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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再找不到女朋友,我做你女朋友吧。” 我吃惊于一向性格内向的她竟说出这种话,如同在机关岗位上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小文员忽然有一天说他不想往上爬了,并且表现出的闲云野鹤压倒予人虚伪造作的感觉。令我担心的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视我的眼睛,眼神和利剑一样!后来我发现她性格也跟剑一样,属于袖剑,在你最脆弱最没防备的部位猛刺一剑,简称“朱红圣剑”。 我只好说:“我求之不得。”话说完我感觉不到我应享的权利,只知道这是我的义务。 和她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后,她的话又令我惊悚:“我会一辈子跟着你,你要骗了我,我死给你看!”我说:“不骗你,你骗我吧。”她哼了一声,不知从哪个倒霉鬼的片子里偷了一句话:“你要骗我,就骗我一辈子。”我轻蔑的一笑,这时才深感责任重大。 那天是星期天,王小明和刘勇这两个死党找我喝酒,我问他们上哪个档次,刘勇摊一摊手,王小明老实的说:“没钱。你看着办。”我也不宽裕,每个月工资在月半就得挂帐,就提议到街上买点菜,我那儿还有两瓶红星二锅头,大家凑合着当半天家庭主妇。 九点时三人一人拎着一垃圾袋蔬菜,还有两条没死透的鱼。经过小菜市左角的大巷子时,一辆自行车从我们旁边疾驶出巷子,就在这时,一辆五吨大货从正街上坡冲下来,哗啦啦一声响,刚才那辆自行车掀在一边,货车开出二十几米,蓦然停下来,刹车印拖了三四米。 “逮着了!逮着了!”不知道谁这么幽默。行人蜂拥过去,我们三人也随人潮流过去。骑自行车的男人身穿天蓝运动衣,躺在地上看得出身材高大,整个脑壳都开了,血和脑浆流了两米见方,脸盘子变成了我最喜欢吃的肉饼。我表情严肃,两腿不住弹动,王小明和刘勇也脸色雪白,看得出正在控制身体发抖。 货车司机下车,看着地上尸体发呆,半晌像想起什么事,在天蓝色裤子口袋里左摸右摸,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白色过滤嘴香烟点燃。我们三个人受他启发,也都掏出烟。 救护车在二十分钟后来了,几个白大褂青年就要把尸体往车上拖,一个年轻女人从救护车上下来,挥手制止一下,走到尸体旁边,摸尸体心脏,又摸它人中,再翻一下眼皮。刘勇叫:“他早死了!朱红,你验尸吗?”那女人抬头,看了我们三人一眼,站起来对那几个白褂子青年说:“抬走吧。” “那天被车撞死的是朱红的男朋友。”三天后,王小明对我说,语气职业性的神秘,做记者的大概都是这样,尤其是像他这样在杂志社受欺凌受压迫的小人。 我听了很奇怪,真看不出来,那女人的表现确实够冷静。 三个礼拜后,我带女朋友打胎,我从来没跟这一方面专业人士打过交道,因此问刘勇想办法。刘勇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做事也要讲点原则嘛!”我没好气的说:“别说了别说了啊!我他妈已经够烦了,再说我就痛苦了。”刘勇想一会儿,说:“找朱红。” 朱红看我女朋友一眼,又仔细端详我,我浑身不自在。接着她带我女朋友进妇产科,隔窗看见她跟里面那个妇女咬耳朵小声说话,接着连连摇头,伸手抢过一支笔,在桌上一个本子刷刷写几个字,接着把我女朋友带进里面小房间里。 半个小时后,朱红走出来,面无表情的对我说:“你女朋友产道狭窄,并且怀孕已经有两个月,强行动手术危险很大。用药物处理也不行,绝大可能导致不孕。你考虑一下吧。”我被她说懵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刘勇推我一下,“让你拿主意呢。”我信口答:“拿什么主意?”刘勇笑:“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我刚要反驳,朱红不知趣的插了一声:“对。” 我瞪着她,一句“关你什么鸟事”到嘴边停住,沉着气说:“怎么样才安全?”刘勇接口:“生下来最安全。”我骂他“去你妈的”,看着朱红,等她回答。 朱红深思的看着我,说:“好吧,我请纪医生想想办法。” 下午搞定了,我这时怀疑是朱红看我不顺眼,故意编些废话让我不痛快,拖延了时间,但毕竟搞定了,我也不多说了。我们三人走出医院,我说要请朱红吃饭,刘勇雀跃:“我跟她说,你们先去订位子。” 我和女朋友在长春小吃部等了半个小时,看着天色渐暗,让服务员上菜,女朋友吃了几块猪大肠,喝了一瓶啤酒,说不等他们了,她要去跳舞。我说我再等一下。我这个女朋友就这点好,和我相敬如宾,十分尊重我的意见,潇洒的挥手走了。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喝了四瓶啤酒,烟也抽了十几根,刘勇一脸得意的走进来,笑说:“今天真对不住,你那位呢?”我没好气的说:“等不及先走了,怎么样?爽了?”刘勇歉然笑:“没你大哥罩得住。”从桌上烟盒里取出仅有的一根烟,“他妈的,这妞真有味道!明天准能上手。”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这叫趁火打劫知道吗?”刘勇骂:“你他妈真是农民!趁火打劫也要就她这把火呀,低能了是不是?” 二个礼拜后的星期天我借了一个做生意的老同学的桑塔纳车,在街上到处溜哒,看见轿车就超过去,在十字街口看到刘勇坐在铁栏杆上,两条短腿上下摇动,便请他上车坐。刘勇弯腰问站在栏杆旁的女人,这时我看到那是朱红,穿着目前成人已经不穿的荷花式连衣裙。我把头伸出车窗,嘴里含着半截烟,对着朱红叫:“上来呀,别听他灌输反动思想,这小子逼良为娼出了名的!”朱红笑,拉车后门上了车,刘勇在车外向我挥手,“揍扁你小子!”上车坐到副驾驶上。 朱红一上来就问:“怎么看不到为你消得人憔悴啊?”我问刘勇:“谁是为你消得人憔悴?”刘勇回头问她:“谁是?谁是?”恍然大悟道:“说你小子呢!你女朋友,今天怎么不跟你在一块儿?” “早分了。”我用力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出车外,猛然发动车子。 刘勇说:“朱红,你们医院五官齐全的还有没有剩下的,给我哥们儿配一个,我这哥们看女人不用眼睛的,咋样的都行!”我抽出一只手往他肩上用力拍去,朱红笑:“就你们这德性,还是别害人了吧。”