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劫案（附卢江良原文）

                      三江雪根据卢江良小说修改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的漫泛在山城大街上，温煦宜人。冯乐山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带着满身疲惫，胃部隐隐传来的疼痛感，像荒原野火，缓缓的燃烧，既不燎人，也不熄灭，让人心情烦躁，有时候难受得要想用刀子划开血管，让血液缓缓的流出来，才让人舒服。

一阵锐利的尖叫声，急促传来，划破午后的宁静。冯乐山凭直觉，一桩抢劫发生了。

果真，发出尖叫的是一个女人，她惊慌失措地站在街上，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焦急。她一只美丽的坤包，眨眼间让歹徒抢走了。

这平地炸起的喊叫，惊动了大街上无数行人。他们驻足旁观，在女人急躁惊慌的举动中，仿佛看一场惊险镜头的实地表演，感觉很是好玩和刺激。既然当电视节目欣赏，谁都要无动于衷，不然就败了雅兴，破坏了电视节目的录制。

面对此情此景，冯乐山有些愤怒，也有一丝暗喜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那隐隐的疼痛感随着女人的尖叫和观众的看西洋镜仿佛是一副奇效的药剂，治疗得疼痛全无。他朝着女人指点的方向，抢劫犯逃跑的路线，竭尽全力地追赶过去。他发誓，非把那昧心的贼追上不可。

冯乐山离抢劫犯越来越近，他发现抢包的竟然是一个老汉。老汉在前面狠命逃跑，冯乐山在后面拼命追赶，观众跟在后面看稀奇，以为电视剧组在拍摄一桩抢劫案的实况镜头，自觉的维持秩序，不去横插一杠子。

凭心而论，凭着冯乐山瘦小的身材和病歪歪的身体，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追上那抢包的老汉，虽然老汉也是那么枯瘦如柴。但是冯乐山最终还是追上了，归功于那位老汉也许奔跑得累了，还者良心发现，竟然放慢了脚步。

冯乐山越跑越累，身体越跑越感到虚弱，累得直喘粗气，快要夸父追日了。冯乐山很感激那老汉对他的“关照”和“成全”。他想要是老汉一如既往地像刚才那样一路狂奔，自己想追上他肯定是白日做梦了。

放慢了脚步的老汉，一边奔跑，一边打开那只抢来的坤包。等他翻看了里面的东西后，不由得一阵失望，里面除了卫生纸和几支鲜艳的口红，竟然不到五百元钱！

冯乐山越追越近了，一伸手，便可抓住了老汉的衣领。

老汉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气喘吁吁的冯乐山，面带凶光，突然亮出了锃亮的水果刀。

瘦小虚弱的冯乐山要是以前碰上这种场面，肯定吓得屁滚尿流，望北而逃。但是，这一次冯乐山面对歹徒不仅面不改色，还摆出一副镇定自如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他义正辞严地高叫道，你这小偷，还不将包还来？

还你妈的包！老汉大声回应着，挥舞着手上的水果刀朝冯乐山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冯乐山。将手里的刀，朝冯乐山的肋骨处，颤抖着递了过去。

水果刀斜斜的刺进了肉里，冯乐山向前扑倒，鲜红的粘液一个劲的往外汪出来，像一股细小的喷泉。虚弱的冯乐山昏死了过去。

乐山静静地躺在地上，血不住的往外流淌。过了好长时间，那些围观的才战战兢兢地围上来，在他身边不断地走动，还七嘴八舌地说：

这小伙子看不出还挺勇敢的。

看来不像拍电视剧。

是呀，看他流了这么多血，好像被刺中了心脏。

再不救的话，他很快会死掉的。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句，那个女人呢？

那个被抢了坤包的女人已经毫无踪影。

观的人还在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付诸行动。他们认为，冯乐山帮的是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溜了，如果他们送他去医院，救人的医药费该由谁来担负？

是啊，医药费该由谁出呢？不要像这小伙了，好心得不到好报。看到现实情况，看来不像拍摄电影电视镜头的逢场作戏了。但是摆在现实的具体问题，他们只有对勇敢的见义勇为的小伙子深表同情和敬意，却爱莫能助。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那些人仍在袖手旁观。昏厥过去的冯乐山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淌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乐山，你醒醒，乐山，你醒醒。

