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长夜吗？”

　　“我是，你是……洁儿？”顿了一下，又说：“是你，我们上过语聊。”

　　“嗯，是我。呵呵，电话里声音没有变化吗？”她故作轻松。

　　“嗯……没……还行。我ＱＱ开着呢，上网聊吧，长途电话费可不便宜。”

　　“我不！”

　　长夜立即作出反应：“发生什么事了？”手机听筒里传来洁儿啜泣的声音，话语无比坚决：“我想离婚。”这句话说完，电话便挂了。长夜接着听到音箱上ＱＱ好友发消息的声音，他点开查看，是洁儿发来的消息：一个巨大的流泪表情符。

　　“发生什么事了？”他敲出这句问过的话。

　　“我要跟他离婚。天天不回家，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洁儿长期上网写作，打字速度奇快，“他跟我说他在外面没什么，外面的女人都很脏，可我现在有点怀疑。”“你想啊，这次我是在麻将桌上抓到他的，牌友都是女人，我要去晚一小时，没准他就跟谁开房间了。”

　　长夜看消息看得眼花缭乱，好半天回了一句：“所以你要离婚？”

　　“天天说有应酬，要么就是单位加班，我说他一个小小的业务主办，咋这么日理万机呢？他说不像我这么多情感经历能在网上摆弄，这话气得我！！！”“……噢。当然要离婚，天天把家当旅馆不说，好言语都没一句，这样的男人我要来干嘛的？”

　　“可能你爱他。”长夜不无调侃。

　　“切！他现在被车撞死我还高兴呢，房子归我了。”

　　“晕！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长夜点了支烟，又打出一行字：“女人会这么诅咒自己的丈夫，内心还是爱丈夫的。”

　　“算了吧你……”洁儿显然感觉话不投机，不愿多说。

　　“是不是感觉他对你不够关心？”

　　这次等了很久洁儿才回话：“刚刚一朋友来电话，劝我别冲动，也是问我是不是他对我关心不够。长夜我告诉你，他连这个‘不够’也做不到，关心这东西在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只关心他自己。”“我现在就在考虑离婚后我能分到多少家产，是不是该研究一下新出台的婚姻法？结婚四年了，我青春已逝……”后面跟了个捂嘴笑的表情符。

　　长夜哈哈大笑，打了个眦牙笑的表情符发过去。

　　“跟他提离婚多少次了，每回都离不成，不知道咋了。这回我是下定决心，坚决离！不离不是人！”

　　长夜刚打了“我说你还是跟他认真谈谈，彼此加强沟通”这几个字，手机响了，是未婚妻吴然然，问他晚上有没空去她家吃饭，他说刚下班到家才半小时，在上网呢。吴然然重重哼了一声，说你除了上网就没有稍微高级点的趣味了？长夜似乎能看到电话那边吴然然斜目瞅他，嘴角上扬，充满娇痴的嘲弄表情，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初恋时代，连忙说：“马上就到，怕了你了。”

