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笔记(2) 炊炉子·米酒
乡居的日子,最喜欢的莫过于大冷天就着热气腾腾的炊炉子喝大碗的米酒。
喜欢吃炊炉子,是师范刚毕业时在一所偏远的村小教书养成的习惯。喜欢喝大碗的米酒也是那时一个人寂闹烙下的“病根”。
村小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山前一条溪,山后一条溪,学校便被两条清冽冽的溪水弯弯的环着。其时,村小共有五位教师,其它四位都是本地的“民办”,只我一个公办。每当太阳灰灰的下山了,学生雀欢似的消匿在四通八达的山径小道上,四位“民办”也各各回家忙忙碌碌地搅拌那玉米糊似的日子。每当此时,简陋的学校就如一座庙宇空空的只留我一个人在黑天黑地里寂寂的守望。村小的日子没有电,天黑了,点着一盏昏昏的煤油灯将黢黑黢黑的夜燃出一丁点光明,一个人开始闷闷的在土炉子里生上火做夜饭。曾经喜欢写诗、作画、练书法,喜欢打球、唱歌、吹笛子的日子远远的去了。所有温暖而浪漫的向往全在这空寂郁闷的烟熏火燎中黯然失色。捡些柴火用锑罐将饭煮好后,最愁心的便是不知捞(本地喜欢将炒菜说成是捞菜)什么菜了。后寻思来寻思去,便弄了个大大的土钵头,又从二十里地外托人买了四五斤猪板油,将猪板油在锅里“卷”了,这样既有了三四斤白花花的猪油,还有了一大碗黄香香的油渣。每每这时,便将从家里带来的长长的红红的干辣椒用手掐成几截,又把学生从家里带的什么萝卜菜、毛白菜、小白菜之类的在小溪里洗了盛放在篾筲里,等油汤烧得滚开滚开,便将油渣、辣椒、白菜下进去,想吃多少便下多少,下菜时也不用刀切,全用手掐,那味竟还能过得去。这便是我最初常吃的炊炉子了。
在村小乡居的日子是艰难的。常常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餐肉——因为村子里没有肉卖,我也没钱买。每月六十八元五角的工资,除了要供最小的妹妹读师范外,还要给即将成亲的二哥攒钱。但当到了寒冬腊月或是正二三月,炊炉子便会名实相符起来。那时节,寒风飘飘,忙碌了大半年的村民开始极有限度的享受生活——大部分学生家里开始杀年猪。每逢此时,他们便会热情的请老师们去吃顿敬师饭。在油天油地的饱吃一顿久违的猪肉后,那些纯朴的学生家长们总还会要我带点肉回校,我从不肯带,他们便会要学生第二天上学时给捎来,悄悄的挂在我的窗户口,外加一两块猪血。这时的炊炉子因为有肉便增色不少,白腻腻的肥肉泊在青菜叶里挺有些富气,各样的下菜也开始丰富起来,有萝卜、甜菜、芫荽,有同蒿、菜蕻、苞苞菜苔等,自然还有了葱蒜、花椒等香料,这炊炉子的档次自然也就随着年关的到来提高了不少。
当然最让人回味的炉炊子自然应是正二三月的腊肉炊豆腐。在村小的日子呆得久了,村坊里的一些小伙子便与我熟悉起来。隔三岔五的便会你出腊肉我出豆腐他出米酒的一起热热闹闹的吃炊炉子喝大碗酒,并吃喝出许多的板眼来。
吃炊炉子,其实特别讲究个原汁原味。乡下的腊肉黑亮纯正,口味好。猪是本地纯黑毛小脚猪用米糠和猪娘子藤、葛叶、背耳朵等青草喂大的。用草与糠喂出的猪肉紧肉香肉嫩。年猪杀了后,选出上等的“坐帮肉”用盐腌了,并撒上花椒、胡椒等香料浸渍一个星期左右,然挂在“晾炕”用柴火烟子慢慢薰烤一个多月,直至颜色黑红透亮,味道最正最香时便取下放在专门的肉柜里存储,随时便可享用。将熏制好的腊肉洗净,大块大块的切好,不用锅炒,只需放少量的水清煮,等水煮干,再放上干辣椒小炒几下,待到有点点油脂泛出,便添加大半钵头水,水必得一次性添好,若中途水被炊干了,再加水,则菜味就寡淡得很。水炊开了,将豆腐托在手心,用刀一块块的拉切下去,也不用动锅铲,一直炊到土钵头的腊肉在水中翻滚为止。这时豆腐也就白空出许多细细的沙泡。炊的时候不放任何调味料,下萝卜菜与白菜时一定只用手掐,为的是不沾刀腥气而保持自然的原形、原味;用的炊钵也要有讲究,一定得用陶土的炊钵,这样炊菜才最具原汁原味;燃料也有讲究,宜用柴蔸,一般用的是檀木蔸、土将树蔸,茶树蔸等杂材为最好,这些杂材经烧,火紧,烟又少,既保持了菜的原味又有点冲眼的柴烟,吃炊炉子时便会有滋有味。
每当腊肉豆腐炊得烟气腾腾,白泡泡四处翻转时,大碗的米酒也便开始在肚里翻天覆地的搅腾了。
那时买不起瓶子酒,瓶子酒贵也不好喝,特别是如果点子邪买上了假酒,可就惨了。于是乡下人便大都自己酿起酒来,将白净净的大米用籈蒸了,在簸箕里拌上米酒曲子,然后用陶缸密封,待到发酵好了,最后用不沾半颗油星的锅盛放好半锅清水,又用自制的酿籈开始烧酒,微火加热,清黄的纯米酒带着扑鼻的香味顺着简槽开始丝丝缕缕温温的淌出,头锅酒度数偏高,不宜直接喝,二锅酒就是最佳的入口佳品了,有时去学生家里碰巧在烧酒,便一边就着炊炉子一边喝着二锅头温酒,边喝边盛,真是温酒论英雄了,那滋味可说是人间天上,独享其乐。
三两碗温酒下肚,人便耳热心跳,种种豪气在酒气间吞吐,大有“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冈”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味道。最后也不怕人将这种种的神吹海侃点了酸筋,那一时之乐一时之气一时醉,全在热热闹闹的炊炉子与大碗酒之间奔腾跳挪。
乡居的日子,因着这炊炉子因着这大碗酒,没少出“洋相”,但事隔多年,朋友聚在一起,谈起最多的还是那酒气腾腾的炊炉子与那种种“洋相”百出的醉酒。常常因米酒后劲大,酒力发作后不知天南地北与天高地厚,走不稳路,趔趄着摔得个鼻青脸肿甚至磕碰掉了两颗好端端的牙齿。但事隔多年,朋友聚在一起,谈起最多的还是那酒气腾腾的炊炉子与那种种“洋相”百出的醉酒。
如今,炊炉子换成了各种佐料齐全的火锅,米酒也换成了各种各样的瓶子酒,但留在唇齿间更多的却依旧是乡下教书日子里的炊炉子、大碗米酒和那段酒气飘香时时醉酒的艰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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