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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静静的,一点风也没有,父亲躺在床上,问我:“今晚吃什么?” 这就是现在的父亲,75岁的父亲从去年10月以后,竟被疾病击倒了。因为他病了,我就必须勤快起来,像一只殷勤的猫,频繁地穿梭于邯郸和呼和浩特之间这两个城市之间,好在有了从武汉开往包头的1482次列车,省略了北京的倒车之苦。 有人说,“父亲”这个称谓是一个人的精神的根和血统的传承者,我对此笃信不疑。在我和父亲的长达四十余年的相处中,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竟然如此孱弱!看着眼前的父亲,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当年的血气方刚和意气风发,想不到我们父子之间曾经围绕一个话题彻夜展开激烈地争执。所以我的心里隐隐作痛,为父亲,也为自己,更为这个无情的岁月。 缘于1957年那场众所周知的政治变故,我两岁就离开了父母来到邯郸的外祖母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离开了自己的母体。大致从那时起,父亲在我的眼中一天天地高大,他在我的眼中是一本越来越厚的书,我很想翻开它,但是很难读懂。父亲的谈吐,父亲的哲理,父亲的学问,一切的一切构成一个大坝,一个我无法进去的河坝,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面对父亲这样的大坝和高峰,曾经同样意气风发的我试图攀登和超越过。又每每以失败而告终,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即使用一辈子的工夫和努力,也别想推翻父亲这座高山了。 我也说不清总什么时候给父亲较上了劲,总之我很高兴有父亲这座威严的高山,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里,使我始终有着明确得的推翻目标和动力。我远离父亲2000多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学问、知识、素养、才华,积攒着,等待着爆发,等待着推翻父亲这座高山的契机。可是父亲不仅有学问,而且很威严,对于来自儿子的挑战,始终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可怜的我,由于对历史、对政治、对国家发展走向的研究始终没有父亲精到,在交锋中,父亲也似乎感到了我的企图,每每不给我留下半点退路,使我总是一败涂地,片甲不留,落荒而逃。 每每战败一次,我就增加一份对于父亲的悸动。我心目中的父亲总是那么地精力旺盛,思维敏捷,永远地那么不可战胜。我虽然惧怕父亲,还是以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的面前,总的有这样一座高山对我构成挑战,使我感到我的每一步路都走的扎扎实实,否则,会令我感到生命的轻浮和疲软的……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心目中冷面学问家父亲,竟然这样能轻易地被击倒,这次击倒他的不是那些政治帽子,而是生理的疾病。 父亲躺在病床上像一个柔软的婴儿。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看到父亲会这样地柔弱。曾经的父亲虽然屡屡击垮我的自信,总是呈现出无法击倒的硬汉本色,但是我没有想到谁都有柔软的时候,只是到来的时间有所不同,罢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现在父亲的样子,我宁愿父亲永远像过去那么地要强、自负和孤傲。他就是大树的根,我则是叶子,他就是大地,我则是地面的沙粒,叶子来自于树根的营养,沙土覆盖着广袤的大地,父亲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我的生活和生存。 一棵树一生中或许只能活一次。一个人在一生中的生活可能性则有多种的走向。父亲是伟岸的,又是平常的;是坚强的,又是懦弱的;是才华横仪的,又的谨小慎微的。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生活在父亲身边,也知道父亲孱弱的那一面。可能父亲也知道儿子了解他在被挨整的软弱的细节,所以,在向我们介绍他自己人生的时候,总是如数家珍地介绍他的得意的那一面。他早在上个世纪1947年代就是绥远中学的高才生,参加工作以后在绥远银行系统又是有名的业务通,1957年代做过乌兰夫同志的秘书,同年作为调干生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并且领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反右”开始了……在父亲的生活道上,充满了无数的“但是”,其中,对他伤害最大的哪个“但是”就是1957年代的那次大学学习机会的丧失。想想校址在北京,名牌大学,国际新闻这个名牌专业,寥寥可数全国仅仅招生20名啊。可悲的是,他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他的右派的帽子也扣上了。 曾经有人很富于哲理地说,人遇到的各种打击都可以成为人的一种“财富”,对于父亲来讲,他获得的财富却是毁灭性的。他所受到的重大的打击,构成了他的一生的怀才不遇的底色,尽管他总是向我们这些子女掩饰着他的消极情绪,总是不愿意谈他的这段“走麦城”,总是向我们展示他的才华横溢的那一面,甚至达到了极力张扬的程度,但是也无法掩饰他的终生的怀才不遇。客观地说,父亲不是名人,所以就没有真正的崇拜者,他的崇拜者只有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是父亲的真正的崇拜者,她熟知父亲的一切的长处和才华,永远为父亲的怀才不遇而惋惜,好像造成父亲这种尴尬的不是别人,而是母亲自己造成的。我的母亲是一个要强而能干的女人,她的生活能力和苦中作乐的阿Q精神,让周围好多的人敬佩和尊重。能使母亲钦佩的人不多,但对于父亲的才华横溢,她付出了一生的敬仰和崇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与父亲同样需要上班工作的母亲,很自然地承担起生活中的两份艰辛,一回到家就不停地劳作,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劳动。