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旦那天父亲说刚子开手机店了,这么多年没白混,总算有点自己的事业了。我说这有什么,手机店多了去了,挣到钱才是本事。忽然感觉有些过分。刚子很久没联系了,好像消失了一般,从没当面叫过他表哥,大我两岁而已,玩起来很疯的那种,刚子,刚子,自小叫惯了,哥哥,当然叫不出口。 其实他对我很重要,我们共同成长,在那段流逝如刀的少年岁月里,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一件件很轻易就能翻出来。刚子的父亲(即我的表伯)是个赌棍,一年到头很少在家,表婶在他七岁那年郁疾而死,他在亲戚帮助下上学——然而也就三年不见,真的快把他忘了。 骂过他。我父亲给他介绍第一份工作,他把老板炒了的那次。父亲没说什么,我却气得不行,骂他这辈子再也没出息了,赌博佬的儿子果然没有好种,话说出口就后悔了,退了几步怕他打我。他瞪着我,额头青筋暴现,眼神很可怕,好长时间什么也没说。那一年他高中毕业,十九岁,我在念高一。 之后见到他,是在中秋节的灯会上,他推着一个小木架车兜售面糕,颈上搭着块厚厚的毛巾,神色间充满流动小贩特有的警惕。许多客人围着他付钱拿面糕,他凑着彩灯光线照耀手中大额钞票时,穿过面糕散发出的缭绕的热气,看到了我,他目光霎时定住,我慌忙逃似的跑开,心里特别堵的感觉。这年春节,他从东北回来,穿着毕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靴,发型也是当时流行的式样。我有点讪讪的说不出话,他反而笑了,特别得意的样子:不认识我了?我又不舒服了,以至他给我红包的时候推辞得满脸通红。 春节后他又去了东北,似乎外地的钱很好赚似的,否则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跟发财了一样呢?后来有次他回家跟我聊天,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没本事真混不下去——可是,再混不下去回家来也得弄个人模狗样,否则家人会看不起的。他说他参与过许多行业,包括在工地上做体力工,餐厅端盘子,洗厕所也干过,没办法啊,吃人的饭就得受人的管。那时候我已经辍学,在一家餐厅跟厨师学徒,骨子里还是个学生。对他的话非常不以为然。那几年可能是他跑动最多的年份,一年四季全国各地到处游走,卖一些烧烤或糕饼之类的小吃,有时候是单干,有时候是成群结伙,据说挺来钱的,可是没看到他挣到多少钱。 小时候我们打架生事,偷废塑料、废铜、铅,刚子是个非常激进的首领,然而,他是真的进入社会了,他学会了对任何事不动声色,学会了安静面对。 有天傍晚跟几个朋友逛街路过南郊大桥,那里是流动摊贩交流中心,人流量很大,许多人挤成堆看两个外国女人抱头哭泣,我冷笑,中国人真是愚昧,朋友登时纷纷附合。人群开始消散的时候,我看到刚子,站在大桥的一角,背倚着桥柱注视那对外国女人,神色中充满悲怜。人群里的他,那么孤独,陌生。 表伯照旧赌钱,讨还赌债的人也是天天上门,我家跟他家只隔了一道墙,有个腊月的晚上讨债的邻居敲到我家的门上,我父亲狠发了一通脾气,对着表伯家紧闭的木门骂了好一会。门竟开了,刚子走出来问那些邻居,我爸欠你们多少钱?看到欠条后,他掏出钱包来一一给付了,邻居散尽之后,他对着我父亲说:阿叔,我爸说他戒赌了,想要你过来陪他喝杯酒。父亲恨恨吐了口唾沫,没理他转身进了屋子。我陪他蹲在老屋的墙根下,他掏出烟递我一根,我没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也没问我,我们就这么静静地抽了一会烟。后来他站起来拍我肩膀:回家去吧,外面冷。我注意到他眼眶有些红,没留意刚刚有没有哭。忽然他笑了起来:我快结婚了,有机会让嫂子给你织件毛衣。我心里忽然酸酸的,刚子对亲戚总有一份骨子里的歉意,很大一部分因素来自表伯的嗜赌,可是,他要背负这个担子到什么时候? 刚子的婚事在常熟办的,没有惊动任何亲戚,婚后数月才通过电话得知。据说婚礼很简陋,爱人是个农村女子,两人在常熟租了套房子。这时候我的印刷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因为有些先天的契机,业务相当不错,手里有了点余钱,说话时嗓子也大了些,便在电话里说他太不够哥们义气,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一声。他笑声爽朗,说没来得及,老婆肚子大了。又悄悄说:主要是在外面结婚省点钱。又问到我有什么不好买的东西,他可以寄过来。我开玩笑说,不好买的东西就是你跟嫂子的喜酒没喝到,回来一定要补上哦。他哈哈大笑,说年底回来,对了,你嫂子给你织的毛衣也给你带回来。放下电话时,有些高兴,又有些感动,想不到刚子还记得毛衣这回事。 千禧年春节,刚子带着老婆和刚出世的儿子回家,衣物都极朴素。我封了个红包作为贺仪送给他爱人,她一个劲地推辞,脸色红红的。是个很纯朴的女人。吃饭时话也少得很,只是看起来与刚子特别亲密。表伯也在席间,我看到刚子在桌下把钱包递给了表伯,便有了些愤怒,席散后说了他几句。他说没办法,再不好也是父亲。我知道表伯还是经常赌钱。问起工作,他说在手机公司上班,跑跑业务什么的,工资待遇还行,来年要有能力自己开店,到时候要表伯去看店,可以限制一下他的赌瘾。我说你怎么这么傻?他岔开话题,问嫂子的毛衣穿起来还暖和吧。 今年,刚子终于开店了,这算是他事业上第一个里程碑吧,他肩上仍有太多的负累,家庭,儿子,父亲,对亲戚长辈还不清的歉,然而我明白,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地很好,一个男人——他曾在另一次帮他父亲支付赌债的时候对我说——就要能有承担事情的勇气。而我,只想把这篇文章送给他,在他承担着所有社会压力和家庭、事业压力的同时,让他明白,有个远方的远房的弟弟,正在看着他。对于从前过份的话语,我将永远保留那份歉意,哥哥,你已经原谅我了,我知道。 ※※※※※※ 他说,有这个可能 |
&****水天寻梦文集****&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
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
相约[幽梦帆影]^!^