冯乐山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竟然是那个抢包的老汉。他嚅动着嘴巴，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远处没见有人救你，我担心着你就回来了。老汉流着泪说，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围观的的群众早已走得一个不剩。

那老汉——抢劫嫌疑犯背着虚弱的冯乐山吃力地朝医院走去。

老汉走出医院的那刻，让布控在四周的民警抓获了。他们得到举报说，有个抢劫犯在这所医院里，他把被自己刺伤的英雄，送来救治。

审讯老汉的是一位女民警，她刚从警校毕业，这是她的第一次审讯。一老一少，很有趣地搭配在一起。

女民警说，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老汉，知道。

女民警说，既然知道，干嘛还要抢？

老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小妹，你的话问得好奇怪哟。

女民警不解的问，怎么奇怪了？你抢钱、杀人还有理？难道不该问？

老汉说，假如我有钱，我会抢钱吗？就这么简单啊，难道你没想通？

女民警说，没钱用，你不会干活去挣？难道靠抢劫能改变现实吗？

老汉焦急地说，我急需很多钱，我挣不来这么多钱。

女民警说，挣不来那么多钱，你就去抢了？

老汉动了下嘴，但最终没出声，眼眶噙满了泪水。

沉默了一会儿，女民警又说，你刺伤了冯乐山，后来怎么想到去救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女民警的语气有些缓和，她觉得老汉还不至于很坏。

老汉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女民警问说，是因为良心发现？

老汉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就算是吧。

……

最后女民警说，你抢人家的包，还刺伤了人，犯罪事实成立，尽管后来救了冯乐山，但是你还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汉沉思良久，最后恳请道，冯乐山是一位英雄，他患有胃癌，晚期。希望你们帮帮他。

女民警停下了手中的笔，打量着老汉说，你怎么知道？

老汉平静地说，我是送冯乐山去医院，医生给他检查身子时说的。

女民警郑重地说，这个你放心，他是英雄，我会尽快向上级反映。

女民警将勇斗歹徒而受伤的英雄冯乐山患有胃癌的情况，如实地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棘手，他说我们局里没有这笔开支，也不是小数。要不你找一下媒体，让他们帮着宣传一下，或许会取得社会捐款赞助。

女民警有一位高中同学，新闻每毕业，正好分到山城市晚报当记者。他正为寻找新闻线索而头痛，接到老同学的电话，简直欣喜若狂。他火速找到了冯乐山。

冯乐山没等伤口痊愈，已经出院，因为英雄冯乐山在医院耗费不起。记者在某座立交桥底下见到了冯乐。桥底下就是冯乐山的家，夜里冯乐山就睡在桥底下。

记者见到冯乐山，看看周围的环境，惊诧地问，你是捡垃圾的？

冯乐山有些不好意思地头低下去，脸上盛开出自卑的花朵，羞涩地摇曳。随后，他红着脸补充道，我有病，干不动其他活，只能靠捡垃圾谋生。

记者的眼睛流露出激动与敬佩的光芒：一个捡垃圾的小伙子，而且身患绝症，却怀有一颗正义善良的心，见义勇为，那是怎样的难能可贵啊。

记者说，听说你患了绝症，怎么不去及时治疗？而且这地方也不适合你居住。

冯乐山说，这儿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习惯了，也没关系。冯乐山避重就轻地说。

记者追问说，你还没回答呢，怎么不去治病？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冯乐山凄楚地一笑，没关系，暂时还死不了的。

记者也被冯乐山开朗的性格感染了似的，也跟一笑，头切地说，乐山，你的病不能再拖，赶紧住院治病要紧啊。

冯乐山一脸茫然，艰难地说，没钱。

记者无言以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自己要是有个凉寒感冒咳嗽几声，就会到医院去看门诊。可是眼前这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生命垂危，竟然还睡在冰凉的大桥下。他被眼前的情景深深触动了，一种同情和悲悯牢牢的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声音发涩，鼻尖发酸。

记者抓住冯乐山的手深情地说，乐山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事迹反映出来，让全社会的人都来关心你，帮助你。

