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江南的梅雨季节,确实是有点烦,一清早就没完没了的下起雨来,浑让人没一丝的好心情。 蒋竹韵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霞飞路上特有的法国梧桐,梧桐泣雨,是蒋竹韵最爱看的风景,因为霞飞路上没有芭蕉,当然,蒋竹韵更喜欢梧桐是因为她已过了芭蕉那份妖艳的年龄。四十岁,并不是个年轻的年龄了,就如这梧桐,才十几年的功夫,树身上就有了斑驳的伤痕。 窗台上她年轻时候栽种的芭蕉早让她丢进了垃圾桶,因为她无法面对,芭蕉会让她感到自卑。是的,芭蕉娇艳,一如她过去的容颜,只是时间不会凝固。今天,她刚好年满四十。四十的女人一堆屎,想起康子健昨天晚上对她的玩笑,她简直无法容忍,可这又毕竟是事实。 (2) 她扭动着如水蛇般的腰肢,她喜欢扭动,那会让她找回从前。小洋楼的优雅生活,可以慢慢褪去她脸上的红晕,却无法改变她匀称灵动的身材,这也是她对自已最满易的地方,更是她能抓住康子健这个英俊男人的原因所在。 雕花的楠木镜框的水晶玻璃里,她看到了自已,不知是因为灯光的昏暗,还是外面雨天透进的潮,她的整个脸都显着阴晦,这让她感觉上火,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拚命的用她雪白的丝绢开始擦拭镜面,是的,拚命,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要将镜面挤裂。于是她看到了狰狞,她的脸开始扭曲,在白绢的晃动中,她的脸不断的变换着不对称的几何形状,在镜中若隐若现。 再擦拭下去毫无意义,何况她的力气正在急剧的消褪。她看到了一张阴晦的脸,始终无法褪去,纵使是她已扭过头去。“嘎吱。。嘎吱嘎吱。。”,声音并未因她的停止擦拭而停止,反而是愈加清晰,充盈于整个的房间。她打开窗,始图放这些声音出去,可是她失望了,因为她发现,那些声音是悬挂在她耳际的,就如她那翡翠耳环一样,甩也甩不脱。 窗外的雨,随着风儿进来,让她赤裸的足有了一丝的凉意。风颇无忌,肆意的抚弄着她的长发,就如康子健一般,有些温柔却也有些毛躁,男人,难道真的跟风一样,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想像着康子健英俊的脸,怎么就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稍许的暗淡呢,还有那如孩童的脾性。 (3) 她开始梳理起她的长发,既然无法面对镜子,那么将被风弄乱的长发理顺,相信也是件不错的事情,毕竟总比百无聊赖强。何况她本身就是淑女,总不能如市井乡妇,一天到晚乱蓬蓬的象个鸡窝。 桃木的梳子,今天似有些潮,一下一下的咯着它的长发,浑没了平时的柔顺。她开始有些愤怒了,好像今天早晨,什么事都跟她作对似的。所以她的手劲加重了,如赌气般,直使头皮生生的作痛。梳子上,有着团团的断发,这是她在梳完后才看到的,那黄黄的卷卷的断发,让她悚然而惊,她惊讶,所以她忘了镜子带给她的恐怖,又一次凑近了镜子。 镜子里,她的头发是黄黄的,如头顶灯泡的颜色,我的黑发呢,她开始惊叫,在心里。她引为自豪的如瀑黑发,竟会是镜子里的黄毛茸茸,这叫她更是愤怒,所以她将梳子狠狠的砸向了镜面。“砰”的一声,镜面倒是没破,却发出了抗议似的悲鸣,只有可怜的桃木梳子,断成了几节,在妆台无助的蹦达了几下后,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沉吟后陷入了沉寂。 静,一切都在瞬间陷入了静。