我叫:“天大的冤枉!我对爱情从一而终的,刘勇没向你介绍我被女人害得有多惨,这楂一提我都流眼泪了。”朱红说:“这么说你也是曾经沧海了。”我笑:“何止沧海,我都曾经太平洋了,所以说你们这种老百姓的丫头就是没见识。”刘勇叫:“喂,你说我没问题,别拿朱红开心。”朱红声音尖锐的笑,我微笑赔罪,“羡慕死人了。” 晚上我们三人在街上吃了拉面,接着看歌剧,我在剧院里急不可耐,刘勇这天倒像个好人家的孩子了。从剧院里出来,急忙赶午夜场,片子是六十年代美国爱情剧“卡萨布兰卡”,我注意漂亮的女主角哭得挺性感,没再闹了。从电影院出来,朱红眼睛都哭肿了,刘勇脸色严肃而忧伤,显然正克制着不能笑出声来。 刘勇提议喝酒,朱红接嘴“要喝酒,还一定要喝醉”,我趁机说身上钱不多,过一会儿还得给车子加油。 看不出来朱红挺能喝的,喝了六瓶啤酒还看不出醉态,我和刘勇相顾骇然,两人相扶转到夜市摊子后面吐了。喝过酒后,朱红执意要带白葡萄边走边喝,径自走到小卖部买了一瓶,另外还买了一个深绿纸盒包装的东西,车子离远了看不清楚,我从心里断定是卫生巾。 车子开到我家的大院前,我掏钥匙开大院子门,左摸右摸找不到,敲了一下门,想起这两天父母都到广州亲戚家办事去了,回头看时,刘勇倚墙倒下,朱红靠在另一边的墙上,大口咕葡萄酒,我走过去说:“进不去了,怎么办?”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猛咕了一口,立时头晕目眩,仰天倒在地上。朱红急忙抢过我手中的酒,笑着点了一根长长的烟,说:“跟你们喝酒真没劲,一点没酒量嘛。”我也笑:“我多大你多大?我喝酒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伸手从她嘴上取过烟,用力吸一下,一股清凉透心的味道沁入喉咙,我呛了一下,皱眉说:“这是什么烟?一股柠檬味。”朱红接过我手上的烟,傻笑:“错!薄荷味。你没听过……”她悠悠吸一口烟,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气味,令我窒息。 “你觉得人活着为什么?” “这个还真没敢多想,越想越没劲,你说呢?” 她不回答,淡淡说:“我要能知道我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就好了。” “你十年后还像现在这样漂亮,我断定!大概有两个孩子。”我笑说,遇到年轻女人我总习惯表现,我想这不是虚荣,是本能。 她笑:“那不是超计划生育吗?”我摇头:“没问题,以后你生一个孩子要再想生,找我,我有个战友在计生办当副主任,多批十个八个孩子跟玩似的。” 那一晚后来还说了许多诸如人生、理想、命运、追求、爱情之类的话题,我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还从没这么纯洁过,不过和她聊起肉麻话题倒也不算累。 此后她经常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里,还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说她有个女同事家里很有钱,人也长得像花朵儿一样,我问她:“最重要的一点,她爱国吗?”她笑:“爱得死去活来。几十次出国的机会她硬是不去,坚持要留在祖国做贡献。”我在电话机旁点头:“可以谈一谈,她没生孩子吧?哦,差点忘了问你,她有丈夫吗?”她的笑声从话筒中传过来:“没丈夫,但有三个孩子,是三胞胎。”我也笑:“你帮我打听一下,国家有没有拨款支持她那三个孩子的生活费,如果支持,可以认识认识嘛!” 和她说话往往就是这么不咸不淡的闲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医院一趟,我说今天单位有事,问她什么事,她又不说,说是让我帮忙的事,我诚恳的说实在不行,公事要紧,挂了电话。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不愿被她一召即去,就好像朋友之间要借钱,身上有钱也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否则让人把你的帮助当作很容易的事,看扁了你。 一会儿站长宣布,中午去市中心刚落成的大厦去做一下质检手续,我们一起欢呼,这座大厦已经建设了一年有余,是一个苏州人投资开发的,既然有我们做质检工作,也就是说我们有油水好捞。 这时她来了,我一眼看到她,同事都看她,再看我,站长嘴里含着烟笑。我笑嘻嘻走过去,很熟络得挽住她腰:“例行检查吗?我没勾上别的女人,不信你问我们站长。”她还没说话,同事们起哄,问我怎么背着党搞地下活动,我有点儿得意忘形,指着朱红笑道:“大家原谅我这一回,这是我二房。” 她用力捏我胳膊,那种痛真是彻骨。结婚当天晚上我们就吵了一架。
我笑:“咱们已经这样了,还要给我施加压力吗?” “这么说你根本不想跟我结婚了,只是为了我肚里的孩子?” “我说你别顶真啊,你……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你想我们已经结婚了,是不是?结婚了就要……就是过日子,是不是……你瞧我都口不择言了。” “你后悔来得及的,我用不着你负责,反正你让女人打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我就算不小心让狗咬了一口也没什么。”说着她自己倒感动得哭了。我皱起眉:“明明没狗咬你嘛,你这不是指桑骂槐吗?我什么时候说我后悔了?”她含泪看我,“你嘴里没说,心里就是不满意,怪我逼你结婚。” “喂喂喂喂,你也扯得太没边了,我要不愿意跟你结婚,谁能勉强我?不是跟你说大的,多少女人向我卑躬屈膝痛不欲生声泪俱下,我理都不理,我说了你还真别不信,就是上一次那女的……” “说你爱我。”“一定要说?”“一定要说!”“不爱你……不爱你我还能爱谁?”她笑出声来,我发现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眼泪没擦,说笑就笑,真他妈变态! “让你说句话就有这么难,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我笑:“你能嫁我这样的不说高人一等也赚个优良吧。”我拿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以后可别说哭就哭,女人越哭得凶我越高兴,你也就占个原配身份让我心如刀绞了。”