一篇题为《患重病勇擒凶犯，陷困境急需捐助》的新闻在晚报亮相，新闻不仅详细报道了冯乐山见义勇为的光辉事迹，对冯乐山身患重病的艰难处境也进行了重点描绘，同时对当时围观的公众的麻木冷漠进行了规劝。最后深情呼吁广大民众伸出援助之手，用我们的爱心共筑起英雄冯乐山的生命大堤。

报道一出台，冯乐山成了山城市抱病勇斗歹徒的明星级英雄，街头巷尾到处议论的话题。他身材单薄瘦小，而又胃癌晚期，在高大健全的围观者冷漠麻木作壁上观的情况下，他能够挺身而出，以一个公民的良知和激情，捍卫正义和尊严，维护社会秩序，他又是怎样为一般人不可企及的高大。他的英雄事迹让人唏嘘动容的敬佩，是山城市的骄傲和伟大。

山城市借助冯乐山英雄事迹的强力东风，掀起了“学英雄，见行动”的热潮。这期间晚报热线电话不断，市民纷纷打来电话对冯乐山表示支持和慰问，询问捐款事宜。不几天，晚报就收到市民热心肠的不少捐款。晚报利用这笔款，委托记者具体办理冯乐山住院事宜。那几天记者着手为冯乐山住院缴预付费，安排床位，联系主治医生等，忙得不亦乐乎。

记者把冯乐山从桥下接出来，安排住进山城医院救治。

医院也从晚报上了解到冯乐山的英雄事迹，把冯乐山像英雄一样接待和礼遇。有时候院长陪同主治医生亲自来看望冯乐山，过问病情。拉着冯乐山的手，你是英雄，是山城市人民的光荣和骄傲。你的病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们要用最好的护理，最好的药物，权威的王主治医生主刀。院长指着王医生说，这是我们医院的胃癌专家，由他看病，主刀，小英雄，你尽管放心。小小的病房里，洋溢出欢乐的气氛，宛如鲜花的开放。

这期间山城市的民众和学生纷纷到医院来看望冯乐山，送来鲜花、水果以及各种营养品，也送来关心、鼓励和祝福。特别是中小学生，也送来羡慕和敬仰的目光。纷纷说，大哥哥，你了不起，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见义勇为，敢于同歹徒，同坏人坏事作斗争。拿出笔记本，把他像明星似的，要冯乐山签名留念。自从生病以来，这是冯乐山从未有过的快乐，置身于快乐与幸福的花丛，心情愉快，加上治疗，病情也得到减缓和有效的控制。

冯乐山幸庆自己遇到了记者，医院及好心人的关心和帮助，出自内心的感激他们，在快乐与幸福中，又隐隐透淡淡的愧疚和不安。当人们把他像英雄一样赞美和敬佩时，他总是红着脸，像接受老师表扬的小学生，羞赧地把头低下去。

记者因为《患重病勇擒凶犯，陷困境急需捐助》以及后来的一些追踪报道，声名雀起，成为山城市的名记。一些企业老板请他喝酒，攀龙附凤似的巴结他，希望借助他手中的笔，使自己成为企业界的红人，使企业发达、兴旺昌盛；提供新闻线索，请他采访的热线电话，纷纷不绝。

一篇报道，不仅改变了冯乐山的命运，也改变了记者自己的命运。客观上宣传、帮助了冯乐山，解救英雄于困境，重病得到救治，于自己也是名利又丰收啊。现在记者比以前更忙碌了，过去是没有新闻线索，没有采访和写的，现在是各种采访热线纷至沓来，以他年青人的激情和充沛的精力，忙得像山间的流泉，没有停息，也乐在其中。由于很忙，他千方百计挤出时间，尽量到冯乐山病房来坐坐，看望他，给他关心，鼓励，让他感到没有亲人胜是亲人的温暖。

冯乐山的病渐渐的有所好转，胃不像以前那样每次发作，疼得直冒汗，脸蛋也渐渐红润光鲜。每次看到记者到来，一汪笑意从脸上荡漾开来，忙着给他倒开水，削水果，看上去那么纯真无邪。渐渐的他的笑意宛如清晨的鲜花，起初是那样鲜艳，待到日光的照射与抚摸，鲜艳不在，剩下的是憔悴和感伤的陪伴。