除了蒋竹韵能听到自已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如墙上的钟摆,整个房间像是没有人的寺庙,静谧的让人无法生存。我必须改变,我必须改变,蒋竹韵听到了蒋竹韵的呼喊,并用一只有力的手牵起了蒋竹韵,让她向着大衣柜走去,那里有她年轻的标志--康子健第一次为她做的衣裳--那件藕荷色的旗袍。 (4) 它已伫立了很久,如风中在水一方的伊人。它已等待了很久,如水中出水的芙蓉。 打开大衣柜的门,蒋竹韵顿时有了诗意,因为她感觉到了年轻。是的,第一次与康子健去“白洋地”拿到这套旗袍时,她还只是位十八岁的小女,正是康子健疯狂追逐她的时候。“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神,我将与你携手终老,分分秒秒不离分”。康子健的语言如歌,虽然给她有不真实的感觉,可是她愿意听,她爱听,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她就成了康夫人。虽然她因此付出的代价是身在杭州的父母反对与身为银行世家的康家的白眼,她无悔。就如康子健不失时机的再在她的胸襟上别上那朵小绢花一样,她就在那刻起,被牢牢的钉在了康子健的华服上,成了他生活的最好点缀。 她不会后悔自已当初的选择,因为婚后的康子健对她体贴仍旧,有这样的好男人,蒋竹韵没有不满足的理由。如果还要说康子健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分分秒秒不离分的当初承诺越来越远。。。。。。 “康买办真是个好丈夫,侬蒋竹韵好福气哟”,听着圈子的姐妹们羡慕的语气,蒋竹韵常有一种满足。可是她习惯了,因为她相信自已,她也一直自信,就如其它姐妹纷纷选一个就嫁一样,她等来了康子健。 可是自信真的是很脆弱的,就如那天走过“白洋地”裁缝店时店主李老板的一句话,就让蒋竹韵的自信一点一点的消失。“康太太,你真是好福气哟,每年差不多的辰光,康老板都要为侬做好多衣服哟”。衣服,康子健给她买的确实不算少,可是如李老板所说的藕荷色旗袍,她蒋竹韵只收到过一件,就是十八岁那年她真正跟定康子健的那件带绢花的。 她没问,她也不习惯于问,可是她真的想问。 “我们女人呐,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真的闹翻了,吃亏的还不是女人吗?好男人,那个不想沾点光呀”,是姐妹无意中的一句话,让蒋竹韵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在圈子里,因为女人吃醋而最后离开这个社交圈子的可真不少。毕竟离开了男人的女人确实什么也不是。。。。。。
绢花呢?绢花那儿去了?直直的旗袍仍在,只是缺了绢花。 蒋竹韵开始疯狂的找,没有,真的没有,蒋竹韵翻遍了整个的衣柜,不,应该是整个的房间,没有,还是没有。 “亲近的韵,如果我是你贴身的旗袍,你就是我这旗袍上面的绢花,生生世世的相依”。。。。。。 (6) 该出门了,蒋竹韵告诉自已。她又在镜子前面扭动了一下腰肢,不错,旗袍还是那样的合身。虽然少了绢花,却不影响她的娉婷婀娜。 她又打开了手袋,她要检查一下,那只枪是否打开了保险。这支枪是康子健送给她防身的,没有工作的蒋竹韵独守小洋楼,需要防身的武器,康子健是这么想的,而蒋竹韵却从没想过。甚至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要拿出它,它被她丢在底层的床头橱抽屉里已经好久了。 她不是出去打仗的,她也不害怕流氓,虽然现在十里洋场日本人虎视眈眈,但对于她这样有身份的女人来说,所承担的风险自然不会太大。何况她只不过是去只隔二条街的“白洋地”去取衣服而已。 “亲爱的韵,我给你在白洋地订做了一套新衣,你自已去取吧,晚上回来,我要看到你穿上它,与我共庆我们二十周年的结婚纪念夜”。 康子健的声音仿佛还遗落在枕间,这不能不让蒋竹韵回头。 是的,蒋竹韵看到了,真的,是一个女人,还有康子健。好漂亮的女人,好英俊的康子健,正依偎着,冲着她微笑。。。。。。