　　长夜２６岁，本名魏昌业，“长夜”这个网名兼笔名是取了真名的谐音。他身材高大却绝不魁梧，生相英俊而举止欠缺风度。高考落榜后花钱进了市机关党校，两年后拿了个毫无用处的大专毕业证书，在社会上又游荡了两年，无所事事。父母均是街道基层干部，无权无势，却终费尽心力财力与稀有的老关系，给他找了份当时仍称得上不错的工作：农行柜员。在长夜两年社会交游自以为看破红尘之时，刚开始工作就认识了吴然然。吴然然的父亲是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初雨后春笋般拔身而出的农民企业家之一，做的是水产养殖及深加工，据长夜从企业报表及牛皮吹上天的所谓企业简介上得知，经该企业加工的畜生国人已经吃不上了，有前赴后继的欧洲或南美洲的傻逼准备好了外币与足够多的口水垂涎呆望。０２年秋初某天下午，吴然然坐父亲公司的财务主管顺便车来市里贷款，财务主管在行长室会谈时，她溜到了下面的营业部，此时营业大厅没有一个客人，长夜正在抽着烟默默概叹人事无常，吴然然一眼看到他就叫“帅哥存钱”，他顺手拿张死活通用的单子递过去，她说：“我钱用光了。帅哥，能借个电话吗？”长夜心想谁家的丫头这么嚣张，猛得站起来，隔着柜窗玻璃怒视吴然然，吴然然吓了一跳，连退几步，夸张地轻拍胸口，随即走上前，鼓着嘴瞪圆眼睛跟他对视，长夜倒给她吓着了，收起怒容想微笑，却怎么也挤不出个像“笑”的表情。吴然然得意地笑着转身上楼。旁边看到的同事问长夜认识这女孩吗，他正待说不认识，忽然看到收回的存款填表单上有一行潦草的手机号码，笑说认识的，老朋友了。长夜当晚１２点按这个手机号发了个短信：“亲爱的，在这时日新旧交替的辰光里，你是否正在思念远方的情人将祝福的消息发送到你的枕边？起床撒尿，早点睡觉！８８”

　　晚上这餐饭吃得长夜一肚子恼火。自三个月前与然然订婚起，至今还是第一次来她家，那座位于郊区的大宅里果然又添了许多除了装点身份外别无用处的摆设，这所大宅建于郊外，筑成不久，上下三层，形同别墅。然然的父亲曾说这是给然然陪嫁用的——这话往往并无更深的含义，却总能让长夜的困窘心理进一步升华。虽已订婚，长夜称呼吴然然的父母仍是“叔叔”、“阿姨”。“叔叔”很开朗，席间谈笑风生，说到经济，说到政治，说到文化基础建设，无不有一番独到的见解，显得运筹帏幄，高瞻远瞩。“阿姨”不时向长夜发问，问他的业余爱好、人生目标及生活常识。这项无奖答题活动把长夜闹得捉襟见肘，寒酸无地，恨不能告诉未来丈母娘，自己胸无大志，生活接触面狭窄，业余爱好除了上网就是睡觉，人生目标是加入闲云野鹤一族。饭吃到尾声时长夜醒悟过来，未来岳母问话的目的并非想要明确的答案，这些问题只是让他自惭形秽的小伎俩。然然笑容欣悦，长夜心里骂了句“傻丫头”，逐渐有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感觉，虽然谈不上靠未来岳家养活，但自己无论有多大目标，也没本事把牲口运出国境，谈来徒惹其辱。

　　饭后喝茶时长夜用眼神催促然然，然然站起来宣告长夜今晚刑满释放，与他挽手出门。一出门长夜就甩开了她的胳膊，然然讶然道：“怎么了？”长夜一言不发，大步走到铁门右侧的长院花栏前打开摩托车头锁，然然走到他身边，说你怎么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长夜推出车子，挤出一脸僵硬的笑：“这铁门重了，我拉不动，劳驾帮个忙，ＯＫ？”然然闷闷地拉开铁门，让他把车推出门外缓行，与他并肩前行，好一会儿长夜沉着脸不说话，然然忍不住叫：“喂！说句话好不好？”长夜猛然侧头与她对视，怒道：“你妈……”

　　然然变色道：“你骂谁？”

　　“没骂你！”

　　“昌业你可跟我说好了的，咱们再怎么吵怎么闹，别牵涉长辈进去。你……你太过份了！”

　　“你妈才过份！”这话出口，忽然发觉容易被误解，他急忙补充道：“我他妈一晚上被你妈当猴耍，没见过这样的丈母娘！还没结婚呢，要给我脸色看也不必这么心急吧？”

　　这时两人已走到郊区宽阔的公路边，然然蓦地站定，叫道：“你这人一点良心都没有！我妈怎么对你了？你来的时候都没敢让佣人开门，还亲自给你泡茶，吃饭时又给你夹菜，真当你是个人物了！你别不知好歹！”长夜冷笑：“是啊，我就那么穷，没那几口菜可能要饿死了。”