看到冯乐山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有无穷的负重和精神压力。记者说，乐山，为什么不开心呢？是我们和医院对你照顾不周吗？你说出来，我们会尽量解决和改进。

冯乐山赶紧说，没有，没有。你们和医院对我够好了，我感谢都来不及呢。

记者说，好像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也许我们大家能帮助你解决。

冯乐山朝记者做个鬼脸和微笑，说，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哪有什么心事。可是他的微笑像低飞的燕子，从水面掠过，瞬间消失在田野那边。

晚上女民警打来电话，要记者请客，吃火锅。他们选择一个古色古香的火锅店，坐在临的窗边，河风轻轻的吹拂，好不惬意。

女民警拿一双小灵灵的眼睛看着记者说，是我提供的线索，让你采访，成了山城市的明星记者，请我吃火锅，不算委屈吧？

记者说，老同学嘛，就是你没提供线索，也要请客呀。由于时间紧，等我有空了，你就是不说，也会请我们的女侠客。

女民警笑着说，我什么成了侠客了？我倒认为你是个仗义的侠客呢。

记者说，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哪像什么侠客。看你，飒爽英姿，擒拿格斗，样样全，三五个歹徒近不了身。真是女中豪杰。

女民警把烫好的鳝鱼片放在记者碗里，很温柔地看着他说，难道身为民警，就没有作为女人的其他优点。

记者也笑着说，有啊。温柔，细腻，善解人意。

从火锅馆出来，他们沿着滨江路走，河风吹来，灯光静静的落在他们身上。

冯乐山作胃切除手术不几天，记者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没说他是谁，只说跟冯乐山是老乡。在电话里向记者透露，抢包的老汉是冯乐山的父亲。

记者追问，你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能见到你具体面谈吗？那人却挂断了电话。记者不由得心头一紧，心像自由落体似的沉下去。他想：这难道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骗局？但是他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记者买来鲜花、蜂乳等，到医院看望作了手术的冯乐山。作了手术的冯乐山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身体虚弱，但精神状态很好，然而，记者还是不忍心将事情说出来，觉得那样是不是对冯乐山太残忍了？记者犹豫再三，觉得憋心里实在难受，还是委婉说了出来：抢钱的老汉你认识吧？记者好像开玩笑地说。

冯乐山听了，浑身一颤，紧张起来，马上否认说，那老汉？我不认识。他没想到记者会知道这事，这里距他们老家有几千公里，不在一个省市。

记者骗他说，我见过老汉，你长得挺像老汉的，猛然一看，给人父子俩的感觉。

冯乐山虚弱地说，不会吧？当然天下相像的人很多。心想，这下完了。他害怕记者再问下去——他只有实话实说。

记者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看望你。

冯乐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记者看出了他的心思，仿佛也明白了一切。他真诚地看着冯乐山说，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初是怎么想的？

冯乐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深深的埋下头去。沉默良久，低低的抽泣起来，满面泪痕地说，我还年轻，才二十岁。我还想活呀！……

记者望着不断抽泣的冯乐山，仿佛看到一个苦难的缩影。他无法想象，在这座城市里，竟然还生存着这样的人群，他们身患重病，无钱医治，整天跟饥寒为伴，受人歧视，遭人白眼，住的是世上最肮脏低劣的环境，过的甚至猪狗不如的生活。他们为了生存，在绝望、无奈之际，被迫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记者的心第一次隐隐作痛，没有勇气再责问冯乐山。

临走时，他拍拍冯乐山的肩膀，安慰他说，你先好好安心养病，有空时，我还会来看你。

冯乐山感激地抬起头，又一次抓住了记者的手。

这次，记者也伸出手抱紧了冯乐山。他想，这样也许可以给他少许的温暖，增添战胜病魔的力量。

记者找到他的女同学。女同学见到记者到来，脸上乐开了花，又是让座又是递水，用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看着记者。女同学说，什么时候睡醒了，舍得来看我？

