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秀
阿秀在去年定的亲,定的是布店的瘸子,阿秀比老七晚半个月出嫁,嫁的男人却不是布店的瘸子。
我喜欢夏天,夏天可以光脚穿凉鞋,集上有很多好吃的瓜果梨桃,姥姥买菜时会带些回来,塘里有菱角嫩藕,地里有玉米花生。就是姥姥不让出门,院子墙角草从里有蚂蚱,大槐树上有吊死鬼,浓密的树叶里藏着蝉。还有两棵梨树和两棵枣树,咬一口甜甜的梨,汁水顺着手臂流。
有天我午睡起来,拿根长竹竿眯着眼睛在绿叶里找梨,碎碎的阳光在树叶空隙里跳动,有些晃眼。低树枝上的梨都被我敲光了,我正踮着脚尖吃力地去敲高处的梨,忽然听见了姥爷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姥爷手里捏着个油纸包,我扔掉竹竿飞奔进厨房拿小酒壶和小酒盅,放到堂屋桌子上,再飞跑去拿来白酒瓶,等姥爷往白瓷小酒壶里倒了半壶后,再把酒瓶子送回去,等我跑回来时,姥爷已端着青瓷小酒盅抿了一口,油纸包打开了,里边是切成薄片的卤肉。
姥爷每天午睡后都要喝几盅小酒,有时就着卤肉卤千张,有时是油炸花生米等。我趴在方桌的一边捏着吃,姥爷慢悠悠地喝着酒吃着肉给我讲秦琼卖马。这时姥姥走进来,看我一眼说:“你姥爷剁点卤肉下酒,还不够小手捏着吃的。”
我和姥爷正吃的高兴,西院传来阿秀和她妹妹的歌声笑声,我给姥爷说一声:“我去找阿秀玩啊。”就跑到她家里去了。
只要听见歌声我就知道她们开始织草帘子了。
阿秀是小镇公认的最灵巧最好看的姑娘,想做新衣服的人都是先去对面供销社的布店里扯块布,然后到张家找阿秀做,她做出来的衣服大家都说合身好看,连唱戏的都找她做衣服。所以大家都说谁找阿秀做老婆谁有福,长的又好看手又灵巧。
织草帘子是小镇里很重要的一项副业收入,附近有几个砖厂,需要大量的草帘子,草帘子对草的要求较高,只有又高又细又直的淮草才行,而这种淮草就只有老家附近的一个草滩才有,所以这里的男劳动力隔几天就要去割淮草,牛似地驮回家。女孩子都在院子里搭个简单的木头架子,把线绕在半截砖头上织草帘子。
阿秀她们一边织草帘子一边唱:“麻子烧香为了脸,秃子烧香为了头,瞎子烧香为了眼,哑巴烧香为了嘴……”我就要跑过来和她们一起唱,常常是没等唱完就笑成一团。
那天没织多久,张寡妇说面快吃完了,让阿秀淘洗麦子去,等明儿拿到集上打成面粉。
我跟着阿秀一起下了淮河。阿秀挽起裤腿在河水里洗麦子,我在浅水滩玩。
淮河底没有石头,只有浑厚的泥沙,两岸是平整的黄泥滩,是淮河涨水时留下的痕迹。时而看见大木船缓慢地走过,淮河里世代生存着船家,他们没有土地,捕捞鱼虾吃着河水在木船上生老病死,他们是自由的,在河南安徽上下游来回流动;有土地的农民没有船,种植庄稼喝着井水在屋顶下生存死亡,很多人一生都在没有离开过小镇。一条淮河好象养育出两个世界的人。
那天我看见了拉纤的,是一对象兄妹的青年男女,他们身子前倾,几乎伏在地上,赤脚紧紧地扣着泥土,一步一步使劲地拽着肩上的那根纤绳,他们走过去几十米后,才拽过来一条棕红色的大木船,有对老人从船蓬走出来,站在船头上,皱纹里蕴藏着笑容,看着岸边的阿秀和我,这是典型的水上船家。
木船开过去后,我趟着水往前走,不知道怎么脚下踏了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淮河!
我在河水中拼命地挣扎,一浮一沉时看见了阿秀在岸上疯了似地大叫大喊,接着我又沉了下去,眼前是很蓝的水,比蓝天还要纯净,我双手使劲地扑腾着,又浮出了水面,看见了那个拉纤的大哥哥飞跑过来,我再沉下去后,有只手揪住了我往岸边游去,拉纤的大哥哥上岸后把我抱起来走向阿秀,阿秀把我接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没说一句话,扭头去赶船。
阿秀和我颤抖着回家了,她的大竹篮和麦子都被河水冲走了。
当晚我发高烧,姥姥和阿秀到淮河边去喊魂,在河边烧堆纸钱,姥姥喊我的名字,喊着“回家吧——”,阿秀跟在后边答应着“回家啦!”,回到家后在门口再烧一堆纸钱,连喊了三天,三天后我也退烧了。从此后姥姥严禁我靠近水,连大水缸都不让我靠近。
后来姥姥让阿秀带着她去找那个船家去道谢,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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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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