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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绿了玉米黄了 ——豆子绿了,玉米黄了,大姑娘要出门子了。 姥姥有两个近邻,东边的姓郭,西边的姓张,我六岁那年,郭家的老七和张家的阿秀嫁出了门。 一、郭家的老七: 郭家有两个大人,八个孩子,住着两间房子,前边一间临街,开着两扇前门,屋里有副地锅灶,堆着半间柴草,有张歪歪斜斜的八仙桌和一个洗脸架子。后边一间对着姥姥的院子,开着一扇后门,只有一张大床和一台缝纫机,还有几个装衣服的纸箱子。 郭家的前后门一年四季敞开着,黎明的天空还是灰白色,青砖上、草屋顶上凝着层淡淡的白霜时,他家的门已经打开了;夜晚院里路上的人都散尽,鸡鸭在窝里睡着后,他家的门还在开着。 说来很有趣,姥姥家的院门也是开着的,但是进进出出的人都从郭家的两间房里走,好象抄个近道似的。郭家的人吃饭了,郭家的人干活了,郭家的人吵架了,郭家的人睡觉了,一点也不影响别人走路,走路的人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活,见到了都笑着点头打招呼,郭家的人吃饭时,会一边从大锅里盛饭一边让人:“吃了没?来一齐吃吧?”正在走路的邻居们笑着说:“吃过了,你吃”。有时也许就会停下来看看饭菜说上半天话。 郭家孩子的名字最好记,就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男女不分,一概平等,最小的那个浑头儿子就叫老八。现在的八个孩子中走了五个,三个儿子娶了媳妇,两个女儿嫁了人。只剩下三个孩子在家里住着。有天早晨我看到老六和老八从锅灶前的柴草堆里伸出头,才发现他们睡在麦草堆里,但是不知道老七在那里睡觉。 老七很早就定了亲,定的是镇西头的一家。老七不大愿意这门亲事。那时每家最少都有两个孩子,独生子女是稀罕物,而老七的未婚夫却是个独生子。那家的日常生活几乎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新闻,说的最多就是他们数米下锅。而大家见到了老七就会故意说那家人家如何如何怪,所以老七很不高兴。 老七是有很多媒人来说亲的,因为她和两个姐姐一样长得象她娘:大眼睛、大脸盘、大长辫子,走路象风一样,打得地面腾腾响。大家都说郭家的女人好,能吃苦,能干活,能生儿子。 姥姥喜欢老七,每次见到她都爱说:“看老七的脸象银盆一样,怪好看的!” 因为我妈和两个舅舅都在城里,只剩下姥姥和姥爷在乡下相守,所以郭家和张家的孩子常过来帮姥姥家干活。每到该做饭的时辰姥姥就站在厨房门口喊:“老七,来帮我烧锅”。 老七就来了,一会儿西边张家的大哥哥也过来了。 姥姥切肉切菜煮丝瓜水滑肉汤或是鲶鱼汤,这是我们老家最爱吃的两个菜,肉和鱼都切大块,勾粉芡,汤鲜味美,谁家要煮滑肉汤或是鲶鱼汤的话就要煮一大锅,因为吃饭的人都爱端着一大碗干饭,一大碗汤蹲在路边吃,吃一碗饭要去添三碗汤。姥爷最爱吃这两个菜,所以姥姥就经常煮一小锅。 老七坐在锅门口一把一把地往灶里填柴草,张家的大哥哥就去门后头找水捅扁担去井里挑水。 我喜欢看老七烧锅,火苗映得她的脸红红的,眼睛里也象有两点火苗在跳跃。老七每次烧锅都要往锅灶里丢一个馍或是一个红薯进去,等到差不多时用火钳从灰里扒出来,两只手来回倒着拍灰吹气,然后递给我,我接过来在手上来回倒着一边吹气一边吃,有股柴草灰的清香味,很烫,很好吃。 我一边吃着一边听她和姥姥说话。 姥姥说:“听说徐长贵家的从安徽那边把灰大仙给请过来了。” 老七说:“听说去求仙治病的人要带两块砖头垫在膝盖下磕头,走后就把砖头留下来,要给灰大仙盖庙。” 姥姥说:“没要别的吗?” 老七说:“治病的人都给徐长贵家的送鸡蛋腊肉……” 姥姥说:“布店里新进的雪青色的花布怪好看的……” 老七说:“阿秀扯了一块,今天做好了明天赶集就能穿上身。” 