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在夜的山路上

我是平原的孩子，但骨头里面却生长着山的钙质，所以我是离不开山的，每年都要寻魂似地去山里住些日子。今天晚上，就住在太行山的秋树坪。进村的时候正是夕阳沉没时分，我草草吃完饭，就柱了根棍子上山。

刚上山时，天色还有一点明亮，但是越走越暗，我完全被黑暗吞没了，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感觉：我对于白昼的山和山路太熟悉了，我特别期望知道自己还不熟悉的事物。当登上第一座山的山顶时，还能看见自己借宿的老房东石头屋子里依稀的光，翻过了这座梁子，就一切悠忽不见了。

翻第二座山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它比第一座山的山色暗，山路恍惚不清，连自己的身影也飘忽虚幻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真的成为夜色一个组成部分了。夜色飘忽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自己的身影随着山里的风的响动轻快地飘动着，跳动着，跑动着，真是惬意的很呢。自己大踏步地在山路上走着，心中填满了欣喜，仅仅因为和大山夜色融合的愿望得已实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夜色中的一切，颇为神奇地就看到，白昼里那些树的影子就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作着，竟然可以变幻成各种我在白昼想象不出来的夜影，在我的前后左右，一会儿出现一驾抬阁，一会儿出现一道屏风，一会儿就在路边站着一个刚劲的武士，一会儿还能从树影里爬出一条欲飞的蛟龙……

这一带的山这些年植被很好，树木繁荫，除了少量的榆树和柳树，就是无穷无尽无限逶迤的槐树，粗的，细的，高的，低的，全是槐树。月亮好像是被野狗叼走了，一点踪影都不见；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槐树们就渗透出了神秘的氛围，槐树的树干，槐树的叶子，槐树的摩擦都能发出神秘的声响，就好象是一个庞大的乐队，走在山路上，你不知道哪个树根下面藏着什么揪人的乐子，也不知道哪棵树会突然亮开嗓子唱那么一句。没有办法，现在是夜的世界，是槐树的世界，我仅仅是一个拜访者，就故作轻松的走着，脑里故意去想一些好的故事，脚步蹒跚在夜的山路上，感到自己的脚正在弹拨着夜的琴弦。

夜色更暗了，我手的木棍就不再是摆设，扎扎实实地起着探路器的作用。山路也越走越细仄，路边的槐树的暗影也越来越奇崛，不是撅牙就是咧嘴，风传达过来的信息也不那么友好了。黑茸茸的山影好像已经抗议我随意地加入它们的世界，在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里，我这个小小的黑影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甚至是那样的弱小和无助。凡是在山路的拐弯地方，都像有个巨兽的嘴巴在等着；凡是山影浓黑的地方，都好像有无数个黑色的拳头张牙舞爪。山的黑色也不像刚开始那么谦谦君子了，而是暗藏杀机，即使是行走在夜色的山顶，也好象在四面皆是怪嶙岩石的隧道里穿行。

心自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行，还是退回来。哦，是谁让我来到这条夜的山路上的？是谁让我去面对必须去面对强大黑暗的压迫的？没有谁，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自己刻意要独自走走这条夜的山路的，这有什么呢，无非是性命中断嘛（夸大一点了），人都不怕死了，还怕什么呢？想到这里，心就敞亮了许多。继续坦然地往前走，竟然又翻过一道黑茸茸的山梁。‘

过了这座山梁就是黑谷口，黑谷口有个小小的山神庙，虽然小，一年香火不断，当地的老百姓传说着这一带有许多鬼怪的故事，我是唯物主义者，我不怕，就继续往前走，可是，心里明明白白地觉得这里的山风和其他的地方不同，是那种揪人的山风，是那种使骨头的温度下降的山风。走进黑谷口，就觉得自己太大意了，该在前面的那个山梁见好回返呢。谷里的山路也更加朦胧，眼前飘忽的就不仅仅是暗影了，而有点眼晕，总是看到山路上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的，是松鼠吗，是野兔吗，还是山鸡呢？反正都像，又什么也不像，真的感到莫名其妙，要知道在山路上，在夜色里，一切确切的有答案的东西可以给人带来明朗，而一切不确切的东西偏偏是骇人的。我就在这个骇人的山路上勉强走着，一边走，一边使劲地盯着路边黑茸茸的槐树，呀呀，这些平时低眉顺眼的槐树怎么就一下子可怕狰狞了，好像是一个虚假的罗锅，一下子伸直的腰板，愤怒地张着大口斥责我，还有山影树影的后面有一千只眼睛，一万只眼睛在怒视着我，这些眼睛和嘴都想把我先缠绕住，然后再撕的粉碎，它们积累了许多年的愤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要无所顾及地向我喷发，并不去考虑我来承担这些是不是有点冤枉。

我本能地收住脚步，举目四顾，除了我手中的木棍外，并没有一个同类。我现在体会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重要了，如果不是到了孤立无援的时候，人是体会不到别人对于自己的重要的。可我是独行者，平时我自己已经习惯了给自己指路，我的内心深处的朋友极少，现在就只有自己去面对越来越恐怖的夜的山路。我不知道该往回走，还是继续前行，脚步有点哆哆嗦嗦地在山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一个梦游者。又走了一会，恐怖感油然减轻了，因为想到自己从本质上说是一个好人，自己平时所做的一些坏事和错事都是有条件的，不是故意的，想到这里，看着周围的那些可怖的树棵子，也不太怕了。听着那些仿佛是人在哭泣的斯溜斯溜的山风也不太怕了，无非是老百姓说的那些阴间世界的是非嘛，人有实，有虚，虚幻的世界的主角也是人，也是有人的苦闷和冤屈嘛。怎么样，我来了，你们有苦诉苦，有冤诉冤……我很纳闷，人们都说死去方是万事休，为什么在说不清的虚幻世界里，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的冤屈？我慢慢地走着，倾听着这些黑影在诉说着什么，可是，我越是认真地想听清什么，越是什么也听不清。

一个人在夜的山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想回了，沿着来时候的路回返。来的时候是想承担着什么，回的时候是欲摔掉些什么，所以脚步还是比较轻快的。可是走到一个山口迷了路，那里有三个路口，哪个才是回村的路口呢。我有些困了，头脑已经无法正确做判断了，我就用自己所擅长的查数方法，随意认定了56这个数字，又随便在三个路口的一个开头，查起来，末数“56”恰恰落在最右边的那个路口，就果断地沿着这条路回返。

走了约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房东石头房子溢出来的暖暖灯光，还看见了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焦急地等待我的房东大爷。我松了一口气，进屋以后，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2005年5月26日于元氏县一个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