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到车厢里的哭泣

有的时候，我觉着我这个人是蛮病态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留恋的东西太多，留恋一朵云，留恋一棵树——这当然是外在的东西，令你想不到的是，我甚至还留恋悲伤，时而不遗余力地在记忆的仓库里倒腾，寻找那些事情深深地刺痛了自己的往事。

我常常呆呆地站在某一个时间的高处往后看，看着自己和别人的交错在一起的乱糟糟的脚踪，但是我知道如果抽象了这些杂乱的痕迹后，最后也仅仅有两个清晰的脚印，一个叫欢乐，另一个叫悲伤。快乐于幸福，悲伤于痛苦，这是简单的发生学；可是它们两位又是亲密的孪生兄弟，他俩的衣着一样，气质相似，当你竭尽全力的捉住了幸福的衣袖，松了一口气，哦，终于可以幸福地闭上眼睛了；当你在惬意中睁开眼睛一看，天哪，与你结伴而行的竟然是痛苦兄弟！

快乐是大家趋之若骛的，悲伤是惟恐躲避不及的。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肯定要本能地躲开一些什么，恰如一台正在铁轨奔驰的火车，一路前行要经过不少车站，有的车站存储着幸福，有的车站存储着痛苦。你运行到幸福车站的时候，就不由地想多逗留一会；运行到痛苦车站，往往鳖足了内力，欲呼啸而过——这都是能够理解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司机，拖挂着自己的躯体和灵魂运行着，在我们路经的那些车站里，不总是摆满了幸福的鲜花。

总会有年轻的朋友向我询问：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幸福或者快乐？这时我就把机车在铁道上的比喻说给他（她）听。痛苦和幸福其实是人身上不可少的两种营养，这两种营养互相补充才能使人的身体健全和健康。这两种营养在一个人身体中的作用也是混合着，往往是痛苦中夹杂着幸福，幸福中又包含着隐隐的伤痛，而那些最透彻的幸福，往往是经过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后获得的。

比如说我，作为一个男人是以恸哭为耻辱的，但在我的爱情成长的路上，就发生过这样的一次恸哭。那是在1989年6月的北京，我陪着恋人雪俐考北京电影学院。一切安顿好了，又在北京逛了两天了，我该回了——我隐隐地预感到这次“回”，是永久的回。一切的迹象表明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天鹅，已经把身上的伤养好了，要飞向它最喜欢去的地方了。

我要回了，雪俐来车站送我。那是6月6日的北京车站。早晨7：30，是开往南方的一列火车。我在车厢内，她在车厢外，我仔细地看着比平时更加美丽地她，显然她经过了更加精心的妆饰的，也让我挺感动，女人因为男人而使自己更美，这个道理我懂。她还是穿着很柔软的米黄色的体恤装，戴着沉甸甸的显得有下坠感的紫色的耳环，左手腕上还是扣着我送给她的翡翠玉镯……她的维族的特有的浓黑的眉毛却是高挑着，挑的我的心隐隐作痛。她尽量地说些这两天看到的老北京人的开心事，尽量地笑着。我在车厢内，也尽量地笑着，虽然心脏已经被一种疼痛折磨到了将近崩溃的边缘。

——只希望列车赶快启动，快快地离开北京站，离开这个伤心地。可是，北京站的旅客进站早，停车时间长，列车迟迟不肯启动。

7：30快到了，车头那边的铁路工人开始向车尾摇动绿色的小旗，乘务员分分跨步上车。火车的汽笛响的时候，我看到雪俐几乎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似地猛的向一个售货车跑，拎了一小袋苹果，顾不上付钱，就跑了回来，把苹果从即将移动的车窗外递了进来。一刹那，我分明看见了她的蔚蓝色的大眼睛里旋转着泪珠。我像是被针扎似地立即低下了头，再不敢看她。火车载着我开始移动，我的眼睛的余光看到她也跟着火车移动，但是我不敢看她，嗓子也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连“记着打电话给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火车在加速，我终于忍不住地从车窗探出头去看她。刚开始还能看到那个米黄色的身影在向我幽雅地招手，后来的这个可爱的身影也浓缩了，直到浓缩为一个米粒大的黄点；再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仅仅有一片的虚空……这种虚空使我感到撕心裂肺地难受，由于列车已经启程，这种痛苦的感觉就肆无忌惮地在我的整个身体里蔓延开来，大致的趋势是由身体的下部往身体的上部移动，并且越过了喉咙，在身体最上端的头部寻找着爆发的突破口。

火车在田野里越跑越快，我和雪俐相处几年的情景电影一般的在头脑里闪动，而且在每个画面的下面都印着同样的一个台词：雪俐走了，永远地走了。这个台词使我实在无法维持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当涌上喉咙的痛苦实在是没有办法下沉的时候，终于就很响亮地喷发而出！哇——，可以说，我几乎是雷霆一般的号啕大哭。久积的痛楚就像源源不断的岩浆，一旦喷发是没有办法遏止的。我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哭的哭天抢地，哭的声竭力嘶。潜意识里也觉得不能这样哭，不能影响其他的旅客的情绪，就一边哭着一边把雪俐买给我的苹果咬了两口，可是没有用，还是压不回去，倒是给哭声增加了咳嗽，一边咳嗽着，一边哭着。

终于把乘务员惊动来了，他过来没有斥责我，而是把我领到了他的乘务室，说：好好地在这里哭上一阵，就好了。

火车继续飞快的奔驰，我在乘务室继续大哭。火车过丰台，到高碑店时候，内心的极度的悲恸才开始平缓，哭声也开始小了。回到邯郸，接到她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问：一路还好吗？我答：还好。

一个人遇到一个人，可能是一种幸福；一个人遇到一些事情（或者机遇），可能成就另一种幸福。但是由于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这些本来很幸福的东西，就在一个早晨突然演变成痛苦。幸福是缘分，痛苦也是缘分，正式因着这样的缘分来及时充实我们本来显得脆弱的心灵，才使得心灵日益结实和健康起来。但是痛苦并不能说成是幸福，痛苦是仅仅是你幸福之前的一个序曲。

痛苦当然不好受，但是它可以给幸福增添魅力和内在当量。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