她乖乖的点头,握住我的手,柔声说:“我以后不哭了,你看着一定烦得很。”我微笑点了一根烟,教育她:“要注意,革命的长河容不得个人的情绪化,你好歹也算个党的女儿孙女之类的,基本的党性是要的。”她虚心受教,笑说:“知道了,你给我上政治课吗?” 从办公室出来,我问她怎么找到我单位来,她微笑:“叫你出来你不愿意,我只好来找你了。”我也笑:“刚才真的……”“别解释,你真俗得可以。”我仰头准备大笑,想起在大街上有损市容,忍笑说:“说吧,有什么事非要我亲自出马?”她笑,平静的说:“我想请你吃个饭。”“纯吃饭?”我说时在口袋里摸烟,软壳烟盒里只有一根烟了,我取出来,烟皱得跟猪大肠似的,她笑:“什么叫纯吃饭?”我手指轻柔的将烟捋直,含在唇上点燃,笑说:“酒就别喝了,我怕把你一个女孩子灌醉了招人非议。”她头发很长,披在肩上,这时一歪头,满头乌发倾斜到一边,笑说:“你那天跟刘勇到摊子后面吐了,以为我没看见吗?”我摇头:“那天不在状态上,今天这状态太好,弄得我自己都有点怕。”她笑笑,没说什么。 我们在一家拉面店点了几个菜,她叫了一箱青岛,我要制止时,她笑了:“你刚才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讨点酒喝吗?跟我假惺惺推来推去不肉麻吗?”我笑嘻嘻坐下来,“我就这点儿忠厚!全让你抖出来了。”上菜时我看到刘勇坐在王小明自行车后座上从店门前经过,我要站起来,朱红伸手搭在我肩上,说:“别叫他们。”我笑嘻嘻坐好,“咱们还玩地下情吗?” 朱红还没回答,门口哗啦啦一声响,七八辆自行车好像推积木般接续倒下去,王小明和刘勇站在门口慌手慌脚扶车,一边对店里叫:“对不起,对不起,多喝了几杯,对不起。” 朱红笑看我,我脸色大概不太好看,低声问:“闪不闪?”刘勇大步走过来,一把封住我的衣领,另一手高举拳头,“打死你小子!太不像话了!”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愤怒是真是假,就笑说:“你他妈牛鞭吃多了?火气怎么这么大?”挣了几下,他不放手,我也火来了,伸出右手掐他脖子,叫道:“你他妈来真的?还不放手!?”王小明急忙拉开他,对我说:“严昆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跟你开玩笑呢。”店里别的客人都看着我们这边,等着我们打起来。 我呼了口气,又笑起来:“我也逗他呢,刘勇这人就是太冲动。坐呀,坐呀,抽根烟。”把空烟盒递过去,刘勇嘴里咕噜几声,接过烟盒,看一下丢出店外,从口袋里掏出烟,自己点一根,烟盒扔在桌上。我和王小明各取一根,朱红神色似笑非笑。王小明坐下来吸一口烟,指着我说:“我说句公道话,这就是严昆你不对了,君子有成人之美,咱们三剑客好歹也还有君子之称呢……”我轻蔑的说:“算了吧你,你看刘勇坐着一声不响,就知道人家意识高着呢,你现在要说刘勇生气他铁定了跟你急!”刘勇瞪着我:“去你妈的!你他妈怎么这么能贫啊?”我笑,转头看着朱红:“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就这素质能指望他炸雕堡堵枪眼壮烈为国捐躯吗?”又看着刘勇:“不是我说你,你好歹算个中华泱泱大国的合法公民吧,放点儿风度给外国老头看看嘛!不定哪个波斯猫看上你这国产老鼠呢。”王小明哈哈大笑:“你还有理了。”朱红也笑出声来。 我见刘勇坐着光抽烟不说话,不好意思再拿他开心,便举杯敬酒。这一餐吃得不尴不尬,啤酒只喝了四瓶,菜几乎没动,朱红整餐饭一句话没说。每人喝了一瓶时,刘勇站起来,说家里有点事,要先走了,王小明也要回家,我送他们到店门口,看着刘勇诚恳的说:“咱别学电影上那么肉麻行不行?一个女人……至于吗?你要真解决不了,我给你找个五官齐全的母猪。”他们两都笑了,刘勇在我肩上打一拳,两人推开自行车走了。 我回到桌上问她还喝不喝,她说本来兴致很好,被我们这一闹,一点酒兴没有了。老板来算帐时,我抢先把钱付了。走在路上,我笑问:“今天怎么样?得意了?我要是你,也乐得屁颠屁颠的。”朱红笑:“得意你的大头鬼!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了,原来是向往波斯猫。”我摇头长叹:“是啊,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 “下午请半天假行不行?陪我上街买衣服。”我们两人走到大十字路口,她忽然说。 “你说呢?” “我说得上来就不用问你了,明确一点,大家应该统一思想,统一认识。表个态嘛。” 一下午我们从各个服装店出出进进,逛了十几个规模较大的商场,她买了十几件衣服,又买许多吃的和饮料,到后来我身上的钱也被她掏得一分不剩,到日落西山时,我们疲倦的坐在我家旁边的咖啡店里,我笑:“本来以为请一下午假陪你,晚上一餐有着落了,现在怎么办?”她嘴里含着吸管抬头看我笑:“真不好意思,要不然我找同事借点钱请你吃饭。”我看着她:“真的?”她低头将杯中咖啡一口吸干,声音闷闷的:“行啊,只要你忍心。”我摸摸下巴,笑说:“好像我这点儿怜香惜玉精神是应该有的。我请你吧,问一下这家咖啡屋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我来欠帐,你记着还钱。”我喊过服务员,服务员说只有凤爪和蛋糕,其余就是瓜子、画梅、葡萄干之类越吃越越饿的东西。她说就吃蛋糕吧,我问:“有大蛋糕吗?”服务员说有大的,但没有过生日那种,我笑:“给我们搞上一根蜡烛,浪漫点儿。” 一会儿蛋糕送上来,果然挺大,三角形,约有三十公分见方,我将短短红红的蜡烛插上去,用打火机点时,摸了摸下巴,她笑:“你要抽烟吗?”我说:“下午光顾着跑,连烟都没买,算了……”她把一盒绿纸包装的烟盒推到我面前,我笑:“摩尔烟?抽不惯。”说着从里面抽出一根烟点燃,指着蛋糕说:“这不是摆明了三角恋吗?不吉利……” “今天是我生日。”她声音不大,我吃了一惊。 她双手合并竖起,闭上眼睛,光滑的脸颊在烛光和粉红色灯光下显得很纯情,这一瞬间我很感动,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动,也为能陪她过生日感动。 此后她打上班时间给我来电话更加频繁,我同事们也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只要电话一响,就一齐叫“二房的”,把我弄成了接话员。我们电话里聊的大至国际形势以及中国国情小至便秘卫生纸牌子,我的成语知识就是这时候吸收的,诸如“瓜田李下”“斧底抽薪”“外强中干”“时不我待”等等。