姥姥说:“是布店里的瘸子送给她的吧?” 老七说:“谁知道呢?她说是自个去扯的布。” 姥姥说:“听说那边的人家又来人找你大(老家的方言:妈喊娘,爸喊大,念第三声),要把你接过门去。” 老七说:“烦死人的,天天数米下锅!” 这时张家的大哥哥挑着水颤颤悠悠地走进来,青砖上一长溜水的痕迹,他把清亮亮的井水倒进黑黝黝的大水缸里,又挑着水桶出门了。 姥姥说:“张家老大多能干,可惜你大不同意。” 老七说:“俺大说他娘太厉害了,做他家的媳妇要受罪……” 姥姥说:“听说明天集上要来放电影的,明晚你可以去瞧啊。” 老七说:“……” 张家的大哥哥要跑三趟才能把缸装满,挑完水后他就去南屋里抱柴草,抱过来放在老七身后边,然后抄着竹子的大扫帚把院子前前后后扫干净,同时就手把院子里的东西都归置好。 姥姥的饭做熟了,老七回家了,他把活也干完了,跟姥姥打声招呼也就回家去了。 然后姥姥找出两个粗瓷大白碗盛满两碗汤,给郭家端一碗,给张家端一碗。 (待续) 夜晚的小镇很象一幅版画,清白的月光铺在一排排矮屋顶和街道上,有些窗口和门里透出油灯昏黄的光,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黑暗。 从远处或是从高处看小镇好象进入了梦乡一样,蝉不鸣了,狗不叫了,小麻雀在屋檐下打呼噜。 但是当你走进小镇里,会发现子夜前的小镇是热闹的。 吃过晚饭,男女老少洗个清凉的井水澡,然后摇着蒲扇去串门。 上点年纪的男人多半都聚在院子里,端着大搪瓷茶缸讲民间或是古代的传奇演义。 女人坐成一堆把头凑在一齐叽叽喳喳,然后捂着嘴把身子往后仰过去咯咯嘎嘎地大笑。还最爱讲鬼,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喘不过气似的。有的还带着没纳完的鞋底子,把大针往头发里刮两下,再使劲地穿透厚厚的鞋底。 小孩子玩的游戏是最多的,常常玩得忘了回家,很晚了还听见大人拉着长长的声音四处喊着孩子回家睡觉。 年青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抽着烟听刚退伍的徐家老三说:“美国的三角洲部队厉害啊,直接从飞机上跳到德国去抓伊朗人……” 有人说:“怎么不从天上掉到莫斯科呢?那样的话当场就能打起来,又该改朝换代喽……” …… 他们有时也会谈论阿秀,当张家大哥哥走过来时,他们便改说谁谁在淮河里捞起一条比门板还长的大黑鱼。 老七吃过晚饭后在路边放张小方桌,搬个深棕色的大瓦盆出来活面,她家每天早晨要在门口支开面案油锅炸油条,头天晚上要把面活好醒着。 她家的油条很咸,咬一口油条非得喝两大口稀饭才行。但是小镇纵横两条街只有郭家炸油条,想吃油条的话只有去买她家的。 老七在大瓦盆里放上大半盆面粉,兑上一碗粗盐,一碗碱水和明矾,然后低着头使劲地活着面。她使一下劲黄色小火苗跳一下,把污黄的玻璃罩上熏出一道黑油烟。 每晚我就在旁边一边看她一边等着张家大哥哥给我带好玩的东西来。 我说:“你家的油条恁咸,你咋还放恁多盐呢?” 老七说:“盐放多点油条能少喝油,这样就能省点油。” 一会儿,张家的大哥哥就走过来了,这次他用线串了一个知了带给我,教我数知了胖胖的黑肚子上一节一节的硬壳,然后我俩玩打手心,刮鼻子,掏麻雀。 老七低着头使劲地揣着面,有时能听见她很短地笑一声。 要是她未来的婆婆来了,她就不笑了,张家大哥哥也不陪我玩了,他掏出一支烟走到那群青年人中去借火。 老七未来的婆婆三天两头都要来看看老七,每次来她都要说老七的娘和大怎么把老七当牛使唤呢?然后叹着气说老七啊真是太能干,她好象看见自家的小骡子在给别人下力气一样,心疼的不得了。 她叹着气走后,旁边的人便开始笑了,很热闹地说着她们家一棵白菜吃三天,她姨家妹子结婚只送五块钱的礼等等。 老七的脸红得象瓦盆,头低得下巴能碰着钮扣,她使劲地揣着面,一拳头按下去面团就陷下去一个很深的窝。 