　　“昌业我告你，少跟我阴阳怪气的！别以为认识两个字就会说人话了，有本事干出点事业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用在你身上最合适！”

　　长夜看着然然驻足夜色中，亭亭玉立，她脸色被路旁新装的仿镭射路灯批洒出的惨黄色光芒照耀得一片苍白，她眼中孕满泪水，固执地瞪着他。他感到她眼中的泪水正在审视他虚度的２６个年华，不由低下头，哑声说：“是的，我没用，我该去死。”说完迅速跨身上车，打着火，然然上前一步，摩托车飞驰而去。长夜一路猛加油门，跑出很远似乎仍能听到然然在叫他的名字，直到察觉车后轮底盘发飘，他感到心脏似有绵软而具韧性的东西阻碍呼吸，他在夜风中狂叫：“我不想死！”叫出声后心里一惊，车速慢下来，这时才感到脸颊上满是泪水。

　　当晚长夜把手机关了，然然把电话打到他家里，长夜的母亲接电话笑道：“他说他不在。”长夜盯着电脑显示器在脑子里构想然然粗鲁地挂掉电话的动作，忽觉这些并不重要，自己没必要为谁改变，情感对自己而言永远是个谜，也不失为恬淡的人生态度，他有种顿悟般的轻松。他给不在线的洁儿发了个消息，问她已否搞定家庭纠纷。

　　次日一整天没跟吴然然联系，推测然然这次气性不小，也不联系他。晚上打开ＱＱ，看到洁儿回消息说：离婚事宜目前仍在胶着状态，自己暂居表妹家中，顺便帮表妹带孩子，感到婚后四年自己没孩子，在这种情形下可算幸运。长夜见洁儿仍未离婚，不由有些失望，这种失望附带着不足言宣的情绪——似乎心情受打击后希望大家都不幸。

　　洁儿问他这两天写文章没，他说写了个婚外恋，你要不要看？洁儿打了十几个“哈”，随即发消息“免了免了，婚外恋就这个套路，有空整点深入的我来给你指导。”长夜冷笑，打了段“说唱”歌词：“思想批判，全都靠边站，只要能够赚钱，我就让他干吧。”洁儿迅速回复“我虽无门无派，也要清理门户，让你们，看看中国青年也会说不。哈哈”她打的也是这个“说唱”里的歌词，看来心情甚好。

　　长夜不由摇头叹气，发送语音申请，迅速通过了。

　　“我现在也是面临感情危机，朝不保夕啊。”他说这话有意识地要引起洁儿的同感，洁儿的回话颇出他意外：“你不是订婚了吗？她爱上了帅哥，把你丢一边？”长夜噗哧笑了，发了个流汗的表情符。洁儿接着劝他“女孩子要哄的，你多说点好听的，别怕肉麻，大不了喝几斤蜜糖再说。她心情好了给你做牛做马在所不辞，哈，我最了解！女人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长夜笑说：“洁儿你正经点成吗？说你吧，在表妹家待着挺开心啊。”洁儿说：“那是。我妹夫特贤惠，毛衣都会打，真是国宝！表妹这辈子是享福了。嗯，我老公想跟我冷处理，我也真要冷几天，想想跟他恋爱那会儿，没准心一软，又不想离了。呵呵。”

　　“那好啊。”长夜真诚地说：“该认真想想，结婚应该是一辈子的事，你们可能只是缺乏沟通。”洁儿叹道：“唉，沟通，这个词真是份量太重，我怕担不起。谁能完全做好这两个字？你能吗？”接着问：“我有种感觉，最后还是离不成，你说呢？”长夜不知该怎么说合适，好半晌长叹一声，关了ＱＱ。紧跟着翻出手机里的“亲情号码”，犹豫是打电话还是发短消息，他想到与然然通过短信相识相恋，那段跨时数月的短信接触在这个时刻蓦地袭上心头，几乎每一条信息历历在目，调侃的，温情的，试探的……很感动，亦极为感慨。他思维刹那停顿，无意识地拨起电话，铃声响过两次，接通了。