她经常说起她的梦境,大多荒谬奇诡,我估摸着是她记下梦里残缺的影像,再利用自己的想象力和书上的怪故事重新组合,每次说得梦都很完整,即使“这时候猛然醒了”,也到了故事的尾声或是艺术性的留白。她问起我的梦,我说小时候常梦到捡钱,好像都是硬币,二十岁后就几乎没作过梦,只有一次梦里捡到一只密码箱,我清楚知道里面有上亿的美金,但始终解不开密码,又不敢找专业人士,急得满头大汗醒过来,说完了对她笑说:“你说人在梦里是不是特别笨,平时很简单的事就是解决不了。我后来多次想到这个梦,好像用电锯最方便,你觉得呢?”她笑声低沉:“用高温激光二十秒就能融一下二十公分的洞,又没噪音,你在梦里怎么不找我,我可以借激光枪给你的。”我嘴里大笑,却没发出声音:“那时候还没你呢。” 我们电话联系成了一种习惯性的交流方式,如同我每天清晨起床上厕所和饭后的烟,两人见面反而少了。三个月后的一天,她来电话让我下班去她单位接她,我问什么事,她说请我吃晚饭,我答应了。 晚上吃的是徽菜,菜不多,很精细,弄得我不敢下筷子,两人共喝了一瓶红葡萄酒。饭后她问我到哪儿,我说去我家吧,今天爸妈不在家。她轻笑:“你今天带钥匙了吗?”我说:“今天带了。其实那天也带了钥匙,丢在车上没找到。”她看着我笑:“你不会不怀好意吧?”我想说“你他妈装什么纯情”,忍住说:“放心,我肚子里怀的都是好意。” 走在路上,我大发议论:“现在的女人最奇怪,明明久经沧桑,和男人约会时却无比纯情的问‘一起看电影不会怀孕吧’,真他妈无耻!”她站定:“你是骂我吗?”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是说有些女人,你是另一些女人。”她重重“哼”了一声,不说话低头向前走,我一路尽挑最肉麻最纯情的话题讨好她,到我家时,看得出她心情好起来。 在我家打开电视,喝着清茶聊天,老天凑趣得下起大雨,我心想这不是逼我犯罪吗,劝她留下来睡,并保证我爸妈晚上不会回家。后来究竟是谁主动也记不清楚,我回忆中的思维不愿把她想得太不矜持,确认是我主动。 婚礼的场面比较热闹,我爸妈都要面子,她呢,据讲是个孤儿,这一点我占了便宜,至少没人逼我做强盗抢人家女儿。婚宴上刘勇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我也就是念着哥们义气没跟你硬挺下去,要不然朱红的接班人什么时候才轮到你?!”我脸色肯定立刻变了,朱红脸色也不好看,这时紧紧拉着我的西装衣角,不让我当场发脾气。闹洞房时刘勇手里还握着一瓶白酒,醉醺醺的说:“你小子对朱红好点,否则我要你好看!”我心里极度不爽,几个朋友拉开刘勇,劝我说这小子晚上多喝了几杯,背电影台词呢。 她和刘勇的事是王小明淡淡向我提起的,这之前我们小吵小闹时她也经常提起刘勇之前如何如何爱她,为她怎样茶饭不思,有一次朱红竟说到刘勇至今未婚就是为了等她离婚。我大怒,“你说这话是不是要跟我离婚?”她冷哼:“你对我好点儿,否则,哼哼,我嫁给你又不是卖给你们严家。”我嘴上含着烟看她,思索说什么话能够做到最大程度打击她的目的,她又说:“我对你还不够好?有点良心的人就要扪心自问了,你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不说话,用力吸烟,她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淡淡说:“说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有话别藏在肚子里,憋出糖尿病就划不来了!”我慢悠悠的说:“刘勇这么好,找他去呀,又没人绑着你,你的腿又没被锯断了,光在我面前穷叫吼有什么屁用!”我弯下腰瞪着她叫:“你不去找他你他妈的就不是人!”她眼中渗出泪来,脸上皮肤绷得很紧,缓缓点头:“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走的,现在我要走,倒显得我理亏了。你等着,有这一天的。” 我第一次听王小明提的时候真有点儿不相信,因为他的语气也不确定,可是我听到后还是非常不痛快。这时候我们的孩子严磊已经三岁。晚上朱红抱着孩子和我一起到街上看烟花,好像是边界线上一个小城市回归中国,许多老百姓上街欢呼,我在街上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城市,市中心的模拟大闹钟敲响时,听到许多人疯狂的叫“香港!香港!”,我问朱红:“香港原来就是中国的吧?”她淡淡说:“一百年前是。”她说话时眼神漠然,望着汹涌的人潮。 回家时她先帮小磊洗脸洗脚,哄孩子睡觉,然后在小磊的洗脚水里加点热水自己洗脚,我不洗脚径自上床打开电视,接着她也上床来捧一本书看,我问:“看什么书呢?”她把手中的书压在胸口,问:“余秋雨认识吗?”我摇头:“什么人,有没有跟你上过床?”我预料她要大叫大嚷,却只听她说:“你有病。” 第二次是一个午后,王小明来电话给我说他约了女朋友,让我作个陪客。我笑说:“这才对嘛,你找女朋友我不把关怎么行?”王小明声音很冷淡:“有点事想跟你说,你早点来。” 我到饭店时,王小明坐在居中的一张桌子前,看到我时挥手,我走过去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眼神奇怪的看着我,“最近跟你老婆怎么样?”我有点失笑,“你这人怎么这样?也不问我的状况,光关心我老婆。”他笑了,忽然问:“什么时候离婚?”我又想笑,感到他不像是开玩笑,就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回避我的眼神,“我前几天在华天商场门口看到朱红跟刘勇在一起,很亲热的……” “算了吧!你怎么这么俗啊?都世纪末了,思想还这么老土!他们俩说起来也算是老朋友了,他们两在一起很平常嘛,我们夫妻对彼此的私生活从不干涉!”我说话时心里隐隐作痛,如同被一根细长而坚韧的钢丝用力抽打着心脏,说完话时感到眼睛有点热。 王小明不再回避我的眼睛,淡淡说:“这么说你老婆跟你好朋友接吻你也不在乎……”我倏的站起来,两手伸出用力封住他的衣领,红着眼睛叫:“你他妈的给我闭上鸟嘴……”这时一个女孩来到我们这张桌子前,一张脸化得像凡高的抽象画,看我们的表情夸张的惊奇,我放开手,哑着嗓子说:“我先回家了,改天再约。” 回到家,朱红还没回来,我从保姆手里接过严磊,这孩子见到我就欢叫,我亲他面颊,让他背一首诗给我听,他背到“低头思故乡”时,我眼眶发热,抱紧他,从餐厅里带回来的痛如同爱滋细胞组织般迅速扩散开,我清楚感觉到它正在割裂我的五脏,向我的四肢漫延,我抱着小磊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 自此后我每天很早起来,在外面溜哒一圈吃个早餐再去上班,中午绝不回家,直到晚上在外面吃过饭再回家。