她低低地说:“烦死人的!天天数米下锅!” 第二天集上果然来了放电影的,十里八乡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每家的晚饭都开的早点。有人说十里地外的张庄人吃过午饭就在往这里赶;有人说谁谁的亲戚来赶集就不走了,等着瞧完电影再赶夜路回家;有人说电影架子搭好了,大白布也挂好了。 每一个消息都催的人心里发慌,急急地搬几条长凳派个小孩坐着占位子,然后家里人再换他回家吃饭。 我急得晚饭也没吃好,看着邻居们成群结队地说着笑着一路上和还在吃晚饭的人打着招呼都去了。可是我走不成,姥姥要老七带我去,而老七要把活干完才能去瞧电影。等她把面活完,把小桌子搬回家,她还要洗澡换衣服。 看电影在乡下象过节一样,要穿最好的衣服,要把头发梳光,手脸洗净。 平时,再热的天也没有一个女孩子穿裙子,可是那天晚上她们每个人都穿了一条裙子,老七也穿着条裙子走出了门,只是天太黑,看不见裙子的颜色花样,只能看见裙子的轮廓。 我们走时,街上已经空荡荡地了,只有些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家门口乘凉。离稻场老远就听见了放电影的声音,电影已经开演了。 老七牵着我绕着稻场走了一大圈,只能看见黑压压的背影,好大的稻场挤满了人,后边的人站在长凳上,周围的树上坐满了半大的男孩子。 稻场外摆满了卖零食的小摊子,每个摊子上点着一盏油灯。 老七带我停在卖冰棒的自行车旁,这个卖冰棒的大家都认识,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吆喝着在镇上走一趟。 老七给我买了五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棒,请卖冰棒的人让我站在自行车上瞧电影,卖冰棒的把我抱到后座的冰棒箱子上站着,他用手扶着我,我看到电影了,白布上黑黑的人头在晃动。我就一边吃冰棒一边瞧电影,没有发觉老七什么时候起不在旁边了。 …… 电影看到一半发现老七不见了,我就哭喊着要找老七。 卖冰棒的急了一头汗,手忙脚乱地哄我说老七去喝水了,一会儿就过来。旁边有人来问,卖冰棒的找到救星似的赶紧告诉人家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有认识的人到看电影的人堆里去找老七。 我哭得乏了,也困了,坐在卖冰棒的空箱子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好象在晃动,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老七,她抱着我走在路上,道路两旁的杨树黑黝黝的,沟里有很多青蛙在呱呱叫。我闭上眼睛把头歪在她的肩上,恍惚中有个粗硬有力的手臂把我接过去,我再睁开眼睛看见了张家大哥哥,我喊了他一声,他看着我笑笑,轻轻地把我的头按放到他的肩膀上,我又睡着了。 老七和姥姥的说话声把我再次吵醒,醒过来时发现还是老七抱着我,她一边和姥姥说:“电影还没演完,她睡着了,俺们就回来了……”一边掀开蓝花布门帘把我抱进了卧室里。 第二天黄昏时,我站在院门外等着放牧归来的放牛娃,老家的放牛娃会摸鱼,大水牛泡在池塘里只露出个乌黑的鼻子,他们就下水摸鱼,摸到鱼用柳条穿起来。傍晚炊烟燃起时,他们高高地坐在牛背上回家了,牛背上挂着一柳条鱼,鱼有大有小,种类也杂,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等,随着小泥腿一摇一晃地。一路上就有人喊住了,拿三五毛钱买一串鱼回家红烧或是煮鱼汤。 姥姥让我看到放牛娃过来时喊她一声,她正在厨房里蒸馍,想买一串鲇鱼煮汤,晚饭吃大白馍就鲇鱼汤。 