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月

　雪地狐 

草原夏夜，毡房外静悄悄，静悄悄……

半开着毡房的门，我喜欢看外面的月色。

月，盛满银河的水，溶着夜的濔幽，溢到草茎上，流进毡房里，渗到枕边来，沾在毡房的壁上，赶也赶不走。

在我即要调离草原之前，为着给学生们写最后一篇散文练习范文，我竟至这样对月苦苦构思，深夜难眠。仿佛有一只萤火，飞来飞去，衔一串月的情思，在我心中闪闪烁烁。

做个老师是真不容易啊，一生要挥去多少香甜的梦……　我对着月笑了，索兴走出毡房，让月的清晖在心上流。

小时候听姥姥讲过好多月的故事，姥姥有时把月说成是仙女弯弯的眉，有时又比做圆圆的玉盘，盘里盛着珍珠，那珍珠闪闪发亮，那就是月光。一次姥姥讲那月亮里有嫦娥，有桂树，还有一只小白兔，那嫦娥和白兔都是无辜被囚禁在月宫的。

我问姥姥：那什么时候才能放嫦娥和白兔回来呀？

姥姥笑了：这是传说……

尽管是传说，可在孩童的心总是念着那只白兔，渐渐地，对那月亮就恨了起来，月亮在我的心中就暗然了，不是仙女的眉，也不是盛着珍珠的玉盘，倒是一座牢狱。

一直到上学读书，才知月是个球体，月球在整个宇宙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星，上面没有嫦娥、没有桂树，也没有那只白兔，她只有清清白白的光洒给大地。

少年的心看到了童年的稚幼，于是，我学习该苦起来，许多月亮的传说在心中就淡淡的了。每当考试得了满分，那心情真有孩时梦中飞进月宫那种喜悦。

到了中学，一次我的一篇作文获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奖，我那喜欢绘画的班主任老师高兴地了不得，她画了一幅画送给我，画上是：一个罗裙素衣的古时女子正在秉书夜读，窗外是竹影、圆月，月的清光泼到她手中的书上。

我猜了两天，猜不出老师画的是谁，还是母亲告诉我，画得是宋代词人李清照，她有一个时期生活极贫困，常常借着月光读书……

谁知，就因了这幅画，后来，在那场席巻神州的红色风暴中，我那老师，她成了毒害学生的罪人，我也成了“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学校的造反派赶出了校门。

我被赶出学校那天，朦胧的月光下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校门，我的同学红华伴着我，一路上，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呀。这是兔子跟着月亮走――借了光了！

是啊，我还能说什么呢？也怪，从那以后，我对那月的感情倒是渐渐地厚了起来。月，常让我梦魂萦绕，我倒真的羡慕嫦娥和那月中的白兔了，因为那时地上到处都是火。

我那老师被从学校的地下室放出来，那时我己是“知青”到了草原，马背上收到她的来信，信上说她马上就要被遣送回南方的家乡去劳动改造，等到了家乡，再用心做一幅画送给我，并且说还希望我不因环境的艰苦而放弃学习写作，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在发表的作品中有一篇《月》。

我盼啊盼，盼老师再送我一幅《月读》，于蹉跎岁月中，那最能补足我的精神。可是，老师在离开我的故乡之城后，再也没有信来。

几回回，天边冷月高挂，我伫立在草原上翘首江南水乡，我的老师她就在那里，写一封信给她吧，可她收不到，我不知道她的地址，江南数省，能知她在哪块田里插秧呢？我想，当江南那月光透过竹叶，把清晖洒在老师的窗上，也许她正在作画……

那几年，每当春夏草原上月色中天，我总是身后领着我那条花狗顺着毡房前那条小路向草原的深处走，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草丛中，听天地间那无声的曲乐，心之吟，漫漫茫茫。

渐久，那小路上并肩走着我们两个人，我和她――那位能读懂我的诗的从北京来下乡的知青，我们都是很幸运地被从知青中选出来，在同一所小学校中当民办教师的，只在我面前，她有时敢吟诵李白那首“床前明月光……”吟罢，便是一阵叹息。

即然被命运抛在这里，那么，草原也许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虽不喜欢一个人总是叹气唉声，可我们还是指着明月，相互寄托了一颗心。

……那些都是往事了，能读懂我诗的人，她走了，她把一片月留给了我，她只身病返回城。

是啊，京城里的月比这草原上的月要明亮得多，治思乡病，也只有家乡的月啊。我那时也常在梦中望见衬在北京故宫角楼边那幽夜中的月影，可那片月确确是离我那么遥远了，可知人别后，多少事关心，我梦中的那片帝都月影，依然是那么清丽？那片月，再也无法读懂我的诗……

也许是草原给了我一个荒野的性格，我对哪里的月都一怀深情，草原的月最能给我一种安慰，草原天高地阔，绿野如毡，头上一轮明月高悬，清晖洗净草叶上的尘土，也洗净了我心中的乡思，因为我的故乡之城给了我那么多的感伤，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老师……，都是在那里被无辜折磨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被迫离城远去谋生了。那些年，我常对月思问：我的故乡，我的亲人，都在哪里？哪里的月系着我的梦魂？

终于一天老师来信了，她高兴地告诉我，她的问题得到了平反，原工作单位准备接收她回去，可她又舍不得走，她在她们村里领头办起了一所小学校，这回她们村里的学生可不必每天再跑几十里路到别的村去上学了，她们那有十几个年轻教师，教学没有经验，我的老师每天晚上给年轻的教师们做辅导，再说，她也舍不得离开她的那些学生。

我急急回信告诉她，我在草原上也当了老师，这又将被选调去从事与文学更近的工作，我也是这样的舍不得离开我的学生，可我也向往着那样一本文集，那集名是《月涌大荒流》！我虽不再是那个昔日得了中学生作文奖高兴得又蹦又跳的孩子，但是，您是我永远的老师！我是您永远的学生！学生心中还一直念着老师再送我一幅画，那画上当然要有一片月。

我的信刚发出去，老师的画寄来了，画得是水乡的月，天边破晓，月把余晖揉进东方一抹淡淡的晨霞中，下面是一片水田，禾苗露出尖尖绿角。

奥，我明白，这哪只是一幅水乡小景？老师是借画言志。

月啊，你盛满银河的水，洒给人间清白的光，当烈日烧灼大地，禾苗干枯，人们盼你的清冷催下夜露，当晓霞升起，你又把清晖溶进晨辉中。

月啊，你寄我一片深情，你不使我思乡，倒给我丝丝银线，紧紧地系着老师与学生的心，系着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