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抱着干柴走出北屋,站在院子里看看天,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一会儿她的肩袖上就落了一层白。她走到篱笆边斜着半个身子朝大路上张望,天黑的早了,半空中阴沉沉的看不清树梢,但是大地白茫茫一片,还能看清人家门口的磨盘和轱辘。 但她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远近稀疏的房屋上都冒出一缕炊烟,她又看看天,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雪片从乌沉的天空落下。 闺女在厨房里喊:“娘,水烧滚了。” 她赶紧往厨房里去,雪已厚了,走上去咯吱咯吱响,她边走边嘟咙:“这天都暗了,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怎地还没回来呢?” 厨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灶里的火光映出亮光,映得闺女的脸蛋红晕晕地。闺女说:“娘,你抱个柴咋的这么长时间呢?你又站哪里望了?爹说回家过小年,今天才二十二,明天才是二十三呢。看你头发上都是雪。” 她放下干柴,扑扑地把身上头发上的雪掸掉,点着油灯放在窗台上,赶紧揭开锅盖,半锅水沸腾着,她把切好的面块一个挨一个贴在锅边,再把锅盖好。小锅里的粥也熬好了,她一叶叶地劈着大白菜叶子,拿瓢从缸里舀出半盆水,慢慢地洗着。 这时,听见柴门搭扣响了一声,她急忙丢下手里的菜,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往外走,走到院子中间她站住了,半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柴门外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大棉袍子,肩上背着个老蓝布大包袱,正四处打量着,脸上的表情很困惑,看见了她,迟疑地问:“请问可是王家嫂子啊?” “啊!?是啊,请问您是?”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男人的脸,疑惑着走过去慢慢拉开篱笆门,这是男人的眼睛也一直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凝固。 这时闺女跑出了厨房门口喊声:“爹——”,看清了篱笆外的男人,猛然停下脚步,又喊声娘。 女人回答说:“不是你爹,是个大叔,你赶紧烧锅,别让火灭了。”闺女听话地缩回了厨房。 女人拉开了柴门,男人点点头往院子里走,他们的行动明显地迟缓而犹疑起来。 女人先走进堂屋点着油灯,黄昏在院子里歇息,夜已停留在房屋里。女人把油灯放在供桌上,转过身,那个男人正迈腿走进屋门,一抬头和女人的目光相撞,同时象被雷击中般怔住了,他们认出了对方,女人短促地“啊”了一声,身子往后软了一下靠在了八仙桌沿。她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象是把涌起的浪花平静了下来,用手抹了抹椅子请男人坐下。 男人一直无言,放下扶住门板的手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把包袱放在桌子上,看着女人忙忙碌碌地倒了碗茶,端上了新炒的花生瓜子。 女人坐在了八仙桌的那一端,好象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呐呐地说:“你……你这是……你这是回家过年吗?” 男人苦笑了一下,说:“哪里还有家呢?爷娘都死了,连个沾边的亲戚也没有,房子也属于别人啦。” 女人把散碎头发掠到耳后,问:“马大……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吧,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男人把手放在包袱上,停顿了一下又把手放下,端起碗喝了口水,问她:“王二子是你家掌柜的?” 女人的脸红了又白了,点点头低声说:“是的,那年闹土匪,俺爹和娘带着俺跑反,路上爹死了,娘病了,后来遇见二子,二子是个孤身子,帮俺埋了爹,又送俺和娘回家,娘躺在床上作主,就招了二子上门。” 男人又把手放在包袱上,手指紧紧地攥住扎口,长叹了一声,说:“二子勤快本分,是个好人,唉!” 女人问:“马大哥,你怎么认得二子呢?” 