我一边等着一边摇晃着那块活动的石阶玩儿,这时张家大哥哥从家门里走出来,低着头站在屋檐下抽烟,他妈妈张寡妇在门里骂人,接着张寡妇打门里蹦出来了,她蓬着头,穿着破渔网似的白汗衫,那件发黄的汗衫都松散了,还有破洞,能看见两个干瘪下垂的乳房。张家大哥哥扭头又进了屋,她站大街上拍着腿大骂,有时还跳上两下。 张寡妇很爱骂大街,她丢了一根针了,有人晚上扒她家墙头了,谁踢了她家的狗了,谁谁说她的坏话了等等,芝麻大点子小事她都要在大街上骂三天,很多早晨没有听见大公鸡打鸣,而是她骂大街的声音把人吵醒的。别人骂大街都会有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可她就是把腿拍的噼啪响,在空中蹦起有八丈高,也没有人来看。挑着扁担的摇晃着水桶去井里挑水,扛着锄头的披着小褂下地里除草,端着木盆的拿着棒棰下河里洗衣服,老母猪摇着卷曲的小尾巴从她身边走过到泥坑里去哼哼,都好象没看见她一样。只有那家大门刮拉一声打开,从门里蹦出来一个媳妇,也拍着腿跳着高和她对骂时,才会围上很多人笑嘻嘻地看。 今天她骂张家大哥哥,好象是她让张家大哥哥去相一家好姑娘,而他不愿意去,张寡妇骂着骂着就带出老七的名字,张家大哥哥一下子从门里冲出来,涨红着脖子对着他妈吼了两嗓子,忽然走了,他走的很快,好象张寡妇的骂声是一支支恶毒的箭,他急着找地方躲开一样。很快就看不见张家大哥哥了。 张家大哥哥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这些天都是郭家的老六帮姥姥挑水,他干活老是慌慌张张的,他娘骂他“就象后面有个鬼在撵他一样。” 张寡妇在西院里骂儿子,说豆子绿了,玉米黄了,芝麻拔节了,立秋后要割稻子了……但是张家大哥哥不回来,这些活都要给耽搁了。 有一天,张寡妇带着阿秀和她妹妹一起去了县城,回来后常听见她们的哭声。小镇里的人都传开了,说张家大哥哥那天和他妈吵架后去县城找战友,他是个退伍兵。在县城里他帮战友打架,把一个人打坏了,张家大哥哥被抓起来关进监牢里。 第二天郭家门口是老六和他大在炸油条,他大一边揉面一边骂老六,骂一句,老六回一句嘴;骂一句,老六又回一句;再骂一句,老六又再回一句,声音比他大还高,他大气得拿着赶面杖照他的脑袋“梆”地敲了一下,老六的脑袋当时鼓起个大包,他把长竹筷往油锅里一撂,捂着头跑了。 他大只好一个人干活,他的怒火象冒烟的油锅一样沸腾,他从老大到老八挨个点着名骂了一遍,骂白养了一窝没良心的狗崽子。最后他冲着门里喊一句:“别挺在床上装死,就是死了也把你抬到人家门里去!” 后来,夜里常听见老七嘤嘤地哭。 有一天响饭后郭家把姥爷请过去,他家里坐了一屋子男人,他把家门关上了。 晚饭时姥爷对姥姥说:“镇西头的那家来了,说立秋前一定要把老七接过门。” 立秋前,老七出嫁了。 老七出门那天太阳又大又红,她穿着一身红衣服,没有盖头,没有花轿,没有唢呐,前面一对童男童女,两个接亲女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她,后面两个送亲的女人一人抱着一床新被子,这就是老七的陪嫁。很多人站在家门口看新娘子,上了年纪的妇女咂着嘴说老七有福,瞧这太阳多好,过门后婆婆一定会疼她。老家的说法,新媳妇出门要是晴天会遇上个好婆婆,要是下雨天会遇上个厉害婆婆。 老七的大长辫子盘成了一个圆髻,从此她的背影里再没有两条乌黑的辫子晃动。她低着头慢慢地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从郭家的七姑娘走进了那家的媳妇。 老七这个称呼消失了,她变成了那家的,很快她就变成了孩子他妈,和别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 二、阿秀 阿秀在去年定的亲,定的是布店的瘸子,阿秀比老七晚半个月出嫁,嫁的男人却不是布店的瘸子。 我喜欢夏天,夏天可以光脚穿凉鞋,集上有很多好吃的瓜果梨桃,姥姥买菜时会带些回来,塘里有菱角嫩藕,地里有玉米花生。