朱红起初毫不在意,大约与刘勇正是恋奸情热,她经常晚上不回家。我们有两个月从不谈话,渐渐她看我的眼光充满奇怪的神色。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洗个澡,穿起一套结婚时买的褚红色加长休闲装,将皮鞋擦得雪亮,准备出去赴一个朋友的生日酒会。她看着我在衣橱里左找右找,便说:“你那条咖啡色裤子在冰箱上。”我一声不响,到厨房里穿上裤子,到卧室里穿鞋时,她看着我说:“你最近怎么了?经常整夜不回家?”我心里说“方便你办事啊”,却没说出声,将鞋带系好,向卧室外走去,她叫:“我们应该谈一谈!”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谈什么?明天行不行?”她忽然哭起来,我定睛看着她,她哭着说:“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点了一根烟,淡淡问:“你说呢?”她仰脸看我,坚定的说:“没有!我从没有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我感觉到一种痛苦的快感,冷冷说:“我没你这么无耻!”她跳起来,跑到我面前,在我脸上又抓又打,我一只手抓牢她两只手,声音仍然冷漠:“别让我把当泼妇对待!”她用力挣扎,叫:“我有什么无耻了?你倒说清楚点!我问你,我问你!”我放开她的手,嘴角挂着冷笑,她大概也累了,嘴里喘气耸着肩说:“我问你,你有多久没有碰过我了?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夫妻?”我微笑:“我不敢碰你啊,染上爱滋病怎么办?”她又要打我,我退开几步,叫道:“你他妈给我站好了!有话说话,再动手动脚我也不客气!不是看在小磊的脸子上,我早掐死你这个淫妇!”她呆呆看我,我怒气上涌,尽量保持声音平静:“刘勇的家伙很好使吧?瞧把你这淫妇弄得千娇百媚,人见人爱!他妈的!我操你妈!” 她看着我半晌不说话,随后低头轻声哭起来。我转身大步走出家门。 脾气发出来了,反而有一种无所期待的虚空与惘然。大闹朋友的生日酒会后,我喝了接近一斤“郎酒”,刘勇和王小明都在座,王小明坐在我旁边,刘勇和我隔席对坐,这小子现在见到我憨厚多了,我就猛敬他酒,那一晚说了许多胡话,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说过什么,只记得王小明扶我回家的路上劝我:“离了吧,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贱?”我猛摇头:“不……老子不离!拖死这骚货!”王小明又劝我,我整个身体已经完全靠他支撑,对他的话再也没听进去。 一年后的冬天,天空接续飘了二十几天细雪,我们在街道打了证明,到结婚登记处签了离婚协议。还记得去登记处的路上,朱红问我:“能不能忘了过去?”我淡淡说:“能。” “包括我和刘勇的……”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不能!”我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漆黑的皮鞋脚尖,“我不想离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几乎相信她说这话时是发自内心,可是我做不到,对于曾经欺侮过我或污辱过我的人,我向来是坚决予以沉重打击,我发誓要将那些曾经在语言或行为上得罪过我的人踩在脚下,狠狠的碾死他们!这将是我今后活下去的最彻底而神圣的信仰。这个念头常折磨得我整夜难眠,令我痛苦莫明,迷惘于生存的乐趣之间,享受心灵的抽痛。 从登记处出来,我们各持一份离婚协议书,我的房子分给了她,小磊也判归她抚养。我问她到哪儿去,她说回家睡觉,我微笑:“我送你吧。”她摇头说不用,我说:“我也要去取点东西。一起吧。”她低下头不说话。 到了“家”里,她笑:“要喝点东西吗?”我说不用,她将外套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橱里,说:“你要拿什么东西?”我走到书房里,取了几本书,到客厅时,见她摆了两个咖啡杯子,热腾腾的升起雪白的汽体,我坐下来喝了两口。她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如果没有刘勇的事,你会不会跟我离婚?”我心想应该不会,我向来觉得自己骨子里还算个传统的人,不喜欢搞那么多事,这时却说:“我想还是会的,我们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星球的……” “你还爱我吗?曾经爱过我吗?”她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我起初觉得她还真不要脸,可是这时却觉得自己真纯情起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叹口气说:“我爱你,一直爱你,以后也会爱你,也许离婚了我们能成为红颜知己呢。”说到这里,我笑起来。 我转身抱住她,我的下巴触到她散放舒蕾洗发水幽香的头发上时,眼泪立时下来了,我明白我还爱她!或许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更爱她。 我变得放任不羁,联络上以前几个目前混得不错的战友和老同学,这些人或未婚或已离婚,几乎晚晚泡在舞厅与夜总会,沉迷在姑娘们的甜言蜜语和淫荡的戏谑中,我无法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仅是一种对生活态度改观后的发泄。这之间我和一个高中时代倾慕许久的女同学姘上了,她现在也是残花败柳了,刚离了婚,没那么清高了。 我经常不去单位,连敷衍同事与领导的兴趣也提不起来,因为我父亲是我们工程质量监督站的前任站长,现在虽然退了,现任站长倒对我挺客气。这天我从单位打了个转正要走,站长叫住我,递给我一根烟,问道:“严昆,我明白你……”他说到这里停住,看着我的眼睛。 