记者开玩笑地说，想你了吧，所以就来看你了。

女同学把春天所有的花儿采撷起来，堆满脸上。浪漫地说，真的吗，不是说假话吧？

记者说，当然是真的。不过顺便请你帮个忙。

女同学假装生气地说，原来看我是假的，我不给你倒水了。还是起身为记者倒开水。

记者笑着说，来看你就能做其它事吗？老同学好霸权罗。我想单独见一见那个抢坤包的老汉。

女民警问，你要对他进行采访？

记者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女民警实情。

记者见到老汉，开门见山地说，你是冯乐山的父亲？

老汉吃了一惊，顿时黯然失色。急切地问，你们都知道了？那乐山怎么样了？

记者说，乐山住院了，已经做了癌变部分的胃切除手术。这事除了我，还没别人知道。

老汉松了口气，继而，紧紧抓住记者的手，用一种近乎绝望哀求的语气，对记者说，记者同志，我求求你，可怜可怜乐山吧，这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乐山就完了。

记者没有抽出手，任由老汉静静地扶着。

老汉见记者没有答应，抚着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声音哽咽地说，咱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这么干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乐山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没了，他好年轻，今年才二十岁呀……晶莹的泪，从老汉的眼眶里奔涌出来。

记者说，你想到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老汉说，咱们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危害社会。可是，我们爷儿俩已经逼上绝路了，要不，谁愿意铤而走险。

记者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自己。

老汉苦笑了一下，说，只要能救治乐山的病，我什么都愿意。

记者说，你这样一来，至少判五年，你不仅仅是抢劫，还有行凶杀人的嫌疑。

老汉说，我早有思想准备。只要能挽住乐山的命，枪毙我，我都认了。 老汉又喃喃地说，只是，我这样做危害了社会，问心有愧。

记者不再吱声，将手轻轻的抽出来，覆盖在老汉的手背上，用力地抚了抚，动情地说，你是一位好父亲，我见到过的最好的父亲。

记者到医院找到主治医生，询问冯乐山的病情。医生说，手术后，恢复得很好，要不了多久就会出院。

记者又找到院长，说明了来意，把一袋交给院长，真诚地说，这是到目前为止，社会对冯乐山捐助的所有的钱。我们报社人手忙不过来，我又要出远门，要很久才回来，麻烦院长代管一下。

院长给记者开了收据，然后说，这个你放心，冯乐山的病我们要一管到底，有钱无钱，一定要让病好了才出院。

冯乐山见到记者到来，显得很开心，忙给他倒水，削苹果。记者赶紧制止说，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卧床休息，于病情于手术后的伤口，都会恢复得快一些。记者又问，你还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的吗？

冯乐山感动地说，没有，没有，已经很好了。谢谢你，记者哥哥，不是你的一片好心，没有我的今天。

临走时，记者把500元钱塞到冯乐山手上，说，我要出远门，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

冯乐山坚持不收，记者说，拿着吧，出院后，各方面都还要用钱，虽然为数不多，这是我的心意。

冯乐山的泪水潸潸的流出来，泪眼模糊地说，记者哥，你是好人，我永远记住你！

夕阳西下，记者漂泊在西风古道上，满脸沧桑，孤独感像变幻无常的天气，不时向他袭来，但是，他还是倍感温馨，因为冯乐山的事情一直伴随着他，温暖着他的心灵。

虽然他们父子俩是在演戏，但是，当抢劫发生后，不明白究里的观众，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见义勇为？当瘦小的冯乐山奋勇地追上去，就没有一个给他强有力的支援？即使有一个人站在冯乐山一边，老汉就会丢包而逃，演戏的“阴谋”就不会得逞。麻木、冷漠的社会现实，客观上造就了冯乐山这位“英雄”。当围观者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冯乐山的行动无论出自什么企图，都必将是英雄的创举。

作为专职记者，知道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离开了真实就没有新闻。当然，抬眼望去，报纸电视，假新闻铺天盖地，但是，读了四年新闻专业的他，不能违背新闻的真实性，不能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他觉得再在新闻这个堂子里混饭吃，是自己的耻辱，是对新闻职业的亵渎。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除了辞职，别无选择。

总编接到他的辞呈时，诧异地问，干嘛辞职？

记者说，我不是一位称职的记者。

总编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来报社没几天，就写出了一篇很有份量的报道。这是一般的记者做不到的，说明你具备当一名优秀记者的潜力。