她扭头,是的,她扭头了。 她是谁,她真的好熟悉,是的,熟悉的就如自已的影子。 她开始抬头,她无法容忍。天花板上,有一张笑脸,正冲着她笑。 她快速的打开了包,就在她的手握住枪柄的那一瞬,笑脸消失了。。。。。。 她抚摸着旗袍,就如抚摸着自已的身躯。 “你的身体就如丝绸般的光滑,也只有这样的面料才能配得上你”。 她开始兴奋,所以她开始试穿,确实如此,与她刚才穿的一样的合身。她没有变,康子健也没有变,在这一分钟,蒋竹韵觉得自已一下子自信了许多。 “如果再配上一朵粉红色的小绢花就漂亮多了”,李老板欣赏着蒋竹韵的扭动,由衷的感叹。 “他没有让你配绢花吗?”,蒋竹韵问。 “没有。。。。。”。 (9) 她拿出了枪,她缓慢的举起。 前方,那个笑脸,是的,那个笑脸,正穿着藕荷色的旗袍,如她第一次穿上康子健送给她旗袍时那样的幸福的笑着,无忌而自豪。 前方,那个笑脸的面前,背对着她的他,正在她的胸襟上别着什么。。。。。。 “砰”,枪响了,不是一声,而是连续的“砰砰砰。。。。。。” 她的枪里有六发子弹,银色的勃朗宁左轮,非常的适合女性使用,所以她的子弹没有一颗落空。 她是在他扭头的瞬间开枪的,因为她看到了她胸前的绢花,粉红色的绢花如桃花盛开,分外的刺眼。。。。。。 他一定是康子健,他倒下去的姿势与他倒在她床上的姿势是那么的相像。 他与她是一起倒下的,胸前,不时的冒出桃花,三月的桃花,真的很漂亮,他与她倒下的姿势都是如此的像。 桃花是属于三月的,三月是春的最美,也是爱的缠绵。。。。。。 所以,他与她是美的。。。。。。
她与他在床上缠绵着,二十年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旧是那样的激情,她也仍旧那样的缠绵。 “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将与你携手终老,分分秒秒不离分”,康子健呢喃着。 “我爱你,子健。可是你的那么多藕荷色旗袍呢?”,蒋竹韵终于问出了她隐了好久的话。“还有那朵绢花”。 “我每年都给你做藕荷色的旗袍,因为我说过我们分分秒秒不离分。所以,我给我的秘书每年都做一件,看着她穿着藕荷色的旗袍,我就想起了你,我也遵守了对你的分分秒秒不分离的承诺。家里有你,办公室里同样也有你“。 “不,区别就在于那朵绢花。我给秘书做的从来不带绢花。因为“如果我是你贴身的旗袍,你就是点缀我的绢花,我会因你的点缀而美丽”。明白了吗,我永远的小丫头”,说着,康子健翻了个身,从西服的内袋拿出了一朵小绢花。 “小绢花只有一朵,那就是你。我今天早上拿走了小绢花,就是想在明天早上重新为你别上,让我们的爱永如当初,此生不老”。。。。。。 “砰,砰,砰”,门在剧烈的震荡,有些人敲门本身就是不礼貌的。 康子健开始愤怒,而蒋竹韵却开始穿衣,是的,是那件藕荷色的旗袍。 “去开门也不用穿的那么正式吧”,康子健有点疑惑。 “为什么人开门呢?“。 (12) 蒋竹韵又看到了那张笑脸,熟悉的笑脸,如她的影子。 当她走出院门的瞬那,她看到了阳光。今天终于不下雨了,蒋竹韵呢喃。因为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笑脸。。。。。。 是的,绝对没有错。那张笑脸就是她,她年轻时的笑脸。。。。。。
叶依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