐们跳绳踢键子,我多半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东西。看见她们在大片大片的云影下恣意地闹着,脸蛋累得红扑扑的,鼻尖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隐隐发光,辫子像兔子欢腾地跳,有时我会羡慕地笑出声来。听到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吊唁不安地站着,踮着一只脚来回拨弄着小石头,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囡囡,我也和你一起坐这里看吧?”他穿着扣子错位的衣服,袖口刷了酱油般黑亮黑亮,顶着堆满杂草的脸袋。我厌恶地撅了撅嘴,摸着马尾辫上天蓝的蝴蝶结,斜着眼睛“哼”了一声,然后故意很响地叫着“姐姐,姐姐”。姐姐们停止嬉戏,对着飞扬的尘土中他仓皇远去的背影,像驱赶偷食的麻雀般嘴里发出“嘘嘘”声。 秋风渐起天气转凉的时侯,七岁的我终于高高兴兴地背起小书包进了学前班。教室后面一角有扇窄窄的门,上面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听升上一年级的同学说那里住着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这让我们在好奇的同时心里又增添了几分恐惧。于是挨着门的座位就成了吊唁的专坐,那张上面有无数铅笔刀划痕的木头桌子,被童心远远地隔离起来。因为很小就认识,偶尔我会偷偷回头看看那里,苍白的阳光透过泛黄的玻璃,无力地停在他背后的珠网上。他胆子真大,居然纹丝不动地睡着了。 那天雨下得很大,踩在椅子里打开窗户,晶莹的雨滴溅在脸上分外冰凉。穿过屋檐前的水帘,几个同学挥着收起来的伞在雨里奔跑追打,山里的孩子稀罕水。忽然一个同学急喊丢了水笔,接着又有人在喊。轻松的气氛陡然紧张,大家“忽啦”一下子围在班长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结果吊唁成了众口一辞的小偷,因为全班他家里最穷,他长得最矮,成绩也最差。是午饭时间,他有干不完的家务杂活,总踩着钟声进教室。他匆匆的脚步被班长堵在门外,草帽沿边还在往下滴水,裤腿下半截已经湿了,涨红着脸低头嘴唇嚅嗫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班长一下子揪下那顶草帽扔进雨里,草帽在地上打了个滚,帽心朝上不动了。他狠狠地拧了拧脖子,跑过去捡起紧紧攥着被水浸透的草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淌满了他的脸。后来他去砖窑给人搬砖赚钱了。 燕子成群结队飞入浓白如乳的云层,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开始空虚寂寞。教室前面的炉火几乎没有烧旺的时侯,煤烟聚集得多了又很呛人,总有一扇玻璃不能关闭严实,寒冷的风趁虚而入,跺脚声和搓手声有时甚至盖过老师的讲课声。这种情况在小学的最后一个冬天改善了。村子里忽然开始象征性地扫盲,辍学一年多的吊唁为了小学毕业证不得已又坐进了教室。生火掏灰是他的看家本事,课间同学轮流上炉台烤火,高高窜起的火焰映着红彤彤的脸,额前的碎发在热浪里飘舞。同学们看他的眼睛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他两只手交互伸在袖筒里,下巴搁在上面憨憨地笑了。 毕业后,我考取了城里的重点中学,大多数同学进了镇里的学校,几个同学回家重复父辈的生活。小小的心第一次亲历了分别。 节假日回家,曾看见吊唁哈腰驼背挑着沉重的水桶或扛着米面,在阴湿狭长的胡同里,时光仿佛停止流动。也曾看见他在路边地里劳作的身影,阳光照在他的后背,并不灿烂。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回村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我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故乡的人和事渐渐模糊了。 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树,那些四季常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动,没有任何两片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不同的人所承载的不同的生活。也许有谁会抱怨,可是无能为力。 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很多已经淡忘的人。学校依旧权威地圪立在半山的平地上,院子里的梧桐树开满淡紫的喇叭花,鸟儿清脆地鸣叫着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我们,都不再天真了。 吊唁郑重地穿着黑蓝色的西服,雪白的衬衣系着黄底有碎花的领带,黎黑的脸,额头和眼角有明显的皱纹。酒酣耳热之际,他主动拿起麦,闭着眼睛大声地唱起《九妹》,每句结尾会用力地顿住,脖子很夸张地向右上方一拧,那张脸显得更加丑陋扭曲。有人善意地开了句玩笑:吊唁是想媳妇儿了吧?他停止歌唱,睁开睛放下麦出去了。我的儿子正操着南通口音的普通话在教室里穿梭。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 好不容易盖了一层新房,他的爸爸就得了食道癌。他在村里的化工厂干活,又喂了几口猪,买药和奶粉维持爸爸的即将逝去的生命。邻居说听到过他生气地骂爸爸,因为发现了爸爸悄悄藏在褥子下面的药。 上午我们坐在院外的青石上晒太阳,远远看见吊唁担着猪食急急走着,儿子兴高采烈地跑过,喊着“叔叔”去看猪了。童稚的他不懂得圈里那几口嗷嗷叫的在自己睛里只是新奇好玩的家伙,却是别人家的希望。 “唉,是个好娃。”妈妈叹了口气。 我也在心里跟着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躁热,挪挪屁股躲进荫凉里。 不久他的爸爸无奈地走了,撇下悲天怆地的老妻和打着光棍的儿子。 秋末的时侯,县里勒令关闭了所有的小化工厂和小煤窑,说是保护环境和节约资源。失去了很重要的挣钱门路,吊唁消沉了一段时间。陪妈妈过完年,打起铺盖卷儿,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无论怎样,只要活着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生活就像一头恶狠狠的狮子,追赶着人拼命地奔跑。 如今,生活在别处的我还是喜欢站在阳台上。目光越过参差的屋顶,山腰处,有一座商品楼正在修建。我知道,隔着蒙上灰尘的防护网,里面有许多身影忙碌着为别人筑巢。我知道,那儿将要有很多新家了。 只是不知道,那么多的身影里,有没有我的丑丑的瘦小的童年伙伴吊唁。不知道。 ※※※※※※ 生命是一束纯净的火焰, 我们依靠自己内心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