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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般的岳父 、 小时侯常常有人逗我说“楠子,你是从哪里来得?”我就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归说,我并不是从石头缝里出来,我有父亲母亲。我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不过,我确实与“石”这个字有缘,父亲的名字叫“石波”,岳父姓“石”,都和“石”字有关。在一般人看来,父亲和岳父是两回事;对于大部分女婿而言,仅仅是因为娶了人家的闺女,而与另一个男人有了联系,这个男人就是岳父。古人称“泰山大人”,高高在上压着你,所以女婿和岳父的关系仅仅是意思意思的关系。 我与岳父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意思意思的关系,刚刚见面的时候,看着瘦骨粼粼的他留着半长不长的胡子,实在是进入不了感觉,想不出自己的以后的生活会和这个男人有什么联系。实际上经人介绍,与妻子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就接到了上门的邀请,我知道,这是一次面试。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岳父的胡子,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做的榨酱面还是吸引住了我。同样是肉丁和面酱,味道就是与别人做的不一样,我想做饭做的这么细致的男人,一定是一个会生活的男人。实际上也就是吃着榨酱面的时候,和未来的岳父聊了一会天,说了说自己一心想上大学的理想。他用浓重的大名县口音说“有文化好啊,有文化的人心眼宽,我一辈子受穷,赶马车的出身,只会写自己名字。”说着,他掀开炕席,摸出了一张半截子红蓝铅笔,在烟盒上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石殿功”。 渐渐地,我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我认识岳父的时候,他是一个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在他的身上,投影着邯郸的发展变化,他赶开始时是拉排子车,后来是赶马车,马车的后面就是汽车了。岳父的身世很苦,他在7岁的时候就死去了 父亲,是在去唐山逃荒的路上死的;当时他和他的父亲打通铺睡觉,半夜的时候父亲就死了,身体冰凉冰凉的。漳卫河两岸十年九灾,多亏家中还有75棵枣树,枣树上的枣儿,今天几颗,明天几颗,维持着一家三口人的生活;还有枣树本身,今天卖一棵,明天卖一棵,使一家人的日子像村里的绝大多数住户一样,勉强维持了下来,一直到1949年。 岳父一辈子不怕恶,不怕鬼,在汽车队是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怕发大水,小的时候漳卫河老是发大水把他吓怕了。哪个时候,漳卫河一旦发了大水,整个河流就像一头怪兽,发出了令人心寒的声响。惨黄惨黄的水里漂着死猪死羊,还有死人,漂着烂木头,破箱子…….大片的庄稼顷刻就变成了水草,这些可恶的黄汤子还把并不结实的房子纷纷泡塌。一提发大水这几个字,岳父的脸就煞白煞白的。他之所以从农民成为工人,也是由于这场大水,是1952年的一场大水,漳卫河两岸的水有齐腰身,奶奶突然发现岳父不见了。半个月后才知他来到了邯郸。 那年,岳父是凫着水到了大名城,又趟着水逃到邯郸。邯郸地势高,又有已经初步在这里安家的到二姑、二姑父的悉心照顾,岳父渐渐地平复了心灵上的恐水症,发大水的事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十几年以后,已经娶亲生子的父亲如果想念奶奶,就托二姑把奶奶接到邯郸,他很少回石乍村去。他害怕接触发大水的记忆,尽管这以后漳卫河以大旱为主,很少发大水了。 除了怕发大水,岳父还有一个害怕,就是怕人敬。岳父是典型的听软不听硬的人。不管别人与自己的矛盾再大,过去是怎样坑害过自己,只要人家悄悄给他说几句好听的软话,他就前嫌尽弃,乐呵呵了。他生性梗直,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就是不怕人厉害,他常说“你厉害,我命都不要了,你还能厉害?”在单位,由于他的生性梗直,爱抱打不平,历任的领导都对于他不重用,虽然他的出身是 三代赤贫,也没有能解决组织问题。他只是一个能吃苦、能受累的傻司机。 在 一段时间内,我觉得岳父是一个犯傻的人。因为了岳父和女婿的特殊关系,在关于人生态度这样的问题上,翁婿俩是不便于做争论的,我就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处世标准。