记者苦笑着说，离“真正”还差得远，更谈不上优秀。

总编说，你太谦虚了，这对于一位年轻人而言是一种美德。但也不能过于苛刻地要求自己。照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就是一名优秀记者了。

记者坦诚地说，我确实不是一位称职的记者，只能算是一个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

总编蹊跷地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记者沉默不语。

总编意识到他或许有难言之隐，就不好再问，勉强同意了他的辞呈。

就这样记者离开了山城晚报，悄悄离开了女民警，到异地打工去了。他深信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无处不飞花，在异地虽然辛苦一点，总能找到混一口饭吃的事情，不至于像冯乐山病好了之后也许还要睡大桥底下，远比呆在那儿心里憋得慌自由自在。在他心里一直挂记着冯乐山，不知他病好了没有，出院后，又住哪儿呢，难道又回到大桥底下吗？除了牵挂，对于这些，连报社记者都不是已经浪迹天涯的记者是无能为力的，也很无奈。但是冯乐山事件一直温暖着他的心灵，陪着他走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有意安排，冯乐山出院那天，法院对老汉进行了判决：抢动罪和行凶杀人罪，二罪并罚，介于他行凶后主动将受害者送往医院抢救，有主动认错和改悔之意，特作减刑判处，判有期徒刑三年。老汉没有申诉，愿意认罪伏法。

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那次抢劫案，他们清晰记得：某个深秋的午后，温暖的洒满一地，这座城市的某条大街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一位以捡垃圾为生的年轻人，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奋不顾身地追赶歹徒，最终被那个凶犯连刺数刀，扑倒在了血泊之中……

尖锐表现原文：关于那起抢劫案

浙江·卢江良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温暖的阳光普照着整条大街。冯乐山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尖叫。

冯乐山凭直觉，一桩抢劫发生了。

果真，发出尖叫的是一个女人，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脸上布满了惊慌和焦灼。她的一只美丽的坤包，眨眼间让人给抢走了。

这平地炸起的喊叫，惊醒了无数的行人。但是，均无动于衷。他们只是驻足旁观着，在女人急躁的举动间，努力寻找些许的刺激，以填充空虚已久的心灵。

冯乐山是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的。他朝着女人指点的方向，竭尽全力地追赶起来。他想，今天非追上不可，要不自己这次死定了。

应该说，凭着冯乐山的体力，是无法追上那位抢包的老汉的。但冯乐山最终得以追上，归功于那位老汉放慢了脚步。

那位老汉错误地以为，他抢了那个女人的包之后，行人必定会群起而追赶。可实际上，除了面黄肌瘦的冯乐山，竟然没有一个其他的人。

冯乐山很感激那位老汉对他的照顾，他想要是他一如既往地像刚才一样奔跑，自己今天想追上他肯定是白日做梦了。

放慢了脚步的老汉，他一边佯装拼命地奔跑着，一边打开那只抢来的坤包。等他翻看了里面的东西后，不由地感到了一阵失望，里面除了几支鲜艳的口红，竟然不到一千元钱！

冯乐山越追越近了，他甚至一伸手，便可抓住老汉的衣领。但冯乐山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压低声音问：“有多少？”

老汉丧气地说：“他妈的，一千块都不到。”

冯乐山就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无奈地说：“看来你只能动刀了。”

话音刚落，那位老汉就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气喘吁吁的冯乐山，突然亮出了一把水果刀。

要是以前碰上这种场面，冯乐山肯定吓得屁滚尿流。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冯乐山不仅面不改色，还摆出了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他高叫道：“你这个小偷，还不将包还来？”

“还你妈的包！”老汉大声回应着，拿到刀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冯乐山。

这时，冯乐山连忙低声关照：“你朝肋骨那里刺，不要针对心脏的地方，要不，我真的完了。”

老汉领会地说：“你以为我是傻的呀，你放心好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可老汉嘴里这样说着，却迟迟没有动手。冯乐山急了，催促道：“你再不动手，别人追上来，就来不及了。”

老汉就咬了咬牙，将手里的刀，朝冯乐山的肋骨处，颤抖着递过来。

冯乐山向前扑了扑，刀终于刺进肉里去了，血便一个劲往外冒。

老汉慌了，关切地问：“乐山，你痛吗？乐山，你不要紧吧？”

