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小镇很象一幅版画,清白的月光铺在一排排矮屋顶和街道上,有些窗口和门里透出油灯昏黄的光,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黑暗。 从远处或是从高处看小镇好象进入了梦乡一样,蝉不鸣了,狗不叫了,小麻雀在屋檐下打呼噜。 但是当你走进小镇里,会发现子夜前的小镇是热闹的。 吃过晚饭,男女老少洗个清凉的井水澡,然后摇着蒲扇去串门。 上点年纪的男人多半都聚在院子里,端着大搪瓷茶缸讲民间或是古代的传奇演义。 女人坐成一堆把头凑在一齐叽叽喳喳,然后捂着嘴把身子往后仰过去咯咯嘎嘎地大笑。还最爱讲鬼,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喘不过气似的。有的还带着没纳完的鞋底子,把大针往头发里刮两下,再使劲地穿透厚厚的鞋底。 小孩子玩的游戏是最多的,常常玩得忘了回家,很晚了还听见大人拉着长长的声音四处喊着孩子回家睡觉。 年青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抽着烟听刚退伍的徐家老三说:“美国的三角洲部队厉害啊,直接从飞机上跳到德国去抓伊朗人……” 有人说:“怎么不从天上掉到莫斯科呢?那样的话当场就能打起来,又该改朝换代喽……” …… 他们有时也会谈论阿秀,当张家大哥哥走过来时,他们便改说谁谁在淮河里捞起一条比门板还长的大黑鱼。 老七吃过晚饭后在路边放张小方桌,搬个深棕色的大瓦盆出来活面,她家每天早晨要在门口支开面案油锅炸油条,头天晚上要把面活好醒着。 她家的油条很咸,咬一口油条非得喝两大口稀饭才行。但是小镇纵横两条街只有郭家炸油条,想吃油条的话只有去买她家的。 老七在大瓦盆里放上大半盆面粉,兑上一碗粗盐,一碗碱水和明矾,然后低着头使劲地活着面。她使一下劲黄色小火苗跳一下,把污黄的玻璃罩上熏出一道黑油烟。 每晚我就在旁边一边看她一边等着张家大哥哥给我带好玩的东西来。 我说:“你家的油条恁咸,你咋还放恁多盐呢?” 老七说:“盐放多点油条能少喝油,这样就能省点油。” 一会儿,张家的大哥哥就走过来了,这次他用线串了一个知了带给我,教我数知了胖胖的黑肚子上一节一节的硬壳,然后我俩玩打手心,刮鼻子,掏麻雀。 老七低着头使劲地揣着面,有时能听见她很短地笑一声。 要是她未来的婆婆来了,她就不笑了,张家大哥哥也不陪我玩了,他掏出一支烟走到那群青年人中去借火。 老七未来的婆婆三天两头都要来看看老七,每次来她都要说老七的娘和大怎么把老七当牛使唤呢?然后叹着气说老七啊真是太能干,她好象看见自家的小骡子在给别人下力气一样,心疼的不得了。 她叹着气走后,旁边的人便开始笑了,很热闹地说着她们家一棵白菜吃三天,她姨家妹子结婚只送五块钱的礼等等。 老七的脸红得象瓦盆,头低得下巴能碰着钮扣,她使劲地揣着面,一拳头按下去面团就陷下去一个很深的窝。 她低低地说:“烦死人的!天天数米下锅!” 第二天集上果然来了放电影的,十里八乡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每家的晚饭都开的早点。有人说十里地外的张庄人吃过午饭就在往这里赶;有人说谁谁的亲戚来赶集就不走了,等着瞧完电影再赶夜路回家;有人说电影架子搭好了,大白布也挂好了。 每一个消息都催的人心里发慌,急急地搬几条长凳派个小孩坐着占位子,然后家里人再换他回家吃饭。 我急得晚饭也没吃好,看着邻居们成群结队地说着笑着一路上和还在吃晚饭的人打着招呼都去了。可是我走不成,姥姥要老七带我去,而老七要把活干完才能去瞧电影。等她把面活完,把小桌子搬回家,她还要洗澡换衣服。 看电影在乡下象过节一样,要穿最好的衣服,要把头发梳光,手脸洗净。 平时,再热的天也没有一个女孩子穿裙子,可是那天晚上她们每个人都穿了一条裙子,老七也穿着条裙子走出了门,只是天太黑,看不见裙子的颜色花样,只能看见裙子的轮廓。 我们走时,街上已经空荡荡地了,只有些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家门口乘凉。离稻场老远就听见了放电影的声音,电影已经开演了。 老七牵着我绕着稻场走了一大圈,只能看见黑压压的背影,好大的稻场挤满了人,后边的人站在长凳上,周围的树上坐满了半大的男孩子。 稻场外摆满了卖零食的小摊子,每个摊子上点着一盏油灯。 老七带我停在卖冰棒的自行车旁,这个卖冰棒的大家都认识,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吆喝着在镇上走一趟。 老七给我买了五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棒,请卖冰棒的人让我站在自行车上瞧电影,卖冰棒的把我抱到后座的冰棒箱子上站着,他用手扶着我,我看到电影了,白布上黑黑的人头在晃动。我就一边吃冰棒一边瞧电影,没有发觉老七什么时候起不在旁边了。 ……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http://sqing.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