　　“还在生我气？”

　　她不语，他说：“是我不好，我发神经，我道歉好吗？其实我有时候特自卑……”

　　“我以为……”她声音很轻，“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怎么会？”

　　“昨晚……我的话太重了。你车开那么快吓死我了！”她轻咳一声，柔声说：“我们说好，以后再吵架，不许开快车。不理我都可以。”

　　长夜眼眶有些发热，想说“我再也不跟你吵架”，然而明知做不到，便说：“找个机会我们好好谈谈，各自有什么缺点啦，对方有什么不合自己脾气的啦，革命的道路尚远，要时刻紧抓自我批判和自我检讨，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然然笑骂：“去你的，好没正经。”

　　时近年关，０５年春节将界，市面上并无国内第一大节前应有的繁闹及疯狂购物气象，是物欲充斥经年后的人心疲倦，抑或人对节日的情愫渐趋麻木，此中缘由，长夜索不可解，每日只知按时上下班，与然然的感情既未更见升华，亦未显淡漠，当情感成为习惯，便自然服从于平淡。长夜对此不难理解，觉得生活就是如此，变化的发生有赖巨大的动力给以促进，他找不到动力，安于现状同样令他厌烦。偶尔上网敲字写文，作品也是病恹恹的。有天晚上跟然然在茶楼吃饭，然然问他何时结婚，他说领张结婚证很简单，重要的是你父母什么时候下令办事。然然的脸色便有些阴郁。两人聊了些闲话，饭后长夜送然然到家门口，正待离开，然然叫住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我妈想悔婚。”

　　千禧年春节期间长夜有过一次恋爱，那时他刚从党校毕业，女孩是某房产公司的售楼小姐，又抽烟又喝酒，情绪来了还会嗑上一颗摇头丸，与他认识、上床、分手，历时一个礼拜。他有时想及，觉得自己快追不上这个时代了，然而那种事的确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见人总会跟着环境走，如果是现在，自己无论如何做不来，那样的女孩可能连接触的欲望都快等于零了。这究竟是成熟还是胆怯，定义也许相当模糊。回顾与然然两年的恋情，感到抓不住重点，只有这一次，然然那句话说完，转身进了屋子，他却愣在原地，好半晌思维一片空白。

　　回家后网也不上了，淋浴后径自关灯睡觉，脑子里很空。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到处看，只有书桌上的光电鼠标一闪一闪地发出刺目的晕红。想到订婚前双方父母谈判的场面，父亲在那座四星级饭店包间里显得极度谦卑，并且不断表述自己这个家庭的谦卑，那种猥琐的诚意绝非门当户对的家长愿意表现的，不过是为了让然然的父母能够接受自己的家庭。贫富相距过远，诚意值多少钱？感情算得什么？然然母亲的想法或做法他能理解，那不是简单的“现实”可以概括的，愤世大可不必。他很痛苦，因为清醒所以痛苦，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一口后用手捏灭了火头，他需要这种灼痛。接着靠在床上拨起然然的手机号，第一句话就问：“你是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法，我却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她的话不无嘲讽。

　　“我更没有想法。我从不认为你会愿意为了我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哈哈，你真是太幼稚了，是不是写小说写糊涂了？”

　　“那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他正待挂电话，然然叫：“你说了，我怎么当你没说？”他默然，她怒道：“你一辈子都这样，从不尝试改变！”

　　长夜冷笑：“我有什么需要改变的？为你？还是为我自己？”

　　“为我！”

　　长夜沉默良久，挂了电话。

　　次日下午临下班前，银行大厅客人很多，长夜正在忙，然然电话打过来，说过会儿她母亲会来找他。他问：“找我谈判？”然然语气比之昨晚大见柔和：“昌业你听我说，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妈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长夜淡淡说：“我不是聋子。”她有些烦躁道：“你少废话好不好！总之你信我，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你信我吗？”他看到又有客户在柜前要求转帐，匆匆说：“我信。现在很忙，下班再聊。”不顾然然在电话那边连声“喂”，挂了电话。