就是姥姥不让出门,院子墙角草从里有蚂蚱,大槐树上有吊死鬼,浓密的树叶里藏着蝉。还有两棵梨树和两棵枣树,咬一口甜甜的梨,汁水顺着手臂流。 有天我午睡起来,拿根长竹竿眯着眼睛在绿叶里找梨,碎碎的阳光在树叶空隙里跳动,有些晃眼。低树枝上的梨都被我敲光了,我正踮着脚尖吃力地去敲高处的梨,忽然听见了姥爷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姥爷手里捏着个油纸包,我扔掉竹竿飞奔进厨房拿小酒壶和小酒盅,放到堂屋桌子上,再飞跑去拿来白酒瓶,等姥爷往白瓷小酒壶里倒了半壶后,再把酒瓶子送回去,等我跑回来时,姥爷已端着青瓷小酒盅抿了一口,油纸包打开了,里边是切成薄片的卤肉。 姥爷每天午睡后都要喝几盅小酒,有时就着卤肉卤千张,有时是油炸花生米等。我趴在方桌的一边捏着吃,姥爷慢悠悠地喝着酒吃着肉给我讲秦琼卖马。这时姥姥走进来,看我一眼说:“你姥爷剁点卤肉下酒,还不够小手捏着吃的。” 我和姥爷正吃的高兴,西院传来阿秀和她妹妹的歌声笑声,我给姥爷说一声:“我去找阿秀玩啊。”就跑到她家里去了。 只要听见歌声我就知道她们开始织草帘子了。 阿秀是小镇公认的最灵巧最好看的姑娘,想做新衣服的人都是先去对面供销社的布店里扯块布,然后到张家找阿秀做,她做出来的衣服大家都说合身好看,连唱戏的都找她做衣服。所以大家都说谁找阿秀做老婆谁有福,长的又好看手又灵巧。 织草帘子是小镇里很重要的一项副业收入,附近有几个砖厂,需要大量的草帘子,草帘子对草的要求较高,只有又高又细又直的淮草才行,而这种淮草就只有老家附近的一个草滩才有,所以这里的男劳动力隔几天就要去割淮草,牛似地驮回家。女孩子都在院子里搭个简单的木头架子,把线绕在半截砖头上织草帘子。 阿秀她们一边织草帘子一边唱:“麻子烧香为了脸,秃子烧香为了头,瞎子烧香为了眼,哑巴烧香为了嘴……”我就要跑过来和她们一起唱,常常是没等唱完就笑成一团。 那天没织多久,张寡妇说面快吃完了,让阿秀淘洗麦子去,等明儿拿到集上打成面粉。 我跟着阿秀一起下了淮河。阿秀挽起裤腿在河水里洗麦子,我在浅水滩玩。 淮河底没有石头,只有浑厚的泥沙,两岸是平整的黄泥滩,是淮河涨水时留下的痕迹。时而看见大木船缓慢地走过,淮河里世代生存着船家,他们没有土地,捕捞鱼虾吃着河水在木船上生老病死,他们是自由的,在河南安徽上下游来回流动;有土地的农民没有船,种植庄稼喝着井水在屋顶下生存死亡,很多人一生都在没有离开过小镇。一条淮河好象养育出两个世界的人。 那天我看见了拉纤的,是一对象兄妹的青年男女,他们身子前倾,几乎伏在地上,赤脚紧紧地扣着泥土,一步一步使劲地拽着肩上的那根纤绳,他们走过去几十米后,才拽过来一条棕红色的大木船,有对老人从船蓬走出来,站在船头上,皱纹里蕴藏着笑容,看着岸边的阿秀和我,这是典型的水上船家。 木船开过去后,我趟着水往前走,不知道怎么脚下踏了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淮河! 我在河水中拼命地挣扎,一浮一沉时看见了阿秀在岸上疯了似地大叫大喊,接着我又沉了下去,眼前是很蓝的水,比蓝天还要纯净,我双手使劲地扑腾着,又浮出了水面,看见了那个拉纤的大哥哥飞跑过来,我再沉下去后,有只手揪住了我往岸边游去,拉纤的大哥哥上岸后把我抱起来走向阿秀,阿秀把我接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没说一句话,扭头去赶船。 阿秀和我颤抖着回家了,她的大竹篮和麦子都被河水冲走了。 当晚我发高烧,姥姥和阿秀到淮河边去喊魂,在河边烧堆纸钱,姥姥喊我的名字,喊着“回家吧——”,阿秀跟在后边答应着“回家啦!”,一路喊回家后在门口再烧一堆纸钱,连喊了三天,三天后我也退烧了。从此后姥姥严禁我靠近水,连大水缸都不让我靠近。 后来姥姥让阿秀带着她去找那个船家去道谢,没有找到。 小镇上的居民一半是城镇户口,另一半是农村户口。 