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坐在河边凝望河流的人都是可能成为思想者的。
这个结论是在某一天正午的阳光下得出的。
那天,在河边那块褐色的岩石上,秋天的滋味弥漫在整个河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仿佛进入一种似真非真的的异度空间:阳光很温暖,河水清澈灵动,闭上眼依然能感受她的存在。河面上无数的光环涌动,宛若轻灵的蝶舞。在蓝天和碧水之间,山的轮廓格外清晰,不时有几只白色的飞鸟,轻捷无声地滑过水面……
于是,一个奇怪的感觉产生了。意识浮出了身躯,我强烈地感受到:这绝对不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面对这条河流 。几百年前,几千年,几万年甚至更久更久以前,当这条河流存在的时候,我就曾在某一个秋天的某一个时刻,也是在一块褐色的岩石上凝视过这条河流。那天,阳光同样灿烂,也有许多白色的鸟飞越河流,轻盈的身姿一如今天。我相信,我只是在重复历史,重复历史的某一个瞬间……
那么,我又是谁?因为什么来到河边?又因为什么再度跨越时空又一次感受这条仿佛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河流?那一刻,我眼里突然充满泪水!
假定我的感觉是真的。我会是孔子吗?当我出生的那年,黄河水神秘的变得清澈。我的生命从此与那条河流结下了不解的缘纷。那是条怎样的河流呀!面对奔涌的河水,我时而欢呼“水哉!水哉!”时而 感伤“逝者如撕”。是河流使我懂得永恒,懂得世态炎凉。如果我是一个智者,那么一定是河流教会了我思考并赋予了我思考的力量。
我会是三闾大夫吗?在放逐的日子里,河流是我生命的动脉。是河流带着我和一叶孤舟四处漂泊并记录了我生命最后的那一段苦难与辉煌。有时,人累了、船乏了,我会独坐在湘沅之间的某个河岸上疯狂地遐想。“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旷达的渔父,伶俐的山鬼都不能回答我充塞天地的疑问。我只有投向另一条河流,用生命寻找最后的答案。江水没顶的那一刻,我看见几只白鸟急速地掠过天空,从此世界变得格外寂静。
我会是洛水边的曹子建吗?太阳西沉,车马劳顿。守护洛水的鸟儿就要归巢了。冥冥之中是什么力量让我在布满杜蘅的水边凝望,我在等待什么?是她吗?是那位明眸善昧的洛神,那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绝世佳人。我等到了,可人神殊途,女神消失了,消失在黄昏暮霭中,任孤独的我伫立在烦忧伤的杨柳岸上,我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世间的倾轧,摆脱这丑恶的帝王之家!何如变作一只白鸟,永远伴随
那条河流去追寻心中的女神……
我想,我还会是沈丛文,那个在沱江边长大,又自我放逐远方的思想者。我曾沿着白河寻找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寻找世俗中尘埃裹挟的人性的光芒。我在水边用那些吊脚楼、那些白塔、那些渡口和女人诠释着生命的美好与无奈。最后我又回到故乡,凝望故乡的河流,就象边城的翠翠,守候着那个渡口,就像一只白鸟,守望着一个潭水般明澈的梦……
我还会是谁呢?是长江边屡发秋兴的杜甫吗?是在故乡的河流醉捞江月的李白吗?是冬日钓雪江边的柳宗元吗?是那位在秋月的江畔让白居易潸然泪下的琵琶女吗?
是,或许又都不是。那么我一定曾是一只穿越河流的白鸟。几千年来,在时间的河流上我不停地飞翔。我目睹了关于河流的故事,见证了河流的历史,而现在,我的心依然在河流的上空徜徉,做作一次又一次的精神之旅。
这是一条真实的河流。一条先于我们存在而且注定让我们无法判断归宿的河流。在时间的范畴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但我们知道,只要有河流,就会有生命,只要有河流就会有智慧。只要有河流,河流上空就会有白鸟飞越。在这种永恒面前,个体生命的循环与轮回已显得无足轻重。
赫拉克利特说:“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这便是河流赋予我们的哲学。赫拉克利特一定是在凝望河流的时候,悟出了这一命题。因此它的抽象含义只有在凝望河流的时候才变得真切感性——因为生存,人们选择河流,因为思索,人们审视河流。
正午的阳光灿烂如旧。一阵秋风吹来,激起微微浪声,撩人心扉。在追随我的思绪穿越时空之后,眼前的这条河流依然波光潋滟。河流上空一行白色的鸟沿着河流蜿蜒的方向轻灵地飞去,那是河流的思想与梦。
热爱并凝望它吧!那些白鸟飞过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