　　下班后长夜走出银行，远远看到吴然然的母亲站在路边的一株樟树下，此时夜幕渐临，早开的路灯光线从树荫中漏到她身上，她西装毕挺，发型精致地盘起来，个头与身段虽然偏矮偏胖，却很有成功女性的派头。长夜快步走近，叫了声“吴阿姨”，她冷冷说：“我不姓吴。”长夜怒气升起，淡淡说：“我该叫你吴太太。”吴太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找个地方坐坐吧。我等了半个小时。”她没说“等了你”而说“等了”给长夜感觉很清晰，他收敛脾气，连忙说这旁边巷内有个“长茗茶楼”，很安静。

　　在茶楼包间，长夜给吴太太倒茶，她静静品茶，一言不发，长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近前的玻璃桌面。

　　“你跟然然谈了有两年了吧？”她问。

　　“两年零五个月。”

　　“呵，时间不短。我家然然缺点很多吧？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她很好，是我脾气不好，常惹她生气。”长夜谨慎回答。

　　“哦？你脾气不好？然然这段时间还在家闹着要跟你结婚呢，你怎么会不好？”

　　长夜猛地抬头看她，“是吗？不知道吴叔叔跟阿姨有没有同意？”他这话既让开了吴太太的话题，又将了她一军。

　　吴太太冷哼一声，“年青人别学着在口舌上找便宜！”一顿又说：“不拐弯摸角了，然然她爸一个世侄从加拿大回来了，做市场营销的，他追了然然十年，我已经答应他了，所以……”

　　长夜笑笑，“有这回事？从没听然然说过啊。既然有这个人，吴叔叔怎么会答应我们订婚？”

　　“事情总会有变化的。然然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你养不起她的。”

　　“为什么要我养她？她是成年人，她会有自己的工作。”长夜明知然然从来就没有工作，却不得不这么说。

　　吴太太冷笑，“很遗憾，她没工作。让她帮着家里打理生意，她也不愿意。我需要一个有商业经验的女婿，你……呵，你显然不行。”

　　这显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长夜沉思良久，不知如何回话。她又说：“然然已经见了他，他们青梅竹马，他想春节前结婚，然然答应考虑。现在只有你这儿……我想取消婚约。”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

　　“是的，但我相信让我提出来比然然提出来对你要好些。这个想法全家已经达成一致。”她举止优雅地举杯喝了口茶，抬头看长夜，“他比然然大四岁，从小然然就爱跟在他后面。或者，你需要见见这个人。”她见长夜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便站起身，打开皮包的搭扣，说道：“茶不错，极品猴魁，要你大半个月工资吧？”说着掏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扔在玻璃桌上，转身便去开包间门。长夜叫：“我有钱！”吴太太打开门没理睬他，大步走出去。

　　长夜把厚厚的玻璃桌捶得嘣嘣响，叫道：“小姐！小姐！”一个女服务员慌忙跑进来，长夜指着桌上的美钞，“多余的钱全给我拿酒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网吧的，只感觉酒没喝够，脑中晕晕眩眩的时候尤其想继续喝，唯一的理智是明白不能回家喝。一进网吧门他就把钱包扔给老板，竭力平静地说：“给我买点酒，我要上网。”老板打开钱包看，吓了一跳，赶忙把钱包递还他，说年轻人你喝多了，快回家睡觉。他叫道：“我没喝多！这里面是九百块对不对？是人民币不是美元对不对？给我买点酒，剩下的算小费！”说着径自开了台机子，坐下上网。网吧老板却是开业三年来第一次收到小费，见长夜还会开电脑，看来神智未必完全丧失，连忙打电话叫商店送了一箱听装啤酒来。