我完全知道他接下来会劝我不能把家庭问题带到工作里来,包括“年轻人应该学会面对坎坷,婚姻的不和谐只会令人成长,至少以后在生活态度上会较为严谨……”等等,近来我的耳朵听这种废话已长出了茧,我深恶痛绝这种因别人状况不佳内心幸灾乐祸却作出救世主的姿态说一些自认为得体的警世恒言,我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去买点东西。”站长张大嘴,随即避开我的眼睛,说:“你最近工作积极性很低啊,这可以理解。现在我准备组织一个考察队到广州学习大城市的监督经验,怎么样?顺便对我们下属开发公司购置一批建筑材料。”说完后他又看着我,我想这也不错,站长摆明了是照顾我,对这一点我感激莫明。 六月底我们六个人的考察队浩浩荡荡开到广州,大城市真不一样,光是高层建筑物就看着挺过瘾。我们考察队作购置材料调查的时候,我溜了出去,到一家规模较大的洗头房做按摩,和按摩小姐聊得挺投机,晚上带她出去喝了杯饮料,看了一场马技,后来自然开了房间,接着的几天都是和她在一块儿,她活泼而年轻,令我感到自己有点老了。 从广州回来,站长让我写一份考察经验和调查报告,我自始至终根本没参与,只好向同事取经,大略了解一下,在报告上将广州某工程监督部门的工程监督水平吹得天花乱坠,再把欲购置材料方面写得很多,少贬多褒,搞得好像一切都亲力亲为,非常尽职,收尾当然确认此批材料有采购价值,请领导审批。 二OO二年七月份的某一天,据讲朱红跟刘勇领了结婚证,正式结束姘居关系,结婚时一个朋友都没请。当天晚上我醉得一蹋糊涂,睡在那位女同学家里。 十月份时,省工程质量监督局来我们站视察工作,同事们每天脸色都不好看,我也每天按时上下班,站长连续两个礼拜没来单位。十月下旬时终于出问题,据一个同事说站长大概要罢职,我问怎么这么惨,我还一直当站长是好人呢,同事笑,说站长能被罢职赋闲在家就算大幸,可能还要坐牢。第二天我刚来单位,监督局一位领导打电话让我到他们临时办事处去一趟,我放下电话对同事们笑:“要拍我马屁现在还来得及,不定这站长就是我的。” 临时办事处几位局里领导虽然职别不明,但一个个脸都板得像国家主席,问起我有没有参加六月份的采购调查队伍,我心里高兴,连忙答参加了,回来后调查报告还是我写的。几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较年轻的四十几岁妇女淡淡说:“这么说事情就明朗化了。那批价值一千七百万的建筑材料质量真的很好?”我这时感到有点不对,但先前的话已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只好硬挺下去,“并不是一点缺陷没有,但确实比内地的材料质量标准要高。” 这女人的声音像是发自地狱:“这批材料质量严重不合格,全是使用多年或拆迁时捡来的废旧材料……” 我眼前起了一片红雾,后面的话听不到了,她显然看出我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忽然问:“你能详细叙述一下调查的经过吗?”我咽了一口唾液,哑着嗓子问:“可以抽烟吗?”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吸一口,艰难的说:“其实我……我其实说出来你们大概也不会信,我……没有参加这个考察队的具体调查,希望你们相信。”一个中年男人吸一口烟,喷出浓浓的烟幕说:“严昆同志,你这个态度不太好啊。”那女人微笑:“你刚刚才说你参加了的。”我用手指夹紧烟,吸了几口,说:“我承认参加了考察队伍,跟着队伍去了一趟广州,但……”我再吸几口烟,把烟头丢在干净的水泥地上,用脚踩灭,“但采购调查的全过程我确实不在场,不信你们可以去询问当时考察队的别的同志。”说完我看看他们几个男的,再看那个女的,希望能在他们脸上找到一丝微笑,可是他们脸色严肃得好像我诱拐了他们未成年的女儿,我身体有点发冷,连忙又掏出一根烟来。 “那篇调查报告是你写的?”半晌一个年纪最大的问。 我点头:“站长安排,你们应该了解,我在站里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据说严子善是你父亲?”那女人问。 我点头,茫然看着她,她笑了,和另外那三个男的低声说了几句,转头对我说:“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调查的。你有旅行证吗?”我点头,她说:“下午把旅行证交给我们暂时保管?这几天你最好别出门。”我心里暗暗咒骂,答应了退出门外。 中午约到王小明到一家小吃部吃饭,说起这件事,王小明淡淡问:“你自己怎么看?”我静静吸一口烟,这时我已完全冷静下来,说:“这件事已经很明显,要么就是站长串通广州方面的材料供应商,用低价收购的垃圾充精品,要么就是供应商买通我们站长,拿出积压废旧材料卖给我们,反正是共产党花钱,如果这一批材料三五年内用不上,完全可以将这一千多万充作其它费用或是以次充好的酌量用掉,以后要查也查不了。其实这两个可能结果是一样的,站长一个人赚大钱,噢,还有广州那边的卖方。省局居然会来视察工作就是计划外的了。”王小明点头:“你准备怎么办?”我摇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怎么算也算不到我这儿,可恨的就是那篇该死的报告!”我耸肩,无所谓的说:“也没关系,同事会给我作证的。” “你就一点责任没有?” 我奇怪的看着他,“我有什么责任?大不了就是政治觉悟性不高,不辨是非,下岗罢了。” 王小明冷笑:“你他妈离了婚整个人真变纯洁多了!首先,考察队里另外六个人绝对拿了好处,也就是说他们绝对不会给你作证,你们站长敢干这么大的事,后面可能没人罩着吗?你脑子大概上锈了,试问到时候会有什么结果?你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参加实际调查,调查分析报告也是你写的,到时候所有人的责任往你身上一推,问你到底受了供货商多少贿赂,你怎么回答?” “又当婊子又树牌坊的事中国有很多,你是既没有牌坊好树又坐实了非法卖淫的罪名,我真他妈服了你这个冤大头!” “你刚才说什么?非法什么?”我看着他。 “卖淫啊,严小姐!”他说着笑了。 我叫:“对了,那几天我去洗头城做了按摩,那个小姐可以给我做证明。”王小明点一根烟,说:“这倒不失为一条生路,她有丢手机号码给你吗?”我兴奋起来,说:“手机号码是没有,但我可以去……不行,我现在走,不正是坐实了畏罪潜逃吗?这样,你请几天假行不行?帮我跑一趟。”王小明笑:“误工费你付给我?”我也笑:“就你说我们朋友多少年了?我求过谁了?