一直到他病重和去世的时候,像流水一般来医院探望他的的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群中,我悟到了岳父作为一个傻人的魅力。他没有文化,甚至有一点二百五,但是在他的粗糙的背后,有着他对于“冤家宜解不宜结”和“能帮人处且帮人”的直觉悟性。 我在两岁就到了邯郸,与父母离的较远,“父亲”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符号。我之所以和岳父的感情与日俱增,实在是与岳父有一手好厨师手艺有关。岳父虽然没文化,但是手巧,会木工,会泥瓦匠,会拉胡琴,尤其是会炒菜,在这个方面,他确实是一个天才,他对于佐料和火候的感觉细腻,同样的菜料,让他做出来就是不一样。他做菜时的刀工很细,人也很静,没有了平时的风风火火的样子。我是一个饿从小就爱吃的人,但从16岁出去做了临时工以后,就没有吃过像样子的饭。岳父给了我吃饭的感觉,同时也给了我吃饭的尊严。从岳父一顿顿给我做的饭里,我开始体会到一个在吃饭上不讲究的人,在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尊严,尊严需要要从吃饭培养。 我吃岳父的饭菜次数很多,其中大部分是北方菜系,也有南方菜系,主要是川菜,他不喜欢江淮那一带的大菜,嫌那里的菜太甜。岳父是一个跑长途的司机,走南闯北的,去的地方很多。他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把那里的小吃买回来一些,他那个黑提兜里兜着全家人的欢乐。由于在吃的方面投资大了,家里住得就不那么讲究了,街筒子里的人家几乎都翻盖新房子了,他还是挺能沉住气地住在半砖半土的平房里。岳父不抽烟,但饮酒。作为司机,他在开车的时候是绝对不饮酒的,但跑长途回来是要喝酒的,和他认识的方方面面的伙计们在一起喝。没有伙计的时候就把我叫去,一盘猪耳朵和一盘花生米,一壶烧酒,翁婿俩就开始对盏,他一面喝酒,一面说着路上听到和看到的事情,或者就说说他小的时候受过的苦,说到伤心的 地方,眼眶里就有了泪花。这个时候,我和这个男人之间的父亲和儿子的感觉就完全接通了。 我结婚以后,和妻子相处的基本可以。在那个沉湎于革命和生产的晚婚年代,我在26岁的时候,仅仅和她处了三个月就结婚了,真的有一点闪电结婚的味道。我与妻子说笑话的时候,就说“哎,孩她娘,我是因为咱爹才和你结婚的呀。”真的,我在岳父那里找到了父爱,并且充分享受了父爱,这是令我终生难忘的温暖的事。妻子比我小5岁,我和妻子之间婚后感情基本平稳,但是在1990年的前后,感情出现了裂痕,我们彼此拼命找对方的缺点,并且不遗余力地扩大化,分居,到单位开离婚信,接着被单位工会的人进行调节……这一切的一切,岳父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过这件事,到了大的节日的时候,他还是把电话打到单位,让我去陪他一起喝酒。酒还是好酒,菜还是好菜,但是喝到肚里和吃到嘴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了。我几次想给他好好谈谈我们夫妻之间的矛盾,都被他把话岔开了。 1992春节后的一天,妻妹来单位找到我,说“爹喝醉了,喊你的名字,找你。”我赶到了他家,满屋子是浓烈的酒味,地上铺着蜂窝煤炉灰,看来岳父刚刚呕吐过。我为他砌了一杯茶水,他知道我来了,就一下子坐了起来,眼中含着泪花说:“克楠啊,小娣(妻子的名字)比你小,过去我总让你让着她,看来我错了,两口子过时光,不是让不让的事情,如果你们实在过不到一块,离就离吧。”说罢,躺在床上就一声不吭了。 对于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结婚和离婚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这样的好处,矛盾的双放可以好好地想想,好好自我沉淀一下,不给以后留下遗憾。进入1996年的时候,我和妻子的婚姻危机基本结束,伤痕累累的双方结束了将近7年的“婚姻战争”。岳父的去世更是双方休战的里程碑,双方都表示“永不再战”。心情平和下来的我,我在为这场马拉松式战争做总结时道“多亏有爹在当中粘和着,不然的话,就是十个婚,也早离了”。 岳父是农民出身,他十五六岁就离开了石乍村,却像结记着一位亲人似地结记着石乍村那些不会说话的土。他常常充满喜庆劲地说,你没有摆弄过田地里的活儿,那些土颗子全会说话呢;肥饱水足,它们就可着劲拱苗,土颗子高兴了,就有一年的好收成了。虽然他当年是趟着水离开大名县,但是还与土地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我实在找不出比岳父更热爱土地的人了。 岳父的乳名叫二牛。牛是一种柔性的动物,似乎终生都与耕作有关。耕作又总是发生在土地上,所以,我想这是父亲热爱土壤的原因之一。他热爱土壤如同热爱家庭一样执着,能以一种终身不变的热情关注着土壤的变化,尤其是石乍村那片说沙不沙、说黏不黏的土地;我跟着岳父去过邯郸郊外的乡村赶集,他扒拉着红黝黝的红皮红薯,闻闻上面的土味,毫不犹豫地对我说:“这红薯肯定是咱那一块的”。