　　长夜习惯地打开ＱＱ，看到洁儿的留言：“他来接我回家，他流眼泪了，跟我下跪，说离不开我。我受不了这个。真的，从没想过他会为我这么做，感动吧？其实我很清醒，知道他以后仍会不拿我当回事，但今天我特感动。婚姻就是个终极漩涡，必须得学会怎么承受不断重复的周而复始。可能下个月，对了，下个月就是０５年了，我可能仍会跟他离婚，别人会劝我别冲动，我又要躲到表妹家，甚至离家出走，他又能感觉到我的重要性了，他肯定有办法让我相信他仍然爱我。呵呵，很无聊是吧？谌容在小说里说中国妇女懒得离婚，这话真是深刻！为什么要离婚呢？离婚后能找到更好的吗？再好也要过日子，生活。生活！学问大了去了，呵呵。”

　　长夜笑着举起啤酒罐，迎着ＱＱ对话框说：“洁儿，祝福你。”猛地站起来，叫道：“祝大家都能幸福！”有个年轻的客人在角落里笑：“是性生活和蔼吧？”长夜大笑，“谁要喝酒？今晚我请客！”没人理他，旁边一个玩ＣＳ的中年人笑道：“哥们，失恋吧？”他顺手递一罐啤酒过去，笑道：“是啊是啊，老兄真了解我。来一听吧！”中年人接过打开叫道：“干杯！”网吧里的男客人纷纷围过来，箱里的啤酒很快拿完了，老板又叫商店给送了两箱过来。有人建议长夜上聊天室唱歌，“心里不爽，吼两嗓子就舒服了。”他问哪个聊天室的ＭＭ头脑简单些？也许可以趁着今晚失恋骗几个。众人笑开了，纷纷夸他果然是大玩家。

　　这时手机响了，然然打来的，问他在哪儿，他笑：“在上网，噢，在喝酒。”

　　“在上网还是在喝酒？”

　　“喝酒。不对，上网。哈哈。”他问旁边的人：“哥们，以前的女朋友打电话问我在干嘛。我是在上网还是在喝酒？”旁边人嘻嘻哈哈说又上网又喝酒嘛。

　　然然叫：“你旁边好多人！听到我说话吗？”他说听到。她问：“我妈今晚跟你说什么了？你要跟我分手？”他说是啊，我养不起你。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在网吧，你过来干嘛？”

　　“我去人民广场等你，不管你喝了多少酒，给我出来！”她挂了电话。

　　长夜一个小时后走出网吧，老板把钱包塞给他，仔细跟他说钱包在外套内侧口袋里，买酒剩下的钱全在里面，别弄丢了。他连连点头说老板你真好，真是新世纪的活雷锋，老板说我不好，你快回家睡觉我就好了。给他叫了辆出租车，他说了家里的地址，车开到家门口时手机响了，然然问他在哪儿？他说在睡觉。

　　“你……你这个混蛋！我在人民广场等你好久了！”

　　他说不去了，困了，想睡觉。司机已熄了火，扭头说：“老板，好像到了吧？”长夜点头，从口袋里掏钱包。

　　然然在电话里叫：“我等你。现在两点多，我等到六点半，你睡四个小时够不够？”

　　“你疯了。”

　　“我没疯。只是你太懦弱，连起码的感知能力都没有！知道我妈今天为什么找你吗？我这段时间在一家饰品公司打工，站柜台。我妈说我丢人丢到家了，可我要挣钱，我一个月能拿到六百，不算少了，加上你的工资，过日子绰绰有余。”

　　“有病啊你！”他觉得嗓子哑哑的。

　　“你从不为以后打算，可我要想。我现在知道男人跟女人的分别了，你爱的是你自己，我却更希望我们终于能在一起。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我们不把事情看得单纯一些？我总劝你改变，难道是看不起你的工作吗？我是希望你能让我妈喜欢你，可你这样的性格永远也不可能……”

　　长夜泪水夺眶而出，连忙捂住手机上的传话器，对司机叫：“到人民广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