你说我这么自私的人肯开口让你帮忙,你就算不感到自豪也不能跟我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帐啊。”王小明笑:“做你朋友可挺不容易呢。”我说:“这个当然。她好像叫丹丹,噢,我这儿有张相片,”从衣袋里取出钱包,找了半天找出一张和那女孩的合照来,王小明看见相片上丹丹靠在我胸前,我双手环抱她,便笑说:“找到后先跟她快活一下,你不会吃醋吧?”我说:“不会不会,敬请放肆!” 离开小吃部时,我不忘了警告他:“千万别说要让她出庭作证,好歹多讲点大的,就说我是亿万富翁吧,把她先哄过来再说。嗯,到时候电话联系。”说完看着他笑:“别板着脸了,放心,手机费算我的,事情办妥了封你一个红包。” 下午上班时,我试探得问起一个当时参加考察队的同事,那次所购材料质量怎么样,他模糊其词,语言闪烁,说了半天不知怎么说到武侠小说上面,我隔了一会又问另一个人,这人倒老实,表情奇怪的反问:“你当时不是在场吗?那销售部经理丢烟时,你把我的一包都抢去了。”我皱眉说:“什么销售部经理?什么烟?我什么时候抢你的烟了?”他看着我,转头跟另一个同事说:“这离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失忆症跟着就来,今天早上我遇到我那寡妇邻居……”我骂了一声:“操你妈!”转身大步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抽闷烟。
王小明去广州跑的期间里,局领导对我们站每位职工分别进行单独审问调查,每个人理所当然把责任 推得一干二净,最终是我和站长一起被带到市反贪局办公室,办公室里几个反贪局领导我都面熟,还有那 几个监督局领导。我一进办公室门,坐在距离这些政府官员三米的长椅上时,心里泛出一种想吐的感觉, 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转头看站长时,见他脸色很平静,见我看过来,伸手掏烟递给我一根。 “龚站长你有参与这批工程材料的监督审核吗?” “参与了,考察队回来之后,我们就这批材料的采购开了大小四次会议,一致表态通过,我又认真细 致的阅读了参考资料和严昆同志所作的调查分析报告,确认品质和价值后才同意购买。”龚站长平静的回 答。 “材料质量不合格的问题你怎么解释?” “我有责任,这批购置材料款子确实大了,加之我们基层组织的管理不完善,我没有亲力亲为,造成 如此大额国有资产的流失,我请求各位领导申报省局,批准我停职调查的要求。”龚站长说完又接了一根 烟。 “严昆同志,你能解释你写出虚假调查报告的原委吗?” “我……我无法解释。但我请求领导对此事做出彻查的态度,我需要一再重申的是我确实没有实际参 与该批材料的调查工作。” 这些混蛋又问了我们一些具体日常工作的细节,记下我们的银行帐户号码和家庭住址,将我们带到天 河宾馆禁闭起来。 第二天,龚站长就出去了,上级已对他作出停职调查的决定。我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直到十二天后 才放我出来,但反贪局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严肃的告诉我,他们会派人对我进行二十四小时跟踪查访。 我从宾馆里出来,清楚知道后面有人尾随着。我在小店里买一包烟出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走到我面 前,冷冷说:“严昆同志,你现在最好尽量控制不要与人接触。我们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陌生人是你的同 伙。”我大怒:“我就是想拖几个无辜的老百姓下水!”他笑了:“三天内我们反贪局会将调查报告和起 诉状递交市人民法院,你好自为之吧。”说着转身走远。 我看着他的背影,拿手机拨通王小明的手机,王小明说他已经回来两天了,听说了我的事,但现在他 好像被人监视住了。我问他人带回来没有,他笑说幸不辱命,现在正在他家呢,问我能不能现在和他见面 ,我说大概不行,这几天电话联系吧,挂了机子。 我又拨通刘勇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朱红,听到我的声音,明显有点吃惊,问我什么事,我淡淡说: “我想和小磊说几句话。”她为难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这么不知自爱……”我打断道:“小磊 在吗?”我说话时清楚听到小磊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叫喊,这时电话似被另一人抢过去,接着听到刘勇的声 音:“严昆,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我的老婆都给你抢了,现在只想跟我儿子说几句话都不行?!”我说时嗓子有点哑。 刘勇声音平和了点:“严昆,咱们俩过命的交情,你应该理解我,我知道你很不好受,但你也要为我 想想,你这样子小磊很难接受我的。” 我眼泪流出来,低声说:“对不起,差点害了你。”挂了手机,蹲在地上捧住脸,泪水不住涌出来, 半晌沙哑着嗓子叫:“我操……真他妈的!” 第二天我和王小明在公园里见面,丹丹不在场。王小明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这几天他在电脑上调 阅龚站长的个人档案,推测出他背后大概有市委支持,因为他曾和现任市长蒋树田在市煤矿厂共过事,那 还是一九八九年的事,当时龚站长任职生产车间主任,蒋树田是厂党委书记,合作融洽,据讲后来两人一 直有联系,最后王小明总结说:“这批材料的购置八成是蒋市长在幕后暗箱操作。”我目瞪口呆,喃喃说 :“那我怎么办?” “龚站长将你分派到考察队里,很明显已经开始在摆你的道了。你要是真参与了调查,当然可以分一 杯羹,你却吊儿郎当的没参加,这样就更容易,回来后让你写报告,你自然觉得是很平常的事,认为只是 老一套的形式,东窗事发后的替罪羔羊做得十拿九稳。”我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一根,看着他等着他 给我办法。 “现在你唯一的王牌就是丹丹这只鸡,战术有云:敌人喘息未定,即予迎头痛击。丹丹是龚站长他们 还未发觉的证人,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全力保护丹丹,你的脑袋就系在这只鸡的裤带子上。”