阿秀是农村户口,要下地干活才有粮食吃,布店的瘸子是城镇户口,是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供销社职工,走进布店就能看到瘸子。那时没有收银台和收银员这个称呼,但是我不知道特定的名字是什么,就暂时用收银台和收银员来称呼吧,因为比较帖切。在那个时代里国家的布匹粮油副食等每间店里都有一个很高的收银台,从收银台上空有无数条铁丝牵到商店的各个角落,每根铁丝上有个可以滑动的铁夹,营业员把钱和票夹好,一使劲悠到收银台上空,收银员再把找回的零钱和发票用铁夹子夹好悠回去,看上去很有趣,这种收银方式已和那个时代一起从国土上消失了,成为了一个记忆。 瘸子就是这样的收银员,农村人走进布店看到他们都带点敬畏的眼神,所以人们还是羡慕阿秀好福气,说阿秀要不是长的好看怎么能找到个吃商品粮的,说瘸子要不是走路点逗号怎么会要个农村姑娘。阿秀却没有什么反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日出日落地过着日子。 阿秀出门喜欢牵着我,我也喜欢和她一起出门,走在小镇的路上能引来很多人瞧。 那天她带着我去摘豌豆,豌豆地里没有人,远远地有三五个人走动,她摘了小半筐放在我怀里,让我坐在田埂上剥豌豆吃,说她要去那边找人说个话,让我别乱跑,在这里等着她。我听话地点头答应,看着她顺着田埂往前走,绕过那片玉米地就看不见了。 豌豆青青的、嫩嫩的,我一粒粒地剥吃的很香甜,吃完了,阿秀还没回来,我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拽着田埂上的马齿苋和狗尾巴草,红薯藤和花生叶子在细细的微风里摇晃着,田野里的风带着河塘的腥味,四下里一片寂静,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有点想瞌睡了,这时我看见了尖细的草叶子上趴着个很大的刀螂,它有我的巴掌那么大,我轻轻地把筐放在一边,悄悄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它没有看到我,趴在草叶上轻轻地摇晃着,我慢慢地弯腰,双手猛地罩上去,就在要挨着它的那一瞬间,它那两条后腿一蹬,高高地弹起,蹦跑了,落在远处的草丛里,我看准了它落下的地点,走两步就看到它了,但是每次就在我扑上去时,它就蹦跑了。就这样,我一直追它到玉米地里,终于逮着了它,我高兴地捏着它朝玉米地外边走,但是我迷路了,前后左右都是走也走不完的玉米杆,玉米杆碰着我的脸,玉米叶子把我的胳膊上划了些浅浅的口子,又痛又痒,汗水湿透了衣服,我急得哭起来,一边哭着喊阿秀一半在玉米地里乱走。忽然听见了阿秀在喊我的名字,一会儿阿秀出现了,她焦急地抱着我说:“你怎么到处乱跑呢?”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出了玉米地。 一走出玉米地我就看见了那个拉纤的大哥哥,我指着他惊喜地“啊”了一声,赶紧用手臂抹干眼泪。阿秀指着我对他说:“你救的不就是她吗?”他笑着揉揉我的小辫子,对阿秀说:“天不早了,俺回去了。”然后把搭在肩膀上的小白褂子拿下来一路走一路穿,朝着淮河的方向去了。 看着他走远后,阿秀和我摘了一筐豌豆也回家了,路上阿秀叮嘱我说:“别告诉人家你看见了他啊。”我点头说:“好。” 后来有一天我听见姥姥念叨找不到救我命的船家时,忍不住告诉了姥姥,我看见那个拉纤的大哥哥了,姥姥听了却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也叮嘱我不要对别人说看见了他,我虽然不大明白,但也点头说:“好!” 其后的日子里张家大哥哥走了,跟着老七出嫁了,这两桩新闻还正热乎时,小镇忽地又掀起了大波浪,阿秀不见了,张寡妇不再去跳着骂大街,而是坐在屋里拍着腿哭,哭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哦。 