冯乐山用力地推了他一下，焦急地说：“还不快跑？！”

老汉清醒过来，背命地朝前跑去。冯乐山见他跑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装出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冯乐山静静地卧在地上，等待着那些观望的行人。可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战战兢兢地围上来。他听见他们在他身边不断地走动，还七嘴八舌地说：

“这小伙子看不出还挺勇敢的。”

“是呀，看他流了这么多血，好像被刺中了心脏。”

“再不救的话，他很快会死掉的。”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句：“那个女人呢？”

冯乐山就稍微睁了一下眼。他发现他们在寻找那个女人。

可很快有人说那个女人溜了，冯乐山的心便冷了半截。

然而，冯乐山没有因此而彻底失望，他依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他想，总该有人送自己去医院吧，总不会让一个英雄就这样死去吧。

围观的人还在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付诸行动。他们认为，冯乐山帮的是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溜了，如果他们送他去医院，这医药费该由谁来出？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那些人仍在袖手旁观。因为要装出失去知觉的模样，冯乐山只得眼睁睁看着伤口不断地淌血。

终于，冯乐山因失血过多，真的昏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乐山，你醒醒，乐山，你醒醒。”

冯乐山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是老汉。他嚅动着嘴巴，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远处没见有人救你，我担心着你就回来了。”老汉流着泪说，“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老汉搀扶着冯乐山走出医院的那刻，让布控在四周的民警抓获了。他们得到举报说，有个抢劫犯在这所医院里，他送自己刺伤的人来救治。

审讯老汉的是一位女民警，她刚从警校毕业，这是她的第一次审讯。

女民警问：“老汉，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老汉答：“抢钱。”

女民警问：“你干嘛抢钱？”

老汉答：“我没钱用。”

女民警问：“没钱用，你不会干活去挣？”

老汉答：“我需要很多钱，我挣不来这么多钱。”

女民警说：“挣不来那么多钱，你就去抢了？”

老汉动了下嘴，但最终没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女民警又问：“你刺伤了冯乐山，后来怎么想到去救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女民警的语气有些放缓，也许她觉得老汉还不是坏到绝顶的人。

老汉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女民警问：“因为良心发现？”

老汉想了想，说：“算是吧。”

……

最后女民警说：“你抢人家的包，还刺伤了人，这是犯罪事实，尽管你后来救了冯乐山，但你还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汉沉思良久后，恳请道：“冯乐山是一位英雄，他患有胃癌，晚期，你们应该帮帮他。”

女民警停下了手中的笔，打量着老汉问：“你怎么知道？”

老汉赶紧编了个谎：“我是送冯乐山去医院，医生给他检查身子时说的。”

女民警郑重其事地说：“这个问题，我会向上级反映的。”

女民警将冯乐山患有胃癌的情况，如实地反映给了上级领导。领导对这个问题感到很为难，他说要不你找一下媒体吧，让他们帮着宣传一下，或许会有很多人捐款。

女民警有一位高中同学，正好刚进城市晚报当记者。他正为寻找新闻线索而头痛，接到女民警的电话后，简直欣喜若狂。他火速找到了冯乐山。

记者是在某座立交桥底下跟冯乐山相见的。冯乐山夜里就睡在这桥底下。

记者见到冯乐山时，惊诧地问：“你是捡垃圾的？”

冯乐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随后，补充道：“我有病，干不动其他活，只能捡捡垃圾。”

记者的眼里就流露出了激动的目光，他想一个捡垃圾的小伙子，而且身患绝症，还怀有一颗正义的心，那真是难能可贵呀。

记者问：“听说你患了绝症，怎么不去及时治疗？”

冯乐山说：“没钱治。”

记者一时沉默了，他想自己要是咳嗽几声，就会连夜赶到医院门诊，而眼前这个小伙子，生命垂危了还睡在这桥底下。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采访结束，记者信誓旦旦地说：“冯乐山，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事迹反映出来，让全社会的人们来关心你。”

冯乐山紧紧地抱住记者的手，感动得无以言语。

很快，一篇题为《患重病勇擒凶犯，陷困境急需捐助》的新闻在晚报亮相，新闻中不仅详细地报道了冯乐山见义勇为的光辉事迹，也对冯乐山的艰难处境进行了重点描绘。文末呼吁广大群众伸出援助之手，共同来挽救英雄冯乐山的生命。

