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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看到一半我举起冰棒往嘴巴里送,发现只剩下一根光棍,冰棒不知道什么时候化完了,接着又发现老七不见了,我“哇”地就哭了,哭喊着要找老七。 卖冰棒的急了一头汗,手忙脚乱地哄我说老七去喝水了,一会儿就过来。我等了好大一会儿老七没来,又开始哭了。 旁边有人来问是怎么回事,卖冰棒的找到救星似的赶紧告诉人家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有认识的人哄我说别哭,他们到看电影的人堆里去找老七。 我哭得乏了,也困了,卖冰棒的让我坐在空箱子上,用一只胳膊抱着我,我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好象在晃动,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老七,她抱着我走在路上,道路两旁的杨树黑黝黝的,沟里有很多青蛙在呱呱叫。我闭上眼睛把头歪在她的肩上,恍惚中有个粗硬有力的手臂把我接过去,我再睁开眼睛看见了张家大哥哥,我喊了他一声,他看着我笑笑,轻轻地把我的头按放到他的肩膀上,我又睡着了。 老七和姥姥的说话声把我再次吵醒,醒过来时发现还是老七抱着我,她一边和姥姥说:“电影还没演完,她睡着了,俺们就回来了……”一边掀开蓝花布门帘把我抱进卧室,我钻进蚊帐里打个滚,接着睡觉。 第二天黄昏时,我站在院门外等着放牧归来的放牛娃,老家的放牛娃会摸鱼,他们把牛放到池塘边吃嫩草,或是任大水牛泡在池塘里,只露出个乌黑的鼻子。而他们脱掉衣服鞋子下水去摸鱼,摸到鱼就用柳条穿起来。傍晚炊烟燃起时,他们高高地坐在牛背上回家了,牛背挂着一柳条鱼,鱼有大有小,种类也杂,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等,随着小泥腿一摇一晃地。有时就被人喊住了,拿三五毛钱买一串鱼回家红烧或是煮鱼汤。 姥姥就让我看到放牛娃过来时喊她一声,她正在厨房里蒸馍,想买一串鲇鱼煮汤,晚饭吃大白馍就鲇鱼汤。 我一边等着一边玩那块活动的大青石,小镇的道路两旁是阴沟,每家门前的阴沟上都蓬着几块大青石,姥姥家门前有一块是活动的,好象搬来时有点不平整,歪歪斜斜的净是棱角,但搬来放在那里也就没人管了,不知道的人踩上去都吓一跳,它会猛地一歪象是要把人摔一跤,但也没有摔倒,吓一跳的人笑着咒骂几句,也就忘了它。十几年后我回老家给姥爷上坟,那块大青石还在那里,小镇的人生老病死着更新的挺快,可小镇的东西和时光却象凝固了一样,一百年都不会变。 我正站在上面摇晃着玩,张家大哥哥从家门里走出来,低着头站在屋檐下抽烟,接着就听见了他妈妈张寡妇在门里骂人。 张家大哥哥闷闷地一声也不吭,张寡妇打门里蹦出来了,她蓬着头,穿着破渔网似的白汗衫,那件汗衫布丝都松散了,洗的发黄,还净是破洞,能看见她两个干瘪下垂的乳房。她就站在大街上指着张家大哥哥骂开了,张家大哥哥扭头又进屋了,她站大街上拍着腿大骂,有时还跳上两下。 张寡妇很爱骂大街,她丢了一根针了,有人晚上扒她家墙头了,谁踢了她家的狗了,谁谁说她的坏话了……不管什么事她最少能在大街上骂三天,很多早晨没有听见大公鸡打鸣,就是她骂大街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别人骂大街都会有很多人围着看热闹,而她就是把腿拍的噼啪响,在空中蹦起有八丈高,也没有人来看她。挑着扁担的摇晃着水桶去井里挑水,扛着锄头的披着小褂下地里除草,端着木盆的拿着棒棰下河里洗衣服,老母猪摇着卷曲的小尾巴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走过到泥坑里去哼哼,都没有谁看她,好象她不存在一样。只有那家大门刮拉一声大开,打门里蹦出来一个媳妇,也拍着腿跳着高和她对骂时,立刻就会围上很多人笑嘻嘻地看。 我呆呆地看着她骂张家大哥哥,好象她让张家大哥哥去相一家好姑娘,而他不愿意去,张寡妇骂着骂着就带出老七的名字,张家大哥哥一下子从门里冲出来,涨红着脖子对着他妈吼了几句,忽然走了,他没有跑,但走的很快,好象张寡妇的骂声是一支支恶毒的箭,他急着找地方躲开一样。很快就看不见张家大哥哥了。 张家大哥哥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这些天都是郭家的老六帮姥姥挑水,他干活老是慌慌张张的,他娘老骂他,骂他“就象后面老有个鬼在撵他一样。” 我常听见张寡妇骂,说豆子绿了,玉米黄了,芝麻拔节了,立秋后要割稻子了……但是张家大哥哥不回来,这些活都要给耽搁了。 有一天,张家的大门锁上了,张寡妇带着阿秀和她妹妹一起去了县城,过两天她们回家了,回来后就听见了她们的哭声。小镇里的人都传开了,说张家大哥哥那天和他妈吵架后去县城找战友,他是退伍兵。在县城里他帮战友打架,把一个人打坏了,张家大哥哥被抓起来关进监牢里。 第二天郭家门口是老六和他爹在炸油条,他爹一边揉面一边骂老六,骂一句,老六回一句嘴,骂一句;老六又回一句;再骂一句,老六又回一句,声音比他爹还大,他爹气得拿着赶面杖照他的脑袋“梆”地敲了一下,老六的脑袋当时鼓起个大包,他把捞油条的长竹筷往油锅里一撂,就跑了。 他爹只好一个人干活,一边炸油条一边把八个孩子从老大到老八挨个点着名骂了一遍,骂白养了一窝没良心的狗崽子。最后他冲着门里喊一句:“别挺在床上装死,就是死了也把你抬到人家门里去!” 后来,夜里常听见老七低声嘤嘤地哭。 有一天响饭后郭家把姥爷请过去,他家坐了一屋子男人,他把家门关上了,这是我第一次见郭家关门。晚饭时姥爷对姥姥说:“镇西头的那家来了,说立秋前一定要把老七接过门。” 老七出嫁了。 老七出门那天太阳又大又红,天气也很热。她穿着一声红衣服,没有蒙头,没有花轿,没有吹打乐器,前面有一对穿着新衣服的童男童女,两个穿着新衣服的接亲女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她,后面两个送亲的女人一人抱着一床新被子,这就是老七的陪嫁。很多人站在家门口看新娘子,上了年纪的妇女咂着嘴说老七有福,瞧这太阳多好,过门后婆婆一定会疼她。老家的说法,新媳妇出门那天要是晴天说明会遇上个好婆婆,要是下雨天会遇上个厉害婆婆,小媳妇要受罪的。 老七的大长辫子盘成了一个圆髻,从此她的背影里再没有两条乌黑的辫子晃动。她低着头慢慢地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从她的过去慢慢地走进了未来,从郭家的七姑娘走进了那家的媳妇。 老七这个称呼消失了,她变成了那家的,很快她就变成了孩子他妈,和别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http://sqing.xilubbs.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