过了几天小镇上的人传开了,说阿秀跟着一个船上的跑了,是渔市场上的人说出来的,那家船上的还摆了酒席,排场弄的挺大,淮河上走船的都知道。 张寡妇带着小女儿出门找阿秀,张家大哥哥判了刑,如果再没有闺女和女婿,她们怕是要挨饿了。她到各镇渔市场和淮河边见着水上船家的就托人家带话给阿秀,说认了这门亲,让阿秀回家来看看娘。 后来阿秀带着拉纤的大哥哥回家了,她的脑后挽了圆髻,穿着斜偏襟的褂子,见到人有些羞涩,脸红红的很开心的样子。 她和拉纤的大哥哥在小镇最北头,也就是南北街的尽头盖了两间泥坯草屋,是他们自己动手盖的屋,拉纤的大哥哥光着膀子做坯,背上的肌肉黑黝黝地结实得象块大青石,透亮的汗珠子顺着滑下来。阿秀挑来水,他老远接着,在黄泥里撒上碎草,和好后用木板模子使劲地压着黄泥,然后在一边磕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坯。阿秀舀一碗水端过来送到他嘴边,他扎煞着沾满黄泥的双手,就着阿秀的手里的碗喝了一气后,温柔地眼神看看阿秀被太阳晒红的脸,他们象两只燕子一点点地衔泥衔草筑着巢。 屋子盖起了,阿秀把缝纫机搬过去,拉纤的大哥哥扛起锄头跟着张寡妇下了地,从此那两间小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们吃饭时端着饭碗在路边和小镇上的人拉着家常,黎明起床开门,星星出齐时吹灯睡觉,小两口有板有眼地过起了日子。 三、后记 我上高二那年,姥爷过辈了,全家都回老家给姥爷发丧,离开了十年,我认出来老家的土路,老家的梨树,老家的水井和门口那块活动的台阶,却没有认出老家的人。小镇除了房屋破旧了些,树长高了些,几乎没有变化,可是人的变化却是那样大,岁月在他们身上象是无情的刻刀,留下那么深的划痕。 姥爷的人缘声望都不错,奔丧的人很多,大院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开着流水席,亲戚和左右邻居都来帮忙,三天的守灵中,我见到了张寡妇、阿秀和老七,老六和老八的媳妇,还有他们的孩子等。 姥爷出棺的那天下午,奔丧的人散尽,院里只剩下帮忙的人,母亲喊我走到一张桌子边,那里坐着几个男人在抽烟说话,他们见到母亲都站了起来,母亲感谢他们的帮忙并请他们坐下,指着一个精干的中年男人对我说:“你认出他是谁吗?”我看着他,忽然认出了他就是那个拉纤的大哥哥,也认出了他旁边那个显得老相的中年人是张家大哥哥。 原来母亲是带着我来感谢救命恩人的,我羞涩地笑了笑,他们却好象更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站在一旁听他们和母亲说话,知道了张家大哥哥还在种地,而拉纤的大哥哥是渔市场上拎秤的,我有点不大明白,后来问母亲,母亲说就是渔市场里的人都听他的,渔市场的买方卖方,价钱斤两得由他说了算,我才明白,原来我的救命恩人做了《水浒》里浪里白条张顺上梁山泊前的那个勾当,怪不得他点烟吐痰都带着点霸气。想想也对,他乐于救人而不留姓名,在河边见了阿秀一面,一个月后就让这个小镇上的大美人成了他的媳妇,是有点好汉的意思。 正说着话,一个半大小子从厨房里窜出来挥着手大叫:“猪吃肉了,猪吃肉了!”原来剩的半盆红烧肉放在厨房地上,猪拱开了门进去大嚼,有人说:“这猪要死了,肉吃肉呢。”然后那个小子虎虎地对着猪踹了两脚,猪嗷嗷叫着跑了。 于是听见有人说:“这是老七的那个土匪儿子!”众人看着张家大哥哥“轰”地笑起来。 (全文完)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http://sqing.xilubbs.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