父亲回到家中,主要任务就是喝茶,看报,始终对于新闻和新闻分析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父亲虽然没有去大学读国际新闻专业,他的学问最闪光的地方还是在这个方面,他不停地看新闻,听新闻,分析新闻,资质渐深。他的新闻分析总是那么专业,那么简短而精练,那么一言中的。 父亲交朋友较少,有限的几位对于我父亲性情知根知底的老友,到我家来,大多只是听听他对于国际局势的观点,听罢就走,谁也不愿意受到我父亲过于张扬的性格伤害。家中竟有人能登门来听我父亲讲国际局势,这也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刻,她又是斟茶,又是上烟,眼睛里流露着幸福的光芒。我弟兄三人,我们弟兄三个都曾经那样地崇拜父亲,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曾经是那样地完美无缺。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上初中一年级的那个夏天,父亲专程从内蒙到邯郸看我,在老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整整谈了三个晚上,历史,人生,做人的价值和标准……我第一次受到这样宏大而新奇的题目的震撼,就像接受了一次原子弹的轰击,一切强烈地冲击着一个少年的心,于是,心的一角被什么东西照亮了。 在我们弟兄三人中,大哥是研究生,弟弟是本科生,独有我历尽六次高考而未能进入正规大学,最后只有上函授作罢。父亲由于他自己的怀才不遇,就常常把儿子们的学历作为他骄傲的资本,在儿子们中间,最令他骄傲是大哥,其次是三弟,只有我在其中常常被忽略不计。在我和父亲的交谈中,父亲显然对于我的学历是不满意的,常常用“窝囊,无能”这样的词汇斥责我。久而久之,我和父亲之间经历了由崇拜而对立,由对立而自强,由自强而斗争,由斗争而伤害,由伤害而淡化,有淡化而和谐的这样的一个完整过程。 我努力着,奋斗着,我有一个很直接的目标——就是做一个被我的父亲重视的人。我一定要在才学上超过我的父亲,所以就以这样的精神为动力,一天天把劲头鼓的足足的。正当我在方方面面感到提高不少,可以和父亲“华山论剑”的时候,没有想到父亲这座大山会突然疲软,突然坍塌。桀骜不逊的父亲竟然会表现得一下子就和蔼可亲了,实在令我没有办法接受。我的散文发表在好几家重要散文刊物上,我高兴地把杂志交给他,本以为他会大大地鼓励一番。谁知道他还没有看两行,就笑着说:“能发表就好,能发表就好。”这个时刻,我的感觉是一脚踏在棉花垛上,或是用拳头打在橡胶上,感到浑身上下乏力,没劲。 父亲的疾病是去年发现,并且同时做了手术。他的病是膀胱占位(即是膀胱癌);手术在内蒙医院找来专门的高级医生,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这种占位和乳房占位一样,是肿瘤疾病的最轻的,只要心地放宽,再配以一定的医药,延长寿命是不成问题的,使人难于想象的事是父亲他自己放弃了抗争。医生说,膀胱占位与抽烟习惯有一定的关系,正在治疗和养护期间,一定要戒掉烟。 父亲在一生中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嗜烟。年轻的时候,嗜烟如命,一天可抽三包香烟。退休以后,在妈妈的监督下,抽的数量明显减少,但是,没有戒掉。要想戒烟需要毅力,父亲不缺少才华,缺少的就是毅力。手术后的父亲不顾医生的告戒,重新开始抽烟,数量之间增加。我为父亲放弃对于命运的抗争和纵容生理的嗜好而悲哀。 手术后的父亲和母亲,常常围绕香烟问题开展着战争。父亲的烟被母亲收藏着,实行定量供应;三餐后各抽一支,每天容许他抽三颗烟。由于父亲的 强烈要求,就由三枝增加到五颗。后来每天五颗香烟显然满足不了他的烟瘾,一反常态地拉拢我,奉承我,我知道他的目的就是让我悄悄给他香烟。父亲在我的面前永远是铁青的脸,永远是冷峻的脸,突然变的和蔼了,变的有点吴哝软语了——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一颗香烟。我的心颤抖了,但是,为了他的健康,我还是理智地告诉他:“为了你的身体,我只能给你一颗香烟。”可是,毕竟心无法抵挡他的请求,一颗以后又接着抽一颗。在护理父亲的日子里,我最多是时候一天给过他六颗香烟。最后,细心的母亲从父亲的烟灰盒里多出来的烟头,发现了猫腻,就把我叫到一边,严厉地斥责我:“克楠,你这不是照顾你爸,而是在害他呀——” 父亲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身体懒散,爱静厌动。当年在绥远中学读书的时候,在学校运动会跑100米,曾经跑过一分多钟,这哪里是跑步,分别是漫步漫过去的。他虽然不喜欢体育,但是由于功课优秀,他依然是绥远中学的明星。可是现在。父亲已经放弃了抗争,他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有一点懒,更不要说大小便了。我很不理解生性清洁的父亲,为什么一旦躺在病床后,居然这样地邋遢。他放弃刮胡子,放弃剪指甲,甚至洗脸和洗脚也是屈指可数的。他基本放弃在地上散步,只有在母亲的逼迫之下,才勉强出走。小会儿,没有迈出几步,就想收兵回营,母亲只好斥责他一会儿。不活动是显然不行的,一是怕肌肉退化萎缩,再就是怕整个身体功能受影响。所以,我在护理父亲时候,就适当地增加他的被动活动量,在他躺着的前提下,使劲地活动他的四肢。看他的腿已经知道自己用力,就鼓励父亲说:“好,挺有劲,一旦下地,还能行走如飞呢”。父亲眯住眼笑道:“还行走如飞呢,这辈子没戏了”。 可是,我真的希望他飞起来,父亲的一生中没有做过大官,但是他富有才学;他的惰性颇大,坚韧不足,但是他孤傲清白;他不谙世故,容易得罪人,但是他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虽然父亲不怎么配合治疗,现代医学还是挺养人的。经过半个月的医疗,父亲的身体状况明显好多了。昨晚,农历十六,月亮透过高干保健所的玻璃照在屋内,也照在病床上。我坐在父亲的身边,懒懒地想睡,父亲就突然说:“克楠,爸爸这一生中一直失败,最成功的地方是选择了你们妈妈做终生伴侣。” 我的心砰然而动,啊,才华横溢的父亲,孤傲的父亲,倔强的父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