新闻刊登后不几天，晚报就收到了不少捐款。晚报就利用这笔款，预付了部分医药费，安排冯乐山进医院救治。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记者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没说他是谁，只说跟冯乐山是老乡。他在电话里向记者透露，冯乐山是那个老汉的儿子。

记者接到电话，心不由地沉了沉，他想：这难道是一场骗局？但记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是独自去医院找冯乐山。

记者趁旁边无人时，突然问冯乐山：“你是那个老汉的儿子？”

冯乐山听了，浑身打了个颤。他没想到记者会知道这事，这里距他们老家有几千公里路。

这时，记者盯视着冯乐山说：“你说实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冯乐山埋下头，禁不住哭了，他说：“我还年轻，我才二十岁，我还想活……”

记者瞧着不断抽泣的冯乐山，仿佛看到了一个苦难的缩影。他无法想象，这座城市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群，他们身患重病无法救治，他们整天跟饥寒为伴，他们为了生存被迫铤而走险！

记者的心平生第一次隐隐作痛，他没有勇气再责问冯乐山。

临走时，他安慰冯乐山说：“你先好好治病，有空我还会来看你。”

冯乐山感激地抬起头，他又一次抱住了记者的手。

这次，记者也伸出手抱紧了冯乐山的手。他想，这样也许可以给他少许的温暖，抑或是一些些力量。

记者去找他的同学女民警，他说想单独见一见那个老汉。女民警问：“你要对他进行采访？”

“是的。” 记者说。他没有告诉女民警实情。

记者见到老汉时，开门见山地说：“你是冯乐山的父亲。”

老汉吃了一惊，顿时黯然失色。他急切地问：“你们都知道了？那乐山怎么样了？”

记者说：“乐山住院了。这事除了我，还没人知道。”

老汉松了口气，继而，他伸出手抚住记者的手，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对记者说：“记者同志，咱求求你，能不能先不说出去，等咱乐山的病缓住了再说？”

记者没有抽出手，由老汉静静地扶着。

老汉见记者没有答应，抚着的手开始颤抖，他哽咽着说：“咱们是走投无路了，才这么干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乐山就这样没了，他还年轻，今年才二十岁，……”泪水，刹那间从老汉的眼窝里奔涌而出。

记者说：“可你想到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老汉说：“咱们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危害社会。”

记者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自己。”

老汉苦笑了一下，说：“我没什么，只要能缓住乐山的病。”

记者说：“你这样一来，至少判五年，你不仅仅是抢劫，还有凶杀的嫌疑。”

“这我早有准备的。只要能挽留乐山的命，叫我枪毙都行。” 老汉喃喃地说，“只是，我这样做危害了社会，问心有愧。”

记者不再吱声，只是将手轻轻地抽出来，覆盖在老汉的手背上，用力地抚了抚，然后动情地说：“你是一位好父亲。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父亲。”

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记者就向报社辞职了。总编接到辞状时，诧异地问：“你干嘛辞职？”

记者说：“我不是一位称职的记者。”

“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呀？你来报社没几天，就写出了这样一篇有份量的报道。” 总编说，“这是一般的记者做不到的，这说明你具备当一名优秀记者的潜力。”

记者苦笑着说：“那不是一篇好新闻。”

总编说：“你太谦虚了，这对于一位年轻人而言是一种美德。但你也不能过于苛刻地要求自己。”

“我不是谦虚。”记者坦诚相告，“我确实不是一位称职的记者，但我应该算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总编蹊跷地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记者没有回答。

总编意识到他或许有难言之隐，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勉强地同意了他的辞职要求。

最终，记者没有将真相揭露出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但那个事件一直温暖着他的心灵，在他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

很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那起抢劫案时，他们只是清晰地记得：某个深秋的午后，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有一名捡垃圾为生的年轻人，身患重病且奋勇追赶，最终被那个凶犯连刺数刀，扑倒在血泊之中……

直至今日，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只要提起那起抢劫案，便会脱口说出“冯乐山”这个名字，以及有关于他的光辉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