我不敢反驳他,只是心里说:咋的就咱那一块产红薯,别的地方就不产啦。 岳父生性怕发大水,但对发洪水以后沉积物中的营养,心怀感激,说:“上游的肥力随大水漂来,给大田蒙上了肥被子,只要不干旱,以后几年保证是好收成。”他结记着土,怕地里土壤板结,最恼火一味上化肥;当年在县城买不到化肥,乡下亲戚来邯郸买化肥,他就借机毫不留情教训人家一番。后来在县里化肥好买了,亲戚们就少来登门,为的是躲开他的“教育”。 岳父一辈子对于别人的事情关心备至,对于自己身体从来不在乎,总是认为自己是铁打的。他经年跑车,吃饭没有规律,得了胃病,然后是阿米巴痢疾,然后是肝炎,这些病在别人身上就是趁沉重的包袱,在他身上总是感到不在他身上似地。在喝酒这件事情上,任何人都劝不动。他说,人活四十也是活,活八十也是活,长短无所谓,要活的有滋味。他没有文化,喝酒的滋味可能对于他就是最好滋味了。 2000年的时候,岳父算是彻底戒了酒,不因为别的,是因为一次酒后吐血。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在我们喝酒的时候,他总是端上一小盅闻闻,深深地吸一口酒杯上的气味,哪个幸福的样子总是令人心动。去年年底的时候,岳父多年的肝病不可逆转地转成了肝癌。我们都瞒着他,恐怕给他带来思想负担,但他对这一切早有准备,说:“不要瞒我了,我知道得的是啥病,人总是要死的,就像田里的庄稼最后都要肥了土壤 ”。他越是豁达,我们的思想越是紧张,既然瞒不住了,我就动员他做手术,但他不同意,说挨一刀也治不好,白花钱。医生也悄悄对我说,你父亲的病已经不能手术治了。我就推掉了单位的一切外出业务,尽量多陪陪岳父,他不让,往外推我说,你们都是公家人,有份活儿干,已经谢天谢地,不要为我误了你们的事。 他不仅往外推我,内弟和两个妻妹也被他推出门外,说身边有你娘就行了。没有卧床之前,他虽然精瘦,仍骑着小三轮去菜市场买菜;他把头发推得精光精光,脸也刮得一根胡茬也不留,让人无法相信他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人拗不过病,他终于躺在了床上,我们几个人轮流伺候他,他躺在床上,不言不响地忍受着病痛,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我们似的。轮到我“值班”的一次,睡梦中的他突然睁开了眼,说,克楠,我本来是不怕死的,但不知道到那边还能不能看到星星?我眼睛一热说,爹,能的,爹你就别瞎想了。但是没什么文化的岳父却固执地想去院里看星星,我说,爹,现在是白天,等天晚了,我扶你去院里看,行不? 这晚,我把屋子里的躺椅放到院里,给岳父穿的厚厚实实的,抱他到院里看星星。他大睁着眼看着天空,看的很是专注。我搬一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身边。他看累了,就把头依在我的身上,像一个瘦弱的小猫,这个感觉令我感到害怕,哦,这就是一腔热血浑身冲劲的爹吗?我小心的扶着他,他突然说,克楠,星星也是土,对不对……看我没有回答,就自己对自己说:肯定是土,星星是石头,石头变成碎粒粒,就是土。 岳父弥留在世的六七天,全靠打杜冷丁止痛,一旦不大痛了,他就沉睡,好似多久没睡过似地;醒来后慈祥地看看我们,似乎对一切很放心,尤其是对我这个女婿,在他病重的这些时日,就不再是女婿了,而是笃信可靠的儿子。经常在别人不在的 时候,叮嘱我要管好这个家,对于岳母的以后的生活和其他的事情也是独独地交代给我。他的病已经很重了,一次醒来后,突然对我说,克楠,我想土葬,不火化。我心头一震,不敢欺骗他,告诉他现在的土葬政策。他沉吟片刻说,好吧,那就先火化,再入棺,按老规矩办。 岳父死了,全家按着他的意思,遗体火化之后又入了棺。棺材虽小了一点,却是上好的木料,合棺前,主事人望父亲的骨灰匣里撒了五谷杂粮,还放了五色线……一切都是老规矩。白事办完后答谢主事人,主事人说,棺木很好 ,能顶15年,再往后一切就成土了。 在火化和埋葬岳父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哭,我不哭不是因为我和岳父没有感情,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已经沟通了我和这个男人之间的血脉。当他的瘦小的躯体将要推进火化炉的时候,当他的骨灰将要被黄土掩埋的时候,我的心默默的疾呼:爹,你放心的走吧,我会把你叮嘱的事情办好的。 时光荏苒,岳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夜深人静时,想起岳父,有时油然就想起他和土壤之间的一些琐事,心里好像开了个窗口,透进了他尚没有向我们讲透的意念。上坟的时候,看着坟茔鼓鼓的黄土,感到了几丝温暖,我知道那就是岳父的本色——就是土。 只要不是阴天,星星照样一夜夜地爬漫天空,我想,岳父一定乐呵呵地躺在坟里看它们呢。 |


做个淡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