男人说:“二子不是在高家粮栈里做伙计吗?俺也在哪儿。” 女人问:“二子说他回家过小年,咋不和你一起回家来呢?” 男人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又闭上,抓住包袱的手有些痉挛,停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老板和山南边的人谈成笔大买卖,要很多人手,二子也跟着去了,怕是不能回家过年了,托俺给你们带个信的,说要多挣几个钱。” 女人幽幽地叹口气,说:“钱是挣不完的,日子却是过一年少一年,咋整不明白呢?俺娘儿俩盼了一年,也不能在一齐过个团圆年。” 这时,闺女在厨房里喊娘:“娘,馍该蒸好了吧?” 女人赶紧站起来,对男人说:“他马大哥,你坐着,呆会在这儿吃晚饭。” 匆匆地女人下厨房里去了,男人解开包袱,里边是男人的衣服鞋袜,他在里边翻出巴掌大的小布袋,然后把包袱又打好结,他把小布包放在桌子上,想想把手伸进大棉袍,半天曲曲弯弯地掏出个小布袋,从里边数出一大半的钱,放进桌子上的小布袋里。然后把剩下的钱塞回小布包,再曲曲弯弯地放回大棉袍口袋里。 做完这些,他背起老蓝布包袱走进院子里。 女人把馍起了锅,匆匆地走出厨房,看见男人站在院子里,女人说:“马大哥,院子里怪冷的,进屋坐吧。” 男人没应声,拂着磨盘上的雪说:“这院子没什么变化,和从前差不多。”他指着院子东墙角里的那棵枣树说:“这棵树长得恁粗了,记得那年俺爬墙头偷你家的枣,你去找俺娘告状,害得俺的屁股挨了顿揍呢。” 女人“扑哧”笑了,却扭过去喊闺女把贮藏的大红枣抓些出来吃。闺女答应了一声从厨房里拿着个小盆走进放杂物的北屋,手里拿着咬了半个的热馍。 男人说:“你闺女长的象你,不象二子个黑面孔,活泼泼地就是你小时候的模样。” 女人笑了,却又收了笑,幽幽地说:“马大哥,你怎地一出门就不回来了呢?” 男人有些激动起来,说:“俺回来过,回来后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都跑哪儿了,很多房子也被抢被烧了,俺找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人,只好又走了。” 他指着磨盘下边说:“俺还带了样东西回来,那晚四下里连声狗叫也没有,俺就着大月亮光埋在这里了。” 他拂去了一半磨盘上的雪,把包袱放在上面,让女人找把铁锹,挽挽袖子,找着磨盘对准枣树的那条直线使劲地挖起来。挖了一会儿,铁锹碰到个硬东西,他把洞挖大点,蹲下身子从土里搬出两块合在一起的砖头,他把砖头放在磨盘上分开,下面一块砖头中间挖了一个小凹坑,他扣出了一个小东西,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来,屋里的油灯在那个小东西上反射着点光,她惊叫了一声:“金溜子啊。” 男人说:“是的,俺答应过你,会带着个金溜子回来戴在你的手指上,把你娶回家做俺媳妇,俺回来了,可是……”。 眼泪从女人脸上流下来,她背转身不让男人看见,赶紧用手掌抹去。 男人叹口气,轻轻地把女人黑发和两肩上落的白雪拂落,心中充满爱怜。 他又长长地叹口气,背起蓝包袱对女人说:“俺走了,算是给你提前拜个年了!” 女人惊呼:“这天都黑了,你去哪儿呢?晚饭也没吃。” 男人说:“俺还要赶路,王二子托俺给你带回的钱放堂屋桌子上了。” 女人抓住了他的手,他觉得女人往他手掌塞了个硬硬的东西,不用看他知道是金溜子,便往女人手里塞。 女人说:“马大哥,这个俺不能要,你拿回去给媳妇戴。” 男人苦笑着说:“俺没娶,俺想着能找到你……” 女人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她吸溜着鼻子咕哝了一句:“马大哥,你等会儿,俺去给你拿几个热馍……”她跑进厨房包了一兜热馍,跑出厨房看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吼,雪在飘。 女人蹲在雪地里用袖子遮着脸“呜呜”地哭了。 男人来到村外的一个小山丘上,瞅准块地形找根木棍挖起来,木棍折了,他用手指刨着冻硬的土地,十指磨破了,流血了,他挖出了一个浅坑。 他把老蓝布包袱整个放进去,用土盖好,堆了小坟头,对着衣物冢跪下来说:“王二哥,俺不敢把你死的信说给嫂子听,俺不忍心啊。留给嫂子的钱够她娘儿俩一年用的,以后俺还会送钱来,你就安心去吧。” 忙完这些已是大半夜过去了,抹干泪水,他把冻得通红的手放进棉袍兜里暖和一下,右手在兜里碰到了那枚金溜子,金溜子被捂的温热的,他把金溜子紧紧地攥在掌心,顶着风雪上了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