他说着笑起来 , 我也笑了一会,随即说:“难道他们还敢杀人灭口?”他轻蔑的拿烟指我的鼻子:“你他妈稍微动一 动你颈子上那个木瓜,一千七百万是什么数字?我打赌中国至少有十亿人还没见过这笔钱是什么样儿!我 来给他们分派一下:蒋树田拿大头,一千万;龚站长拿次头,三百万;考察队六个人分点红利,五十万到 一百万,广州方面的供货商据讲是台湾人,现在应该已经跑了,算他们那批废品两百万,还有两百万到两 百五十万利润。杀个鸡该用多少钱?嗯,十万块搞定。”我笑起来:“你他妈行情倒清楚,买凶杀过多少 人?给我从实招来。” 晚上我们带丹丹去大饭店吃了个饭,王小明说自己要去找女朋友玩,不打扰我们了,我想让他帮衬我 劝说丹丹,他开玩笑:“电灯泡我就不做了,别让人错手宰了我。”丹丹笑:“严昆没这么狠吧?你也太 夸张了。”我看了丹丹一眼,没有说话。 我带丹丹开了一个房间,问她还记不记得怎么认识我的,她微笑:“这么几天就记不得了吗?嗯,” 她侧头想了一下,“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多,是不是?你看我记性多好!”我点了一根烟,问:“然后 呢?”她拥住我的肩膀,柔声说:“然后就是天天在一起了。” “三天,不是天天。我问你一件事,如果现在我有麻烦,让你出庭证明我那三天是跟你在一起的,你 肯不肯出庭?”我谨慎的问。 她看着我,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好一会儿说:“你有麻烦?有人要告你?”我严肃的点头,她转身抓 起床上的外套就往门外走,我急忙拉住她:“你怎么了?跟你开玩笑呢!”她认真看我,说:“你想害我 ?”我笑:“害你干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保护你还来不及,别要脾气这么大啊,我这次让朋友接你来 就是想跟你结婚的,你说我会害自己的老婆吗?”她死盯着我,目光中满是不信,问道:“你说真的?” 我笑着点头,“你愿意嫁给我吗?”她轻轻喘一口气,一手扶住门把,柔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有钱 人还是穷光蛋,我只希望你不是骗我。” 夜里我们疯狂做爱,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我到后来真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她一夜不知说了多少句“ 我爱你”,还要我也说爱她,这个对我一点都不难。 次日公安将我叫去,说今天早上发现一具尸体,或许我认识。我进了医院的停尸间,一眼就看到王小 明静静躺在钢板床上,脑壳开了一个大裂子,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渍,我感觉整颗心脏都沉了下去,走出停 尸间时,公安说初步认定是自杀,从十六层楼上跳下来,要给我做笔录,我抑制不住一阵阵的恶心,“哇 ”的几口把今天的早餐和昨天的宵夜都吐出来,一时间医院的走廊上满是闻之欲呕的异味。 中午回到酒店后,丹丹不在,我问服务员,说她中午送午餐时就没看到丹凡。我心急如焚,急忙赶到 长途汽车站,问起班点,说一点钟班车还没开,我跑到停靠站四处张望,这时一个倾斜的目光向我射来, 我敏感的转头,看见丹丹的背影距离我三十米匆匆奔走,我急奔上前。她用力快跑,我发狠的追,直追到 一处车棚的后面年久失修下水管道前才抓住她,她神经质的大叫,我也叫:“你他妈到哪儿去?想不想活 了?”她泪流满面的猛摇头挣扎,叫道:“你想害我!你想害我!我就知道你叫我过来不怀好意!”她的 身体在我手上神经质的乱动,我怒气上涌,挥手重重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把她整个人打懵了,呆呆看着我不再动,我放开她,点了一根烟狠狠抽一口,用烟指着她说 :“你以为你走了就算了,他们能杀王小明,就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这时高墙处铁管上落下一大滴 水打灭了我手上香烟的火头,我把香烟撕去半截,再点燃剩下半截,含在嘴上说:“对!是我害了你!但 我不是存心的,有人要害我,只有你能救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明白吗?你已经跟我坐在一只船上,他们 要嫁娲我就必须杀你,换一句话说你就算不帮我作证,他们照样会杀你!明不明白?”她脸上还有泪,叫 道:“不明白!不明白!我凭什么帮你?!你是我什么人?我马上就要走,到了广州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着正要转身,我一把抓住她胳膊,对着她耳朵叫:“你他妈给我听好了,现在你要坐的那一班车上要 没有杀手在等你,我严昆两个字倒过来写!你现在只有跟我合作才能保住小命知道吗……”她用力挣扎, 又哭又叫,我几乎抓不住她。 “我娶你!我跟你结婚行不行?”我叫。 她静下来看我,“我是个鸡。”我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在乎。”她脸上挂着泪水笑:“ 你只在乎自己的小命?”“对!谁能救我让我当鸭我都干!”我看着她,“拼一把?”她喃喃说:“拼一 把?” 她看着我展开我见过的世上最美丽的笑容:“我回广州了。”说着从小包里取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 口,用修长的手指取下双唇间的烟,放在我唇间,我慢慢说:“好像我们还有婚约。” “你不想跟我结婚?” 她脸色板下来:“严昆你这人有时候真是……老开玩笑烦不烦?” 我笑起来,“你就不能偶尔让我做个伪君子?总做小人现在跟不上时代的。你让我虚伪一下吧。”她 深思的看着我,淡淡说:“我对你还有什么价值呢?”见我不说话,又说,“再说我也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 我不笑了,说:“人活一辈子,什么事不干一下怎么知道自己是什么变的?” 她忍不住也笑了,“服了你了,你可真能胡扯!” (稿于2003.3.11) ※※※※※※ 他说,有这个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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